第76章

回到軍營已是半夜,營裏的燈火都滅了,元清河摸黑回到自己屋,卻在進門之前眼皮一跳,倏然停住腳步。

“出來!”他對着院牆的陰影,冷聲喝了一句。

霎時,從那陰影之中走出三五個端着步槍的士兵,半蹲着,槍口齊刷刷的指向他。一名高個子軍官站在士兵們身後,彬彬有禮的朝他颔首致意:“元軍長不必驚慌,只是近來軍中有人揭發你通敵叛國,我們只是領命前來取證,為了配合調查,元軍長還是請跟我們走一趟吧!”

“叛國?”元清河目光一凜,冷然的盯視着那人,淡淡道:“我沒有做過。”

男人冷笑一聲:“不管有沒有,勞煩元軍長跟我們走一趟。”

元清河不言不動,任士兵們包抄上來,搜走他的武器,将他的雙臂扭到身後拷起來。即便莫名其妙的被冠上叛國的罪名,他也明白反抗軍令的後果。

意料之中的,他并沒有立刻被拉去接受審訊,而是被關在一間伸手不見五指的牢房裏。這一套他很熟,在審訊之前将囚犯關在黑暗的牢房裏三五天,目的在于擊潰他的心理防線。

元清河仰躺在散發着陳舊黴味的被褥裏,黑暗之中一片岑寂,他能清楚的聽到胸前懷表的滴答聲,但是卻看不見時間。他睜着眼,到底也沒能想明白這所謂的“通敵叛國”之罪由何而起,索性不再去想。

他用手掌捂住口鼻,深深的嗅着,手心還殘留着那人幹涸的淚漬,就在不久前,那人在依偎在自己懷裏,那麽用力的摟着他,在他耳邊呢喃:我等你回來。

這一世,他辜負得起政權,辜負得起軍隊,辜負得起人民,卻始終辜負不起這個人的期待。

所以,他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活着回去見他。

他在黑暗中仰躺着,目光如炬,眼中瞬息萬變,尋覓脫身的辦法。

他沒有像一般囚犯那樣焦躁不安的在黑暗中踱步,也不再去注意流逝的時間,他只是不停的睡覺積蓄體力,即使再難以下咽的牢飯也逼着自己大口大口吃下去。

在不知道過了幾天之後,牢房的鐵門“咣”的一下被人打開,炫目的白光刺進他的瞳孔。他閉上眼,感覺到有人朝他走近。

他被铐着雙手帶進了審訊室,坐在一張長條桌前,對面坐着三個人,但因為迎面照過來的強烈燈光,他看不清那幾個人的臉。

“元軍長,我們懷疑你通敵叛國,投靠日本人,希望你作出解釋。”男人的聲音冰冷毫無起伏。

“我沒有做過。”元清河知道将燈光直接打在他臉上的用意,他索性垂下頭,閉着眼睛答話。

“你只要回答‘是’或者‘不是’。”審訊官似乎有點不耐煩,拍了一下桌子。

“在你被編入後不久,有個日本女間諜潛入軍中,放走她的人是不是你?”

“是。”可她不可能是間諜,他曾經檢查過她的手掌,虎口處的皮膚非常細嫩,她絕對沒有用過槍。

“半個多月前,你在承德與一個日本軍官喝酒長談,是不是?”

“是。”可那是被日本人用槍指着的情況下。

“他跟你說了什麽?”

“他威脅我跟他們合作。”元清河依舊閉着眼睛,心下一沉,突然明白,這一切并非偶然,而是有人蓄意設下的陷阱。

“你有沒有答應?”

“沒有。”

“那你是如何脫身,平安歸來的?”

沉默……

審訊官們面對囚犯突如其來的沉默頗有些詫異,面面相觑。

“根據觀察,最近這半個月,你每天都會進城,請問你進城所為何事?”

依舊沉默……

“元軍長,你的沉默不會對開脫罪名有任何幫助,相反只會增加你的嫌疑。”

審訊室外兩個士兵面對面站着,其中一個剛剛張開嘴打了個哈欠,下巴還沒合攏就聽到審訊室裏傳來桌椅翻倒的巨響,然後聽到有人疾呼:“許參謀!來人!快來人!”

