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車廂之中一片寧靜,石誠坐在車窗邊,看着外面越來越明亮的晨曦,朝陽正從遠方的地平線上一點一點的攀爬上來,穿透稀薄的晨霧。他們之間的距離,前一晚還是親密無間,此刻已經隔了千山萬水。
黎明到來之後,元清河冷着臉坐在馬上,望着初生的橘紅色朝陽。
南邊的方向依然冒着黑煙,戰鬥了一宿,第一方面軍軍心渙散,在五倍于他們的人數優勢之下,竟然沒能占到上風,反而是十九路軍且打且退,陣型靈活,竟然成功殺出重圍,逃出了軍營。
于師長拿着一本名冊走上前來報告:“軍座,我們一共傷亡一千一百多人,三百多人被俘,另有一百四十多人叛逃。”
“叛逃的,應該是我們才對。”元清河唇邊逸出一絲苦笑,不知道遠在南京的那人看到明天的報紙心中會作何感想。
于師長知道他心裏并不好受,出言安慰道:“軍座,我們都願意追随您。”
元清河看着一臉忠誠的下屬,了然的點點頭:“我知道了,下去吧,休整一下,我們上路。”
通敵叛國之罪已經坐實無誤,再加上昨晚的越獄、嘩變、打傷江師長、炸毀軍營,這些罪名會一并算到他頭上。
軍中,他已經回不去了。
從承德南下,長城各個關隘一定都是重兵把守,想要突圍,幾乎是不可能。往東,察哈爾的第二方面軍正在與日本人打仗,此時過去添亂,或許會受到日本人和革命軍的雙面夾擊。現在,他和手下這七千多将士,成了無家可歸的孤魂野鬼,唯一的逃生可能,只有一路向東北,殺出一條血路,逃往遍地是日本人的滿洲國。
他原本以為,與他決一生死的将會是那些倭國蠻夷,卻沒想到,還未出師就先栽在自己人設下的陷阱裏,他開始有些後悔在南京的時候沒有狠下心解決李今朝這個心腹大患。
彭師長騎着馬慢慢走上前來,遞給他一張幹面燒餅:“軍座,稍微吃點吧!”
他默然接過,用力咬了一口,沒滋沒味的嚼着。
“軍座,下一步該怎麽辦?”彭師長試探着問道。
元清河不說話。
“糧草帶得不多,槍支彈藥倒是充足,不然,天黑之後我們殺回去?”
殺回去?元清河茫然的望着天邊的黑煙,如果是那個人,在這樣走投無路的情況下,他會怎麽做?
趙小順慌張的奔過來,打斷了談話,他氣喘籲籲的指着南邊說:“軍座!南邊、南邊好像是李今朝那狗日的追過來了!”
元清河默默的嚼完他那塊燒餅,不慌不忙下達了命令:“往東北撤退,繞開國民軍哨卡,如遇日本人,殺!”
他調轉馬頭,帶着軍隊朝東北方向開去,臨行之前最後一次望了一眼西南方向,目光之中露出狠厲的神色。
總有一天,這份恥辱,他會讓李今朝連本帶利的還回來!
滿洲國,新京。
雖然已是三月,入夜之後的新京氣溫奇低,街邊的積水凝凍成一層不透明的薄冰,讓人腳下打滑。
一名身材偏瘦穿着普通的青年籠着袖子在街道上走着,不時能夠看到身着和服臉色塗得雪白的藝伎從身邊經過。
裘大海拉高衣領,試圖阻止從領口灌入的冷風,低垂着頭拐進一個漆黑的巷子。
最近,他原本遍布新京的手下人數驟然減少,有好幾個安插在日本人身邊的重要情報員突然失去了聯系,發電報給南京那邊,也沒有得到任何回音,他意識到是哪一個環節出了問題,于是今晚召集所有組員開會。
簡陋的民房內,軍事情報處的組長裘大海以及手下組員陷入沉默,情報人員陸續失蹤,處長那邊聯系不上,這次的事件簡直是匪夷所思,将他們殺了個措手不及。
裘大海不由得把這件事與三天前東北軍中的異動聯系了起來。
三天前,他們的組員打探到十九路軍元軍長被冠上通敵叛國的罪名锒铛入獄,之後十九路軍因不服從東北軍張總指揮的命令公然發動嘩變,元清河越獄逃亡,進入滿洲國,立刻引起日本人的高度重視,在邊境投入相當的兵力,攔截他們。得知這一情況後,裘大海第一時間就将電報發往南京,但并沒能得到石誠的回應,這讓他察覺到不妙。
一聲槍響打斷了他的思緒,屋裏的衆人面面相觑,皆是一驚。
緊接着,大門被人踢開,幾名黑衣男子揪着看守的衣領闖進來,兩撥人馬劍拔弩張,緊張對峙着。
一名官僚模樣的人背着雙手排開人群走進來,面上帶着笑容站在支楞的槍杆子之中,從兜裏出示了身份證件,然後緩緩環視着裘大海等人,和顏悅色道:“在下供職軍統行動組,請問裘大海組長是哪一位?”
