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李今朝兵敗,在沽水河畔遭到察東警備軍第二軍的圍困,全軍覆沒,而他本人也下落不明,這個消息引得南京城中當日與他交好的政客們唏噓不已。當年聲名顯赫家世雄厚的軍政界寵兒,年輕有為風流倜傥的衛戍司令,如今卻淪落到這樣的下場,真是世事難料。
蘇州天平山白雲寺,石誠捐了一筆香油錢,為江坤城在白雲寺的浮屠中求了一個靈位,把骨灰盒供奉上去,上了三炷香,在蒲團上跪坐了很久很久,久到雙腿沒了知覺。
他走出去,走到明晃晃的日頭下,時間已經是五月,即使是這般明朗的陽光也驅散不了周身的寒意。
大殿之中空蕩蕩的,只有一個小沙彌在清掃臺階,石誠站在積滿香灰的大香爐前站了會兒,随即釋然而笑。
縱使曾在佛前許下那般至死不渝的誓言,終究也敵不過物是人非。
或許善變,才是人心的常态。
這人世間風雲變幻滄海桑田,有些人變了,就是散了,就難再尋回。
石誠再度踏上下山的石階,在與一個上山的女人擦肩而過時,石誠怔了怔,停住。
而那女人一手撫着高高隆起的肚子,一手挎着竹籃,靜默的站在他面前,良久,她朝他微微颔首致意。
“恭喜葉小姐。”石誠看着她臃腫的身子,還禮道。
“先生介意陪我去上一炷香麽?”葉畫眉眉宇間并無喜色,她當然沒有忘記這位救命恩人,當初在他的護送下,他們父女才得以逃出南京,脫離險境。
石誠陪着葉畫眉重新回到白雲寺主殿,他安靜的等她上完香,兩個人一左一右的在佛陀面前跪下。
葉畫眉雙手合十,在佛前拜了一拜,然後轉向石誠,雙手撐地,深深的叩拜下去。
石誠忙将她扶起,疑惑道:“葉小姐這是幹什麽?”
“張先生當初的救命之恩,我們實在難以報答,如今,我有一個不情之請。”
石誠坐直身體看着她,心中已經了然:“可是為了這腹中的孩子?”
葉畫眉撫着腹部,微微點頭。
“冒昧的問一句,這孩子的父親是……”
葉畫眉眼眶驟然濕潤,她黯然的撇過臉望着佛堂:“他恐怕是不會再回來了,我只求孩子能夠平安長大成人,我身份特殊,朝不保夕,張先生與他是故交,把孩子托付給你,他也能走得安心。”
果然是李今朝的孩子!石誠長嘆一聲,閉上眼。
石誠找到慧淨師兄,希望求見釋心禪師一面,而慧淨師兄只是将他帶到了遠離主殿的戒室,便沉默着離開了。
石誠獨自跪在戒室的佛堂裏,他明白,釋心禪師這是讓他忏悔。
他跪了良久,驟然擡頭對佛像怒目而視,突然猛的揮動手臂,将佛像前的香燭等物全部掃在地上。香爐傾倒,經年的香灰撒了一地,長明燈碎裂了,燈芯躺在滿地燈油中,火苗跳動了兩下,熄滅了。他趴伏在香案前,呼吸急促,雙肩顫抖不止。
“我們就這麽罪無可恕?”石誠眼中的怒火逐漸變得凄涼,他凝視着佛陀,突然覺得自己可笑又可悲。
佛不言不動,只是一臉悲憫的看着他,就如同當日看着那兩個亵渎佛祖的男子,那兩個背棄信仰的教徒。
石誠一夜未歸,楊蘭亭終于坐不住了,天一亮就雇了一輛黃包車一路出城,直奔白雲寺。
說明來意之後,一名裂唇的沙彌不聲不響的帶着她去了天平山另一邊的一處陋室,将她帶進院子,便作揖離開。
楊蘭亭推門走進陋室,就看到光線昏暗的室內,一個人影跪在佛像面前,以極慢的頻率在磕頭,每一下都以額撞地,猶如一個贖罪之人。
心猛地沉了下去:他不會一整夜都在這裏磕頭吧?她快步走上前,扶住石誠,卻在看清他的臉時失聲驚叫:“先生,你這是……”
石誠的額頭已是鮮血淋漓,血順着眼角鼻尖流淌下來,新舊交替,有的已經呈黑褐色凝固在他蒼白的臉上,顯得觸目驚心。
楊蘭亭慌忙掏出手絹替他清理傷口,沉聲說道:“先生,這趟活交給我吧!”情報網接近癱瘓,夏庚生裘大海等骨幹被拘禁,軍事情報處現已名存實亡,而軍統在這個時候派下任務,其用意也是顯而易見。
石誠朝她淡淡一笑:“蘭亭,你先出去,我還沒完。”
身後的木門“吱呀”一聲掩上,戒室內重新晦暗,他朝佛祖再一次深深的叩拜下去。
石誠走出戒室的時候已經是夕陽漫天,楊蘭亭一直焦急的候在院中,看到他出來,趕忙迎上去,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體。