士兵們立刻反應過來,掏出鑰匙慌亂的打開審訊室的鐵門。

門一開,一個人影猛然蹿出來。雖然腳下帶着鐐铐,雙手被反铐在背後,但元清河動作非常靈活,蹬着牆面淩空而起,将腳踝上的鐐铐狠狠擊中其中一個士兵的面門,那士兵慘叫一聲,捂着滿臉血倒下去哀嚎不止。

另一個士兵立刻端起步槍,還沒來得及瞄準,就見元清河蹲下身,将手铐從腳下穿過,将被反铐的雙手調整過來,然後一拳帶着勁風招呼向他,士兵整個人向後仰倒,後腦勺猛的撞在牆上發出一聲悶響,砸出一朵血花。

審訊室中,兩個審訊官被他用椅子橫掃過面門,臉上已經慘不忍睹,另一名審訊官拔出手槍追上來。

元清河帶着腳鐐卻跑得飛快,險險避過審訊官的兩槍之後,沿着走廊奔出去,卻迎面撞上一個槍口。

見将人攔截下來了,那把手槍緩緩上移,瞄準了他的眉心。手槍的主人眯起狹長鳳眼,眼尾上揚,微笑着看他。

“是你!”元清河冷冷盯着他,“是你陷害我!”

李今朝并不回答他,朝身後的士兵使了個眼色,立刻有人走上前來,端着槍将他押走了。

臨走時,元清河眼中的憤恨與不甘幾乎能将他燒穿,他收了槍,好整以暇的彈了彈衣袖上的灰塵,摸出煙袋。

他說要徹底的擊垮他,并不只是說說而已,不過選在石誠離開承德之後下手,他自覺已經仁至義盡。

只要在那個人強大的羽翼之下,他就永遠沒有希望擊垮元清河。于是他謀劃了南京城的那場內戰,将元清河一并拖下水,把人帶出了張石誠的視線。

在這世間,能有資格站在他身邊與他比肩的那個人,只有張石誠而已。

将來的某一天,你會不會像愛他一樣恨我呢?

他淡笑着緩緩吐出一口青煙,看着元清河被士兵們推搡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盡頭。

無盡的黑暗,元清河睜着眼,将指關節捏得噼啪作響。原本在那場審訊中,他有機會逃走的,只要能夠回到軍中,手下三位師長都是他的心腹,至少不會連他的一句辯解都不聽。

不知過了多久,他習慣了黑暗和寂靜,聽覺變得非常敏銳,他聽到牢房外有人走近,而且不止一個。

接着,來人走到門口,清了清嗓門,便對看守說道:“李軍長念在與元軍長相識一場,特意讓我送點生活用品過來,開門。”

他幾乎立刻就聽出來人是誰,臉上掠過一絲詫異。

見看守沒有反應,那人又說:“這張探監許可證可是張總指揮親筆簽名的,你看不懂嗎?”

看守似乎猶豫了一下,這才掏出鑰匙打開門。

沒有刺目的白光照射進來,說明此刻外面已經天黑。兩個人走進來,将兩道手電筒的光照在他臉上。

鐵門“咣”的一聲在那兩個人身後關上。

元清河用手擋着眼睛坐起身,立刻就有一名身材魁梧的士兵走上前來,在他面前蹲下身,用工具在鎖孔裏鼓搗,試圖撬開他手腳上的重負,那人手法很靈巧,不多時就将他的手铐和腳鐐撬開,然後脫下自己的軍裝遞給他。

江坤城走到他床前,不安的看了一眼門口,壓低聲音說道:“清哥,快換衣服跟我走!”

元清河并沒有動,只是擡眼看着他,手電筒的光照着他的臉,是一臉的森冷與警覺。

江坤城見他不言不動,不由滿臉焦急的說道:“沒時間了,快點換衣服,趁天黑我帶你出去!”

元清河依舊是冷冷的看着他,漠然問道:“為什麽?”

江坤城讪讪的收回衣服,詫異道“怎麽、你不相信我?”

“你是李今朝的人。”

這句話像是一種羞辱,讓江坤城瞬間就變了臉色,他渾身一顫,冷笑道:“你以為我想救你?是大哥交代過我,要不遺餘力的保護你,你可以不相信我,難道也不相信大哥?”

元清河面上一動,沉下臉去,默默的接過那套士兵的衣服換上,而那個士兵則是換上他的衣服,自己戴好手铐腳鐐,端端正正的坐回床上。

元清河不由多看了那士兵一眼。

江坤城知道他心中的擔憂,安慰道:“放心,林虎很會開鎖,我們一走,他一定有辦法脫身的,他可是大哥當年一手培養出來的人。”

像是為了印證上司所說的話,那個叫林虎的士兵朝他重重的點了一下頭。

守衛打開鐵門,将兩個人放了出來,元清河壓低帽檐,剛走出兩步,其中一個守衛突然一手搭上他的肩膀,說道:“等一等。”

元清河沒有回頭。

幾乎是與此同時,東邊的軍營中炸開一團熾目的火光,爆炸的巨響之後,滾滾濃煙升上夜空,将牢房外的幾個人吓了一跳。

爆炸之後,以東營為中心,連綿不斷的槍聲就開始蔓延開來。

元清河蹙眉看着東營那邊大片被燒着的建築升騰而起的火光與黑煙,心中掠過一絲不祥的預感,因為那個方向正是他的軍營。

緊接着,四面八方的軍營裏,士兵們都被這一聲爆炸驚醒,周圍一下子喧鬧起來,有人衣衫不整的沖出來大喊:“十九路軍叛變了!”

