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熱河失守,日軍不費吹灰之力就攻占了承德,東北軍退守關內,與日軍在長城內外展開了拉鋸戰。
第十九路軍元軍長在日本人手中投降了,被編入僞軍,成為察東警備軍第二方面軍,在熱河與察哈爾交界處活動。這個消息通過報紙和電波立刻就傳遍了大江南北,成為又一個萬民唾罵的典型。
可是這些消息和他已經沒有關系了。
自從夏庚生也被行動組禁足接受調查之後,已經不再有下屬來拜訪他了。他将自己封閉在一個小空間裏,對外界那些紛紛揚揚的壞消息充耳不聞。
他心心念念惦記的那個人,已經脫離了危險,站在了列強的庇佑下,成為了強勢的一方,已經不需要再惦記他的生死了。
不管他之前有沒有通敵叛國,不管他有沒有扇動嘩變,也都不再重要,在全國上下幾萬萬軍民的睽睽衆目之下,他已然是個罪人了。
這場戰争,玷污了曾經純粹的那個人,也掐滅了他唯一的念想。
敲門聲響了很久。
石誠木然的望着那扇門,許久才反應過來,道了一聲:“進來。”
楊蘭亭惴惴不安的站在門口,猶豫着說道:“先生,林虎來了。”
石誠蹙眉看着林虎從她身後走出來,手中捧着一個四方形的烏沉沉的木盒子,表情凝重的說:“處長,師座……沒了。”
石誠有那麽一瞬間沒能反應過來,一直啞然的望着那個骨灰盒。
林虎把江坤城的骨灰盒輕輕的放在石誠面前,後退了一步,緩緩跪下:“師座,他走了。對不起,是我失職。當時,我和師座去救元軍長,我替元軍長留下坐牢,師座就帶着他出逃了,但天亮之後就傳來十九路軍嘩變的消息,直到晌午,師座的屍體被人發現在承德大街上……”
“他怎麽死的?”
“被人一槍打中面門,近距離開的槍,”林虎猶豫了一下,“是用的他自己的槍。”
将自己的槍交給信任的人,卻被對方近距離開槍打死。他知道,林虎想說的是這個。
可是,他要如何相信他的清河會這樣殘忍這樣喪心病狂這樣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甚至對江坤城痛下殺手?
“軍座脫不開身,托我把師座的骨灰送回來,他說希望處長能親自送回蘇州安葬,師座前兩年在蘇州安置了一處家業。”
石誠輕輕撫摸着那方烏沉沉的骨灰盒,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脫力了似的閉上眼,朝林虎揮了揮手:“我知道了。”
林虎走後,楊蘭亭走到石誠身後,安慰似的輕輕拍着他的肩:“先生,這趟讓我陪着你去吧!”
石誠雙手交握,手肘支在膝蓋上,靜靜的凝視着骨灰盒,他欠這位義弟的,終其一生也還不清了。
庭院裏傳來喧鬧聲,管家明叔匆匆跑上樓,站在房門口焦急說道:“先生,樓下來了一幫人,我們攔不住,您還是快下去看看吧!”
楊蘭亭臉色一凜,看了石誠一眼:“該不會是……”
石誠了然的點點頭,稍微整理了一下衣襟,執起拐杖,走下樓。
楊蘭亭跟在他身後,卻在石誠下樓梯的時候驚覺他的變化,只在短短的時間,他整個人都憔悴了,黑發中竟然染上了隐約的白霜。
石誠走到樓梯拐角處時已經換了一副神色,徑直走入客廳。客廳裏站了不少人,全都穿着整齊劃一的黑色制服,石誠一出現,那些特務齊刷刷的将目光聚焦在這位身份神秘的處長身上。
石誠目不斜視穿過人群,朝大大方方跷着二郎腿坐在沙發上抽雪茄的男人道:“不知道劉處長親臨寒舍,失敬失敬。”
劉超群擡眼斜視了他,見他說得客氣而冷淡,表情謙恭有禮,從容不迫的在自己對面坐下,對身後的女人說道:“蘭亭,沏茶。”
劉超群将燃着的雪茄擱在特制大煙灰缸上,扒拉了兩下自己的大背頭,皮笑肉不笑道:“不愧是張處長,都淪落到這步田地了,還是這般滴水不漏,讓在下好生佩服。”
石誠身體前傾,一臉的不明就裏,微笑着問道:“哦?劉處長倒是跟我說說,在下這是淪落到哪步田地了?”