裘大海警覺的舉着槍,慢慢走上前來。
那行動組長毫不避諱槍眼,大大咧咧的走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都是同僚,我也是奉命行事,跟我回一趟重慶總部吧!”
砂輪快速轉動起來的時候,表面的粗粝立刻就變成平滑的圈。
石誠坐在車床前細細的琢磨着一塊羊脂玉料子,突然手心傳來一聲輕微的斷裂聲,定睛一看,那塊潤白的玉髓被他攔腰車斷了。
可惜了一塊好料子,石誠嘆息着,捧着裂成兩半的玉髓,神色漸漸凝重起來。
玉碎,預示着不祥。
是誰的不祥?
回到南京已經快十天了,北邊一封電報都沒能傳來。
桌邊放着一疊近幾天的報紙,從他回來的第七天開始,十九路軍叛變的消息就一直占據着各家報紙的頭版頭條,引得朝野上下一片嘩然。
他只是收集刊登了關于他的消息的報紙,但并不去看。
他不相信。
除非是裘大海親自打探來的消息,所有關于元清河的批判和輿論,他一個字也不相信。
通敵?叛國?越獄?嘩變?每一個字眼都如同那些急得上蹿下跳的政客們的嘴臉一般可笑!他的清河,他幹幹淨淨的少爺,怎麽容許那些卑鄙醜陋滿口污穢的軍閥政客這樣污蔑!
他無法入睡,只要一閉上眼,就會看到那雙熟悉的黑色眼睛,那麽幹淨明澈,卻又那麽深邃悲傷,只是靜靜的那樣看着他,就讓他整顆心糾結到一起。
你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夏庚生蹬着樓梯匆匆的跑上來,看到石誠呆坐在案桌前,表情有些猶豫的走上前去,湊到他耳邊輕道:“裘大海被行動組的人扣押了。另外……我打聽到,清哥他、被日軍俘虜了。”
石誠緩緩閉上眼,無力的朝他揮了揮手,語氣出奇的平靜:“知道了,你回去吧,萬事小心,最好近期內不要有任何動作,我們已經被盯上了。”
夏庚生默然的點了一下頭,悄無聲息的退下了。事實上,最近他散布各處的組長有好幾個莫名其妙的被行動組或監視或監禁,使得他獲取情報的渠道變得尤為狹窄,情報網絡幾近癱瘓,去了兩趟重慶皆是無功而返,軍統內部沒有一絲一毫的關于這次變故的原因透露出來,他懷疑,他們這是被人封鎖了。
火柴擦在深褐色的砂紙上,火苗似乎猶豫了一下,然後“呲”的一聲瞬間爆發出來。
元清河點燃香煙,長舒一口氣,百無聊賴的背靠着牢房冰冷的牆壁,雙腿撐在床上,胳膊肘撐在膝蓋上。
最後一支香煙了,元清河凝視着閃爍的紅色煙頭,苦笑了一下:原來自己也會有今天。
離了張石誠你就什麽都不是,什麽都做不了。李今朝臨走時贈給他這麽一句話,現在看來,似乎很有道理。
在熱河與錦州的交界處,他們遭到了日本人的伏擊,那只是一個師的隊伍,不成氣候,就在十九路軍大獲全勝幾乎将那一個整編師的日本人全殲的時候,第九路軍追擊上來,正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他和李今朝的軍隊纏鬥在一起。
