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一聲響亮的嬰兒啼哭劃破夜空,楊蘭亭“霍”的一下站起身,臉上終于流露出喜色。她被石誠安排留在蘇州等待葉畫眉生産,然後把那個孩子帶到南京。

她走進屋,接生婆正在洗手,一看到她,立刻抱起襁褓迎上來,滿臉喜慶的恭賀道:“大妹子,你姐姐生了個胖小子,七斤二兩。”

楊蘭亭小心的望了望躺在床鋪上休息的産婦,塞了一卷鈔票給接生婆,道了聲謝便抱過孩子。

小小的一團嫩肉,滿臉粉紫色的褶皺,初生兒着實談不上好看,但張着嘴嗷嗷待哺的樣子還是十分惹人憐愛的。

想到這個孩子可能會待在自己身邊長大,說不定還會由她親手照顧,心下不由得就對這個粉嫩透明的小東西親近起來。也許先生注定此生無後,倘若有這麽個孩子在身邊,也是好事一樁。

接生婆朝門外看了一眼,不由心生疑窦:“大妹子,我說,怎麽不見孩子他爹?莫不是遇上了負心男人?”這年頭時興産婦去衛生所生産,私底下找接生婆生孩子的人家已經很少了,除非是鄉下窮苦人家,要麽,就是這個孩子見不得人。

楊蘭亭斜睨接生婆一眼,壓低聲音:“別胡說,你懂什麽!孩子的爹在北邊打仗哪!”

葉畫眉臉色蒼白,額頭粘滿冷汗,她微微睜開眼,又緩緩閉上。

她們的對話她都聽到了。

打發走了接生婆,楊蘭亭抱着孩子坐在床邊,看着葉畫眉,關切的問道:“你覺得怎麽樣?”

葉畫眉閉着眼,輕輕點了點頭。

見她興致不高,楊蘭亭把孩子抱到她跟前:“你看這小子很可愛呢,眼睛黑亮細長,長大了準是個美男子!”

是啊,那樣一個風華絕代的男人,他的孩子,也定然會繼承他的美貌,與薄情。

孩子安靜了一會兒,繼續哇哇的哭了起來,顯然是餓了。再怎麽狠心,終究是自己的骨肉,葉畫眉驟然轉過臉來看着他,無聲的落了淚。

“你喂喂他吧!”楊蘭亭把襁褓遞過去。

“不必了,你帶他走吧,”葉畫眉大落了淚,她伸出蒼白的手緊緊握住楊蘭亭的手,“萬事拜托了!”

一個無法保護孩子的母親,和得不到母愛的孩子一樣可憐,楊蘭亭回握了她,堅定的說道:“我和先生,都會将他視如己出的。”

楊蘭亭抱着嬰兒從蘇州回來的時候,看到石誠平靜的躺在床上,便稍稍放了心。

她将孩子放在他手邊,欣喜的說道:“瞧瞧這個小子,喂了幾天的牛乳,就出落得這般白淨漂亮,先生,給他取個名字吧!”

石誠側過頭,看着那個嬰兒,淡淡道:“沐之,他以後,就叫李沐之。”

楊蘭亭怔了怔,因為他從石誠眼中看到了陌生的冷漠和岑寂,好像那雙瞳孔中的神韻一下子被掏空了,只剩下兩個毫無感情色彩的空洞。

她沒有詢問那個任務完成得怎麽樣了,因為她明白,他已經将他靈魂的一部分和那個男人一起埋葬在那片遙遠的國土上,他的任務成功了,但是原本的那個張石誠也永遠回不來了。

他變得沉默寡言,臉上再難出現笑容,每天只是呆滞的坐在院子裏,凝望着虛空,好像在他的視線聚集處,站着另外一個人一樣。

沐之是個活潑的小子,吃飽了就睡,睡醒了便無休無止的玩,即使是她旗袍上繡着的花樣,只要給那小子看到了,它也會眯起眼睛,手舞足蹈的開心一陣子。楊蘭亭沒有太多精力陪着它,便在小床上搭上木架子,把自己的花旗袍挂在上面,于是,只要是它醒着的時間裏,小床上便不時傳來嬰兒稚嫩的笑聲。

一個炎熱而安靜的午後,曾竹心帶着一些水果和西洋點心來了,看到小嬰兒頗為欣喜,走上前去逗弄了一會兒,問道:“先生近況如何?”

一句話,登時問得楊蘭亭眼神黯淡下來。

曾竹心擔憂道:“要不,找個醫生給他瞧瞧?”

楊蘭亭嘆了口氣:“這是心病,沒得治,全靠他自己。”

樓上傳來一聲悶響,兩人對視一眼,頓覺不妙,慌忙丢下嬰兒,匆匆跑上樓。

石誠仰躺在卧室地板上,臉色青紫,呼吸短促,雙目無神的凝視着天花板,他袖子捋了上去,手臂上全是密密麻麻的針孔,地上堆滿了空了的安瓿瓶,好些被他壓碎了,他就那樣躺在一地碎玻璃上,眼中已經泛起死氣。

那個人半張臉上滿是黑褐色的血跡,睜着一雙黯淡的眼睛,眼中滿是濃重的悲哀,就那樣死死的瞅着自己,質問道:為什麽?