石誠疲憊的看了她一眼,無力的說道:“回電給他們,就說這一趟,我親自去,定然不負戴局長所托。”
大悲無淚,大悟無言,大笑無聲,人生只在須臾之間,有些相逢如同白駒過隙,只有佛不動如山,笑看輪回。
新京的初夏十分涼爽宜人,元清河坐在馬背上,在新京的街道上巡邏。
他自熱河一役之後被軍部召回新京,察東警備軍第二軍也被更名為靖安警備軍,負責新京以及周邊地區的治安。名義上是武裝警察,實質上這支軍隊時刻處在日本軍部嚴密的監視之下,一旦有任何不忠,全軍都會遭到日本人的捕殺。在這樣的情況下,縱使再想回南京,也得隐忍不發,不能讓日本人嗅到任何叛變的苗頭。
新京滿大街都是穿着浴衣踢踏着木屐的日本人,男人身材矮小,女人妝容粉白。街道兩邊也都是居酒屋和日本料理屋,統一裝着紙糊的拉門,從藝伎館的窗戶裏不時傳來東洋樂器的聲音和藝伎們的調笑聲。
元清河警覺的左右觀望,他聯系不上石誠,唯有寄希望于裘大海幫他傳遞口信,但是兩個多月了,他毫無頭緒,天天在新京巡邏,卻怎麽也找不到裘大海本人。
傍晚時分,遣散了一幹部下,他騎着馬獨自漫無目的的在街道上亂逛。
不知道南京的形勢如何,不知道那個人對于他的所作所為是何看法,不知道他有沒有擔心自己。他覺得自己被抛在一個孤島之上,與外界失去了一切聯系,随着時間的推移,他幾乎被這封閉的處境逼瘋,幾乎到了晝不能食夜不能寐的地步。
他駐足在一家名為“岚之家”的藝伎館門口,凝神谛聽着裏面的樂聲,驟然意識到那并非東洋樂曲,竟然是一首琵琶古曲。
他細細聽了一會兒,不由自主走進去。
藝伎館的姆媽一見到這位英俊魁梧的軍官,登時迎上前來,向他鞠躬問好,但元清河是一概的聽不懂着叽裏呱啦的倭國語,他朝那個年約四五十歲的矮小老女人揮了揮手,示意她不用招呼了。
元清河循着樂聲,蹬着狹窄的木樓梯走上樓,在轉彎處額頭差點磕到樓頂——日本人的建築,對他來說确實太矮了。
他在一間熱鬧的廂房外面站定,房間裏似乎有不少人,在喝酒劃拳的嬉鬧,走近聆聽,琵琶的聲音更加清脆悅耳,而樂師琴藝精湛,并不為周圍的喧鬧聲所動。
從那些嬉鬧聲中,元清河判斷出那是一屋子中國人。
不多時,一名藝伎邁着細碎小步端着茶盤走了出來,在她返身掩上門的瞬間,元清河瞥見屋中情景,渾身像過了電一般,怔在當場。
鋪着榻榻米的房間中央,張石誠喝得兩頰酡紅,正摟着妝容精致的藝伎與其他客人調笑,一口飲盡杯中物,他有些醉醺醺的靠在女人胸前,深深嗅了一口,一臉陶醉的倒下去,枕着女人的大腿,拉過她細白的手湊到跟前親吻了一下。一系列動作,淫猥至極,完全是一副纨绔子弟醉生夢死的樣子。
只是一眼,他就無法再将視線移開,胸腔劇烈起伏着,內心湧動着驚喜與憤怒以及各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元清河一腳踢開正要關上的房門,整片拉門轟然倒塌,将一屋子人吓了一跳。
琵琶聲戛然而止,所有人鴉雀無聲,詫異的看着這個不速之客,只有石誠還懵懵懂懂的捧着酒杯,醉眼朦胧的環顧左右。
元清河徑直走到他面前,揪着他的衣領将他整個人從那藝伎懷中提了起來。石誠喝醉了,被他有力的手臂摟着腰,驟然空間颠倒,颠得他腦袋裏天旋地轉,直欲幹嘔。
“吳老板、陳老板,你們先喝着,我去去就來!”石誠像一件物品一樣被元清河夾在腰間,口齒不清的對那一屋子人招呼,還不忘順手抄走了他靠在門邊的拐杖。
元清河夾着他,在走廊裏與聞風趕上來阻止的姆媽撞了個正着,那日本老媽子驚慌失措的看着這位年輕軍官,叽裏呱啦的說了一通什麽,元清河不耐煩的推開她,随手摸出一卷鈔票塞進她浴衣前襟,這下,那老女人終于安靜了。
元清河扛着那人随手拉開一間空屋子的門,“呯”的一下關上門,幾乎将拉門撞碎。
石誠嘴裏不知道嘀咕着什麽,緊接着,他被重重的扔在榻榻米上,這一下摔得他七葷八素,表情痛苦的捂着後腦勺,委屈的看着元清河,嘀嘀咕咕的埋怨。
怎麽舍得對他發怒?盡管看到了他放浪形骸的一幕,可是他來找他了!那個混蛋終于來找他了!那人醉酒時候天真的樣子,讓他興奮得渾身顫抖,在壓上他的那一刻,目光卻瞬間變得憐愛而溫柔。