李今朝似乎并不急于擒獲他,只是有一下沒一下的撓癢癢似的發動不痛不癢的小規模進攻,這樣拖延下去很快就會招致日本人的援軍,他突然就明白了李今朝的用意:他并不希望自己被抓回軍營之中去接受國軍的審訊和制裁,反而希望能将他逼進日本人的手裏,神不知鬼不覺的借日本人的手解決自己。
元清河洞悉了他借刀殺人的計策,一次次發動猛攻,試圖在日本人到來之前将李今朝逼退,但李今朝打得非常靈巧,消耗了十九路軍大量精力。當時已是困獸猶鬥,好不容易拼着破釜沉舟的決心将李今朝打退,錦州這邊開來了日本人的援軍。
這一場戰役幾乎是必輸無疑,日本人與李今朝運用了車輪戰術,将他們逼入絕境,強弩之末的十九路軍終于在逃亡三天奮戰兩天一夜之後,在極度疲憊的狀态下全員被俘,僅剩的五千多名士兵被關押在集中營,只有三位師長和他被關進單人牢房。
牢房的鐵鎖發出沉重的聲響,身穿土黃色日軍制服的男人走了進來,元清河垂下眼睑,一雙锃亮的軍靴停在他眼前。
日本人說了一句什麽,通譯忙走上前來翻譯:“岩田大佐說:這麽快又見面了,元軍長。”
岩田大佐見他一副不理不睬的樣子,饒有趣味的在他身邊坐下,看到他的香煙燒到煙屁股了,笑吟吟的摸出一盒煙遞上去。
元清河看都沒有看一眼,徑直将煙頭丢進角落裏,不耐煩的直接對通譯說:“讓他出去!”
通譯額頭滲出冷汗,戰戰兢兢的不敢翻譯這句。
岩田大佐若有所思的看着這個桀骜不馴的年輕人,大度的一擺手,說了一句什麽,背着雙手走出牢房。
“岩田大佐說:元軍長心情不好,他改日再來拜訪……”
“滾!”
一聲粗暴的怒吼打斷了他,通譯雙腿一顫,趕忙扶正了帽子,灰頭土臉的矮着腰鑽出牢房,跟着日本人走了。
從衣襟裏翻出懷表,打開表蓋,他的指尖輕輕摩挲着照片上那人純淨無垢的笑容,然後放在唇邊吻了吻,喃喃道:“你希望我怎麽做?”
他想告訴他自己是有多麽留戀這美好的生命!可是如果為了活下去而不惜叛國,那麽即使能再度見到他也會被他輕視吧?那麽不如就這樣幹幹淨淨在他的記憶中永遠活下去,那些他們共度的美好時光,一定可以支撐着他活下去,因為張石誠永遠那麽強大,那麽完美。
元清河緩緩躺倒下去,長久的看着從天窗裏照射進來的一道夕陽。
時間不多了。
腳下帶着沉重的鐐铐,走到明晃晃的春光下,元清河仰起臉,茫然的望着青白色的天空,周身沐浴在金色的陽光下。
天空明明那麽遼闊,為什麽就沒有他的容身之處呢?
太陽明明那麽溫暖,為什麽不肯施舍一點熱量給那些在黑暗的夾縫中掙紮求生的人呢?
人類明明那麽聰明,為什麽要自相殘殺呢?
這世間明明有那麽多人,為什麽偏偏會遇見他愛上他呢?
他和他,明明那麽相愛,為什麽不能在一起呢?