趁着看守愣怔在原地的當口,江坤城猛然拽住元清河,道了一聲:“趁現在、快走!”不由分說的拉着他飛奔出去。

“站住!”看守這才反應過來,扛着槍拔腿就追。

兩個人配合默契的翻過軍營圍牆,那兩個個子不高體力不好的監獄看守就被圍牆阻隔在裏面,只好繞道走大門追出來,誰知剛走到大門附近,院牆陰影中冷不丁殺出一個人,動作迅捷的貼上那個看守,輕巧的用匕首割斷了他的咽喉,另一個看守看清來人的面孔,不由瞪大了眼睛,但在他發出任何聲音之前,就被匕首刺入心髒。

男人從看守的屍體上拔出匕首,在屍體的衣服上擦淨血跡,望着江坤城和元清河逃離的方向,摸出銀色的水煙袋,唇角翹起一個冰冷的笑容。

兩個黑影輕松落地,回頭看了看,見兩個看守并沒有追出來。只是一個守在圍牆外面正在觀望東營火勢的士兵吓了一跳,立刻端着槍指向他們,喝道:“什麽人?!”

還沒等到他看清來人的面孔,就已經被幹淨利落的放倒在地上。

元清河搜了搜,并沒能在士兵身上搜到輕便的武器,連把軍刀都沒有。

這時,江坤城已經牽來兩匹早就拴在附近備用的馬匹,見他似乎在找順手的武器,便拔下後腰的手槍扔過去:“清哥,用我這把!”

元清河穩穩接住,插在後腰,道了聲:“謝了。”說罷就要走。

“你去哪裏?”江坤城連忙擋住他的去路。

元清河吸了吸鼻子,看着火光沖天的東營,擔憂的說道:“軍中有變,我去看看。”

“你不能去!”江坤城急了,“自你被捕,你軍中的兄弟們不服從張總司令的指揮,于師長彭師長他們堅決要求見你,說是見不到你人就抗命到底,到現在已經有不少人被關起來了,這事情鬧得很大,只是我沒想到會發展到這個地步,恐怕司令現在已經調集人手過去鎮壓了,你現在去是送死!”

“那我更加要去。”說罷繞過他就走。

“大哥在等你!”

元清河驀地停下腳步。

“在他心中,你的命比什麽都重要。”江坤城站在他身後,滿臉痛惜,“這就是為什麽我不惜背叛軍座也要救你的原因。”

指甲緊緊的掐入手心,無名指上一枚堅硬的戒指硌疼了指骨。

就在第一方面軍軍中大亂,張總司令忙着鎮壓反叛的的十九路軍時,兩騎快馬連夜離開軍營。

江坤城帶着元清河進入承德市,深夜的城市分外寧靜,街道上黑漆漆的,只聽到腳下的馬蹄聲以及遠處隐約傳來的轟隆炮聲。

他正在背棄與他在戰場上同甘共苦的兄弟們,獨自走上逃亡之路,即使在自己遭人陷害身陷囹圄的時候,那些兄弟們都沒有背棄他,還在拼死為他戰鬥。

張石誠不遺餘力的去拯救去維護的,會是這樣一個自私自利的廢物?

馬蹄聲漸漸減速,江坤城騎出去老遠,見他停在路中間,立刻調轉馬頭折返回來,停在他身邊,問道:“怎麽了清哥?”

元清河擡起左手,細細摩挲着那枚翡翠戒指,悲哀的說道:“我沒有臉回去見他。”說罷他果斷的一扯缰繩,對江坤城說道:“對不起,連累了你,你回去吧!”

元清河毅然調轉了方向,江坤城騎在馬上立在原地,表情複雜的看着他,緩緩舉起手中的槍。

身後傳來子彈上膛的聲音,元清河立時勒住馬,一點一點的調轉馬頭,冷眼看着江坤城:“怎麽、演不下去了?”

“你是怎麽知道的?”江坤城臉上掠過一瞬間的詫異。

元清河摸出後腰的手槍,放在手上掂了掂,随手往背後一扔:“槍裏沒有子彈,一拿到手我就知道了。”

“那你為什麽還要跟我來這裏?”

元清河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撇過臉去,低聲道:“因為你是他的義弟。”

即使是在危急關頭遞給他一把空槍的人,只要跟那個人扯上關系,他也寧願選擇去相信。

“清哥,你一直這麽天真?”江坤城舉着槍指着他,唇角逸出一絲冷笑,“天真到你現在走投無路了。”

元清河并不憤怒,只是靜靜的望着他,淡然問道:“是李今朝指使你這麽做?”