在這樣的凝視下,石誠也安靜了,癡癡的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臉,呼吸之中滿是酒氣。
“怎麽、不認得我了?”他撫着那人呆滞的臉,輕道。
将近半年,這是兩個人分別最久的一次,并且互相斷絕了聯系。在這半年裏,他遭人陷害,不得已而起兵造反,在逃亡的路上被窮追不舍,幾次死裏逃生,但最終淪為日本人的俘虜。他有一肚子話想慢慢對他解釋,可是顯然石誠在這樣癡傻的狀态下無法理解他的言語。
無法理解言語,那麽就給他容易理解的,他的溫柔。
那人似乎總算是認出了他,吃吃的笑,“是清河。”
将他兩片散發着酒香的唇納入嘴裏,伸手一粒一粒的解開他的扣子。
石誠睜着一雙濕漉漉的眼睛迷茫的看着他,似乎知道接下來要發生什麽,順從的配合着他,安靜而乖巧的等待着。
衣物被剝盡,兩個人赤裸相對,元清河貼上他滾燙的胸膛,重新纏戀着他的唇齒,緩緩下移到他的脖頸處,在那裏噴吐着滾燙的氣息。
他沒有看到身下的那個人緩緩側過臉去,一大滴液體凝結在眼角,瞬間就被吸入榻榻米之中。
元清河目光一凜,動作倏然一滞,啞然的張開嘴,慢慢癱軟在他肩膀上。
石誠輕輕拿開他的胳膊,赤身裸體的從他懷中翻身坐起,背對着他穿好衣服。
他動作快得,讓他看不見他的表情。
元清河低頭看了一眼插在胸口的那柄短刀,刀刃盡入,刀柄竟然是拐杖的手柄,雕工粗糙,他記得,那根拐杖是他親手做的。
傷口不疼,也沒有血流出來,刀刃那冰涼的觸感,卻深刻入骨,讓他的靈魂瞬間冷卻。
“為什麽?”他側身躺着,向石誠投去探尋的目光。
為什麽在對我做了這麽殘忍的事情之後,卻只肯吝啬的丢給我一個背影?讓我看看你,讓我看看你是用什麽樣的表情,将刀子刺進我心裏。
“問你自己。”那人的聲音,比刺入他胸口的刀刃還要冰冷。
元清河輕輕的咳嗽,血完全倒灌進體內,随着他短促的呼吸,胸腔收縮,大股殷紅的血從口鼻處奔湧而出,他用手去堵,卻怎麽也堵不住,血液從指縫間源源不斷的淌出來,淋淋漓漓的滴在榻榻米上。
視線開始模糊,那個人的背影也成為不能完全疊加在一起的幻影。
還不能死去,他還有很多話要對他說……
請聽我說……
他吃力的撐起身體,一點一點的向他的方向爬行,每花費一點力氣,就引來他那已經被大量血液倒灌的肺部産生劇烈震顫,大股大股的血被他咳出來,将身下的榻榻米染得一片狼藉。手指緊緊的掐入紙糊的拉門,整個人都在顫抖。
雖然背對着那個垂死的人,但石誠聽到了他的血奔湧而出的聲音,他的肉體與榻榻米摩擦,他接連不斷的咳嗽,每一聲,都像一記重錘,狠狠的砸在他心上。
直到一只染滿血的手緊緊的握住他的腳踝,那力度中傳達出來的憤怒與絕望,讓他的心髒也跟着顫栗。
他緩緩轉過身,在他面前蹲下。
元清河仰起臉,詫異的看到大顆大顆的淚水從他眼中滾落。
石誠輕輕的捧起他的頭,放在自己大腿上,撫摸着他的臉,淚如雨下,聲音卻溫柔得彷如夢呓:“我應該跟你說過,給日本人做事,我會殺了你,怎麽不聽話呢?怎麽就是不聽話呢?”
為什麽不來問問我都經歷過什麽?
“阿坤他有什麽錯你不肯放過他非要他死?李今朝的孩子就快要出世了,我要怎麽給他們一個交代?”
阿坤,我沒有殺他,至于李今朝,懲罰了他,也放走了。我到底……做錯了什麽?
“那麽多人在唾罵你,那麽多人枉死在戰場上,那麽多人因為你而背井離鄉……”
原來你愛的,是那麽多人,而不是我。
他突然覺得渾身都松懈了,這些日子以來,他小心翼翼的帶着他的軍隊茍且偷生,而此刻,他突然就不想争了。
他被他拯救,也同樣被他謀殺。
這樣,就互不相欠了吧?
他瞳孔渙散了,力量和溫度都從傷口流失了,那個人的面孔變得隐隐約約看不真切,他翹起唇角,試圖做出一個笑的表情。
那些無聲無息的陪伴,我都還給你了。
那些無微不至的照料,我也還給你了。
那些相濡以沫的幸福,我也都還給你了。
至于我給的愛與信任,送給你,不用還了。
你就是我的災難,但願來生不會再遇見你。
張石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