他有很多疑問,究其一生都無法參透,他自嘲的笑了笑,也就不去想了。生命僅止于此,他不如把最後的時間,用來懷念他們共度的那麽些年。
他被日本兵推搡着,站在了街道上。
在街道上處刑麽?當着老百姓的面處死中國軍人,的确能夠起到威懾作用。
對面停着好幾輛卡車,卡車上是用木條釘成的一個巨大的籠子,生鏽的鐵釘暴露在外面,陳舊的木條上沾染着黑褐色的血跡。
這時,從街道對面的一排水泥房子裏走出幾個日本兵,日本兵手中牽着麻繩,而麻繩後面,正拴着一列列被俘虜的中國軍人,隊伍左右有好幾個日本兵手持刺刀和皮鞭,驅趕着那些人,他們走到卡車車鬥之後,走在最前面的那個漢子一眼就認出了他,眼神閃亮了一下,恭恭敬敬的立正,叫了一聲:“軍座!”
緊接着,後面的軍人們也紛紛停住腳步,紅着眼睛,跟着叫道:“軍座!”“軍座!”“軍座!”……
日本兵見場面失去了控制,氣急敗壞的用步槍朝天空放了一槍,罵了一句什麽,掄起皮鞭,對那些不守紀律的俘虜就是一頓猛抽。
“他們都将被卡車運到東北的煤礦裏去,這是日本人對待俘虜的普遍做法。”
元清河側過臉,看到岩田大佐的通譯站在自己身後。
通譯長嘆一口氣,接着說道:“去到煤礦就是做苦力,一直做到死為止,否則不可能回來,我知道你有你的血性和堅持,但是他們也有自己的父母親人,你不能用他們的血肉來給你陪葬。”
指甲掐進手心,握緊的拳頭在發抖,胸前懷表的滴答聲觸動了他的神經。
其實并不是只有他不想死,他們所有人都應該有自己的眷戀吧?所以才會心甘情願的背井離鄉南征北戰保家衛國,為的只是那些在這片廣袤土地上生活着的自己的父母、妻兒、朋友、戀人。
并不是只有張石誠在等待,有千千萬萬的父母妻兒朋友戀人在等待着那個征戰遠方的不歸人。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
如果能夠活着,等到戰争結束,那些苦苦等待的人,還是有希望團聚的吧?
等到戰争結束,帶你去溫暖的南方定居。
只有我們兩個人。
我不用再打仗,你也不用再做官。
我們或許會收養一兩個孩子。
你刻石頭,我煮飯,你養我。
我發誓。
多麽美好而虛幻的憧憬,多麽愚蠢而不可靠的誓言!
突然,一個少年高喊着口號,從人群中沖了出來,還沒能到達元清河面前,就被幾個日本兵按倒在地上。
他記得這個少年是他在上海灘的大街上撿到的,當時饑寒交迫的趙小順因為他施舍的兩個白面饅頭就跟着他走了,從此成為他身邊的一個小勤務兵。他自小流浪,因為營養不良身材分外瘦小,嗓門卻出奇的洪亮,總是用單純而熱切的眼神看着他,追随着他,照顧着他,好似将他供奉成了他的神明。
而此刻,這個瘦小的小勤務兵正被幾個日本兵按在地上,被槍托砸,被軍靴踩,皮鞭刺刀輪番在瘦弱的身軀上伺候,而被奉若神明的他卻只能怔怔的看着,無能為力。
那場景,仿佛成為電影無聲的慢鏡頭。
俘虜們騷動起來,幾個有血性的漢子怒吼着,試圖沖出隊伍,日本兵見場面無法控制了,忙返身回去鎮壓暴動的俘虜,沒有了阻力,滿身是血的趙小順終于慢慢爬到元清河面前,一把揪住了他的腳踝。
他緩緩蹲下身,像以前一樣寵溺的揉了揉趙小順的頭發。
像是得到了軍座的贊許,趙小順咧開嘴笑了,他臉上糊滿血和泥土,牙齒特別白,笑容很幹淨。俘虜們終于安靜下來,不少人已經默默垂下頭悄悄拭眼淚。
“軍座……”趙小順笑着咳嗽了兩聲,仰起臉,“來生、我還跟你……”
少年的頭緩緩垂下去,兩點欣慰而愉快的光芒凝固在他漆黑的瞳仁裏。元清河撫上他的眼睛,一一掃視了那些他曾經的部下,毅然決然的轉過身,對那個通譯說道:“我要見岩田大佐。”
“軍座!”有人驚呼,卻欲言又止。
幾位沉默的将士,終于潸然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