劉超群似笑非笑的冷哼一聲:“張處長若是想從我嘴裏掏出點什麽,勸您還是省點力氣……”
“在下從未打算從您嘴裏掏出點什麽,是您自己想吐卻吐不出象牙罷了。”石誠舒适的靠進沙發裏,驟然打斷他的話,反唇相譏。
“你……”劉超群瞬間變了臉色,他的手下見石誠出言不遜,紛紛向前一步,卻被劉超群揮退。
他對石誠怒目而視,而後者卻完全不在意他幾近噴火的目光,意态閑适的捧起茶杯,抿了一口熱氣騰騰的紅茶,含笑望了面色不善的男人一眼:“大吉嶺紅茶,洋人的貨,劉處長要不要嘗嘗?”
劉超群只得壓抑下怒火,撿起雪茄狠狠抽了一口,重新平複下心情。他知道,與張石誠這樣謀略和膽識都強到可怕的人進行這場博弈,誰先動怒誰就輸了。
“想必張處長也知曉了夏庚生夏副處長目前的處境,實不相瞞,我們日前查到過他的行蹤,得知夏副處長三個多月前曾與一個名叫葉畫眉的女共産黨有過接觸,之後将她秘密轉移,不知道張處長可知此事?”
“我并不認識一位叫葉畫眉的女子。”石誠鎮定自若的吹散茶水表面的茶葉,矢口否認。
“那麽閣下一定認識葉畫眉的父親葉之章葉老先生。”
“很不巧,這名諱連聽都沒聽說過。”
“看來張處長是不打算說了。”
“倘若劉處長想要取我的口證來定夏庚生的罪,那麽恐怕會讓您失望了。”
劉超群臉上肌肉抽搐了一下,用力拍了一下沙發扶手,換上一副陰狠的臉色:“那麽,閣下一定認識那位通敵叛國的元軍長了,對麽?”
此言一出,一直默然站在石誠身後的楊蘭亭變了臉色。
誰知石誠只是淡淡一笑大方承認道:“我與他不但認識,而且很熟。”
“那麽你一定知道關于他投敵的更多細節?根據調查,在他投敵之前,張處長手下愛将裘大海與他一同見過日本軍部的人,我們查到張處長當時也身在承德市內,此事可否屬實?”
“劉處長想要坐實在下的罪名罷了,通共,還是叛國,閣下不妨直說。”石誠的目光瞬間變得冰冷,毫不躲閃迎上他的目光,補充了一句:“但是,說之前希望你拿出證據。”
劉超群緊緊咬着雪茄,目光盯視着石誠,沉默不語。
“通共,還是叛國?”石誠目光銳利如鷹,逼視着他,提高了一個聲調,重複了一句。
劉超群被他咄咄逼人的目光逼得退無可退,要說證據,确實沒有,因為夏庚生與裘大海皆是硬漢,無論怎麽嚴刑逼供愣是一個字都問不出來,他無法,只得親自登門,試圖從上石誠口裏問出破綻,沒想到最後被弄得漏洞百出的竟然是自己。
“既然劉處長沒有證據,恕在下失陪了,明叔,送客!”石誠拄着拐杖站起身,彬彬有禮的朝劉超群做了個“請”的手勢。
“慢着,張處長……”劉超群放下雪茄站起身,臉上露出胸有成竹的笑容,“要說證據,張處長能否拿出證據證明自己與這兩件事無關呢?”
“通共、叛國,擱哪兒都是毀人一生的大罪,戴局長不會輕易就這樣給人定罪,除非你能證明這些消息不是空穴來風,你說呢,張處長?”