江坤城并沒有回答他,只是蹙眉問道:“當年,是你放走陸青山的,對不對?”對于母親和妹妹的慘死一直耿耿于懷的他,卻在陸青山臨死前得知了真相。有多少次看到這個人都想将他拿來當靶子,可是他忍住了。因為大哥在,他無法在大哥面前下手。

元清河笑了笑,随即低下頭,撫摩着手上的戒指,在心中默默對那人說道:你看你,一個計謀産生的副作用,讓那個孩子記恨了這麽久。

他沉吟了一下,抽了抽鼻子,看着江坤城,問道:“你有煙嗎?”

江坤城怒目圓睜,額角已然青筋暴突,他看不慣元清河那個樣子。這些年,他每晚一閉上眼就會回到當年那個寒風呼嘯的冬夜,擠滿人的打谷場,就會看到妹妹慘遭強暴和母親腦漿迸裂的樣子。

“回答我!”江坤城驟然一聲大吼,握着槍的手在微微發抖。

“是我。”讨煙不成,元清河坦然的直視了他,戒指在手心輪轉。

聖人都由你來做,黑鍋我來背,看我夠不夠愛你?你不用謝我,既然是我的人,我就該為你的所作所為負責,對吧,你這混蛋?

“我要殺了你!”江坤城已經精神緊繃到極限,他紅着眼,食指移上扳機。

就在他開槍的那個瞬間,元清河的馬突然一躍出去,在與江坤城擦身的間隙,元清河矮下身躲過那顆子彈,雙臂環抱江坤城的後腰,将他從馬上帶了下來,兩個人在地上滾作一團。他很清楚江坤城的弱點,他只是槍法好,但是近身搏鬥,還一次都沒能占過上風。

元清河趁着江坤城愣怔之際,捏起他的手腕一拗,槍應聲掉地,他一腳将手槍踢開,江坤城一個鯉魚打挺想要掀翻他站起身,但是沒成功,兩個人在青磚地面上扭打起來。

下颚冷不丁吃了他一記勾拳,這麽一拳就被打得頭昏眼花,口腔裏蔓延開一股腥甜,江坤城不得不承認他的實力,一旦抛開武器近身搏鬥,自己完全沒有勝算。

江坤城被他用胳膊肘制住上半身,對他怒目相向,驟然覺得後腰被什麽硬物硌了一下,他下意識的撿起來——竟然是他的手槍!

他冷笑了一聲,将手槍藏在身下,屈起膝蓋朝元清河的下腹狠狠踢過去,元清河縱身一躍,向後靈敏的彈跳了很遠,單膝跪地看着他。

江坤城臉上露出勝利的笑容,他緩緩站起身,朝他舉起槍,只是在下一個瞬間,他臉色就變得蒼白。

因為他看到元清河也舉起手槍,兩把槍一模一樣。

他不甘心的扣動扳機,槍膛發出一聲清脆的空響,他撿到的竟然是那把被丢棄的空槍!

勝負已分。

一聲槍響,江坤城慘叫一聲,捂着大腿跪了下去,憤恨的望着元清河。

元清河收起槍,走到他面前蹲下,看着他淡然的說道:“知道你為什麽會失敗麽?”

江坤城渾身顫抖的跪着,眼中滿是惶恐與不甘。

“因為你不給我煙。”元清河說着便摸到他軍裝口袋裏,搜走了他的煙盒,掏出一支點燃,狠狠抽了一口,他叼着煙,随手撕下一片布條,替他包紮了大腿上的槍傷。

“乖乖在這兒待着,天亮就會有人發現你。”元清河揉了揉他的頭發站起身,仿佛他還是當年那個不谙世事的小勤務兵。

江坤城冷眼看着他牽過馬,在他轉身之前沉聲道:“你以為我大哥他真的愛你嗎?”

元清河不由自主的停下腳步。

江坤城臉色發白,翹起一邊的唇角,冷笑道:“你知不知道那天炸毀承平縣監獄的人是誰?是我大哥!而我,正是當時的游擊隊隊長。我大哥與葉老很早之前就有交情,他也知道我是共産黨員,當然還有李今朝。策劃那次行動,只是為了幫我們救出葉老……”

“夠了!”元清河冷然打斷他,臉上覆上一層寒霜,冷冷警告:“我不準你再說他!”

江坤城笑得渾身顫抖:“清哥,你什麽時候能學着不再這樣天真?被枕邊人背叛的滋味如何?”

一聲槍響,一粒子彈準确的擦過側臉,江坤城還沒來得及感受那道氣流,立刻就感覺到臉頰下方及至耳垂處濕漉漉的,用手一摸,滿是猩紅,他霎時變了臉色。

這樣的槍法,在自己之上。

元清河收起槍,翻身上馬,朝城門外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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