他滿意的看着默然不語的石誠,從懷中掏出一個牛皮紙信封,重重拍在桌上:“戴局長說了,張處長您是局裏的元老,只要你完成這個任務,從前的一切,不管張處長您做沒做過,都一概既往不咎,夏副處長和裘組長也會無罪釋放官複原職,軍事情報處恢複運轉。這,可是局長的原話。張處長,告辭。”
劉超群意味深長的笑了笑,剩下的半截雪茄也不要了,帶着手下徑直離去。
楊蘭亭不動聲色的将這幫來者不善的黨政情報人員送到院子裏,看到他們坐上車離開,這才暗自松了一口氣,連忙返回客廳。
面無表情的看完那封信,将信紙原樣疊好,放回信封之中。石誠緩緩靠進沙發裏,仿佛耗盡了一身的力氣,閉着眼,神情疲憊,眉毛擰在一起。聽到楊蘭亭走過來,他長出了一口氣,睜開眼,木然的說了一句:“收拾一下,我們明天去蘇州。”
楊蘭亭拾掇好茶幾,猶豫的看着那封信,打開,只草草掃了一眼,便臉色煞白的呆愣在那裏。
察東警備軍第二軍在熱河境內的沽水河畔追擊到了革命軍第九路軍潰逃的殘部。
當時,東北軍已經在張總司令的指揮下退守關內,但作為先鋒部隊,第九路軍在熱河保衛戰中損失最為慘重,退兵也不夠及時,終致被日僞政府新編的察東警備軍第二軍圍困在一片松樹林裏。
李今朝坐在一處平整的石頭上,跷着二郎腿,有一搭沒一搭的抽煙。熱河一役,他損失了一半的兵力,現在只剩下韓月明一位師長以及兩千三百多士兵,充當先鋒部隊的他們正在奮勇殺敵的當口,張總司令突然下令撤軍關內,對日本人施行不抵抗政策,以免引起日本人更加喪心病狂的撲殺。
這樣的軍隊,這樣的政府,何以取天下?李今朝冷笑一聲,繼續抽煙。
韓月明走上前來,将一小包壓縮餅幹遞到他面前。
躲在這處松樹林裏,林外全是敵人,不能生火,士兵們只能吃這些冷硬的幹糧,更何況,糧食也不多了。這是李今朝從軍以來第一次面對這樣的危機和挫敗。
李今朝正在吞雲吐霧,他淡淡的看了韓師長一眼,道:“我不餓,你吃吧。”
韓月明一只耳朵被流彈擦傷,此時頭上斜裹着繃帶,在李今朝身旁坐下,咬了一口幹硬的壓縮餅幹,悵悵然道:“軍座,咱還跟他們幹仗嗎?”
李今朝當然知道所謂的“他們”是指誰,他已經被元清河圍困在這裏三天了。松樹林後面是冰雪消融水流湍急的沽水河,他們被圍堵在這裏,虧得這片長得密密麻麻的蒼天大樹,他們才得以隐匿行蹤,而元清河似乎也不急于進攻,只是在樹林外活動,守株待兔。
他也知道,以自己現在的實力,遠不是重整旗鼓之後的元清河的對手,出去,只有死路一條,但不出去,也是死路一條。
元清河坐在馬上,執起一副望遠鏡,遠遠觀察着松樹林中的動靜。
三天了,李今朝沒有任何動靜。
于大木驅馬趕過來,将一封電報遞給他:“軍座,軍部來的電報,說是要我們立刻退兵回營。”
“不用搭理他們。”元清河對日本人的命令不屑一顧。
于大木陪着他觀望着松樹林裏的形勢,末了恨恨的罵了一句:“這個狗日的當時把我們逼得那麽慘,沒想到他也有這麽一天。”
元清河翹起唇角,冷笑了一聲。
當日他被算計被逼入絕境,在革命軍和日本人的雙面夾攻之下潰不成軍,與手下殘餘的三五千将士被日本人活捉,這一筆賬,完全要算在李今朝頭上。
通敵叛國、越獄潛逃、扇動嘩變、投降日軍,自己這一系列驚世駭俗的“壯舉”,恐怕早已在南京城傳得沸沸揚揚,那人該着急了。
他不知道石誠在滿洲國安插了多少特務,投降之後,他得到了一定的人身自由,曾經試圖尋找裘大海,希望裘大海能将他的處境如實告訴石誠,希望那人不要多想,安心在家等着,等他解決了李今朝,再回去慢慢跟他解釋。可惜他沒能找到裘大海。
“軍座,怎麽辦?”
思緒被于師長打斷,元清河冷然的看着那片松樹林,自顧自的摘下白手套彈了彈灰塵,吩咐道:“燒。”
風很大,款且林地上積着厚厚一層極易燃燒的松針,士兵們拿着火把稍微點撥了一下,火苗就呼呼的蹿上來,火乘風勢,越燒越旺。頃刻間,松樹林已是濃煙滾滾火光沖天。
元清河嗅着飄散的松香味,悠然的點燃一根香煙,靜候在馬上。
不多時,外圍的松樹被燒成焦黑的枯枝,火循着樹木生長的方向燃燒,像一個包圍圈一般,越縮越小,噼啪作響的燃燒聲中,似乎還夾雜着別的聲音。
于師長一聲令下:“準備——”
士兵們紛紛背着步槍上前,在百米開外圍着樹林半蹲下身子,齊刷刷的舉起槍。
果然,燃着大火的樹林裏有了動靜。
陸陸續續的有一些面目焦黑,衣服上燃着火苗的士兵沖了出來,最開始是一個兩個,接着三五成群的沖出燃燒的松樹林,高舉着雙手聲嘶力竭的吶喊着。
“射!”于師長一擺手,士兵們一齊開槍。
從大火中奔過來的逃兵接二連三的倒下去,在他們倒地的同時,不斷的有手雷原地炸開。
看着那些身上綁着手雷自殺式奔出來的逃兵,于師長額頭上滲出冷汗,如果讓這些逃兵沖過來,那後果不堪設想。他更加不敢怠慢,命令手下架起機關槍,開足了火力,朝樹林裏掃射。
不斷的有人倒下,松樹林邊緣已經散布了不少屍體,但始終沒有出現李今朝的身影。
元清河遣了幾個士兵去把守松樹林邊緣的沽水河下游,吩咐他們打撈漂浮物,撈到李今朝,不論死活,必須帶回來。
士兵們前腳剛走,于大木就吼了一句:“軍座,有情況!”
元清河眯起眼睛,遠遠的凝視着那片火海,只見有兩個人正跌跌撞撞的從裏面走出來。
李今朝被煙熏到了,任韓月明背在背上,昏昏沉沉的沒什麽知覺。
元清河翻身下馬走上前,劈手奪過身邊士兵的步槍,熟練的上膛瞄準,槍口對着正背着李今朝踉踉跄跄往這邊走的人。
韓月明一愣,停住腳步,他将李今朝從背上放下來,朝敵軍舉起雙手,做出一個投降的姿勢,然後緩緩的跪下了。
他并不怕死,可是他不能眼看着軍座死在面前,他十七歲從軍,一開始就跟在李今朝身邊,雖說李今朝當時在軍隊裏并沒有身份,充其量只是個少爺,而他只是少爺身邊的一個小警衛。他跟着他驕奢享樂,也跟着他出生入死,他如今的地位與榮耀,完全是李今朝給的,知遇之恩,無以為報。
見元清河不肯放下槍,韓月明急了,他艱難的高舉雙手,用膝蓋向前挪了一步。
只是一步,右腿就被人拉住。
李今朝已經醒了,他制止了韓月明那屈辱的舉動,不停的咳嗽,扶着他的肩膀慢慢站起身,冷然面對着遠處元清河的槍口,緩緩朝前邁進一步。
見他是個搖搖欲墜的樣子,韓月明趕忙從地上爬起來,扛着他一條手臂,扶着他一起向前走。
元清河将步槍放下,随手扔在一邊,背着雙手,冷笑着看滿身狼狽的李今朝走到近前。
李今朝一直咳嗽,腳步不穩,還未走到元清河跟前,就腳下一軟身子歪斜着倒下去。
“軍座!”韓月明試圖将他扶起身,卻立刻被兩名持槍士兵押到一邊。
元清河拿着水壺,在李今朝面前蹲下,捏起他的下巴,高舉着水壺就往他嘴裏倒水。
李今朝喝得很急,幾次嗆得直咳嗽,随後他索性仰面躺着,一把奪過水壺,急切的往嘴裏倒。直喝了半壺水,他才覺得稍微緩過勁來,坐起身,慢慢将壺蓋擰緊。
“真是風水輪流轉,想不到這麽快我們又見面了。”李今朝用袖子擦了擦嘴角,他臉上都是黑灰,只有牙齒和眼白是白的,軍裝多出被燒破,落魄到家了。見元清河不答話,他又說道:“不知元軍長在日本人那邊混得怎麽樣?可否念在相識一場,也替我找個營生?”
元清河并沒有興趣聽他的冷嘲熱諷,他如今歸心似箭,也懶得再跟李今朝過多計較,反正李今朝已經全軍覆沒,成了個光杆司令,再沒有翻身的可能了。
他面無表情的轉身,扔給他一句:“你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
李今朝死死的盯着他的背影,他懷疑自己聽錯了。他詫異的坐起身,追問道:“為什麽不趁現在殺了我?”
元清河倏然停住腳步,回過頭用眼角餘光冷冷的看着他:“因為我不是你。”
他不會乘人之危,他不會用那些下三濫的手段陷害別人,他被人陷害了也不懂得辯解,就是這麽一個傻子,卻有一個人在為這個傻子牽腸挂肚,心心念念的在等他回去。
想到那個人,整顆心都在雀躍。
李今朝木然的坐在地上,元清河這句話就像一盆污水一般潑在自己身上,讓他覺得整個人從上到下都污穢不堪。
他突然明白,也許這就是他怎麽也贏不了元清河的原因,與他想比,自己的确是太肮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