從滿洲國回來之後,石誠就陷進這樣的魔魇裏,眼前全是那人臨死前的模樣。

他坐在公園的長椅上,那人就坐在他旁邊,哀怨的看着他,質問:為什麽?

他走在大街上,那人迎面走過來,口鼻處滿是血的問道:為什麽?

他閉上眼,那人就伏在床頭看着他,開口就問:為什麽?

他無法睡覺,每天睜着眼躺到黎明。

到後來,他不得不依靠鎮靜藥物來入眠,其中最有效的,就是嗎啡針劑。

他一針又一針的往自己體內注射嗎啡以尋求內心的寧靜,每次将針筒的活塞推到盡頭,他就得以長舒一口氣,因為那個人的幻影被驅散了。

這一次,他注射了那麽多嗎啡針劑,終究還是沒能驅趕得走他。元清河凄慘的朝他笑了笑,指着胸口的刀柄,問道:為什麽?

你贏了。

石誠對着漂浮在空中的那個人說。

接着,場景變換,頭頂射來明亮的燈光,幾個黑影在燈光中移動,他們無一例外的都變成那個人的臉,臉上蒙着血,他們圍着他,口口聲聲的追問道:為什麽?

石誠微微一笑,他明白,那個人已經成為了他一生都無法逃離的魔魇,只要他還活着,他便不會放過他。

也罷,你愛跟着我便跟着我好了,與其讓你背負一世罵名在這殘酷的人世間活着,不如讓我帶着你一起下地獄。

他再度在醫院中醒來已經是七月末,有個男人的臉湊到他跟前,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見他毫無反應,便伸手握住了他被子底下的手,輕聲說了一句什麽。

是誰?這雙手是誰的?

他反感的掙脫那只手,環顧四周。

觸目皆是雪白的牆壁與陌生的面孔,他呢?

不是說要一直跟着我的麽?你去了哪裏?

他吃力的翻身下床,有人上來扶他,他推開了,有什麽東西束縛着他的手臂,他伸手看了看,将那根透明的管子拔掉了。他跌跌撞撞的往前走,腳下被什麽東西絆了一下,有什麽東西倒了下來,有什麽東西在他腳邊摔碎,有好多人一起湧進來,他們大呼小叫的奔向他,他一一仔細辨認着。

沒有!他們都不是清河,清河不在這裏。

他推開那些試圖拉住自己的手,踉踉跄跄的走出門去,過道兩邊來來回回有許多人走過,可是沒有一個是他。

他揪住一個人的衣領問道:他呢?

他将背對着他的那個人的臉扳正,仔細辨認,也不是他。

後面有很多人追上來了,走廊盡頭隐隐約約有光,他一瘸一拐的奔過去,在闖入陽光中的一瞬間,眼前恢複了清明。

好像長久以來一直揮之不去的魔魇在那個瞬間扇動着翅膀飛向天空,他在熾烈的陽光下跪了下來,他明白,那個人不會再回來了。

他以為能将那個人推向人生的巅峰,結果卻将他推入漩渦的中心。

他以為他們能夠就那樣相愛下去,結果卻不得善終。

他以為愛着他,結果卻親手殺了他。

他以為殺了他,結果卻只是殺了他自己。

殺了自己,然後像個行屍走肉一般的活着,而那個人将無孔不入,他潛入他的空殼,取代他的靈魂,侵占他整個精神世界,然後變成了他的一部分。

石誠慢慢站起身,周身沐浴着盛夏的驕陽,卻環抱着自己,冷得渾身發抖。

李今朝擋住了追上來的衆人,靜默的站在醫院走廊裏,看着站在烈日下的那人。他從察哈爾一回來,就聽說了石誠因注射過量嗎啡生命垂危,躺在醫院裏昏迷不醒的事實。

眼下,他終于醒過來了,卻變成了一個陌生的瘋子,一個神志不清的精神病人。

李今朝輕輕的走過去,以不驚動那人的腳步,站在他身後,輕手輕腳的試圖将他攬進懷裏,卻沒想到那人倔強的沒有動。

石誠回頭看着他,眼神是深黯而冷漠的,他輕道了一句:“今朝,我沒事。”

是啊,他張石誠是何許人也?怎麽會被着小小的心魔擊垮?那個人,擁有着強大到可怕的靈魂。但是,這樣一個強大而睿智的張石誠,永遠都不會屬于他。

那個叫做元清河的人,将在他心中不朽。

而自己,永遠也戰勝不了他了。

石誠轉過身,拖着右腿走回醫院走廊,對着不停抹眼淚的女人們說道:“我沒事了。”

他在病床上開始了工作,首先給軍統發去電報,報告對于叛變的原十九路軍軍長的刺殺任務宣告成功。

局長依言将夏庚生和裘大海無罪釋放,恢複了他們的職務,就在整個軍事情報處成員們歡欣鼓舞的時候,石誠卻遞交了辭呈,并推薦夏庚生為下一任處長。

沒有人知道為什麽,他也拒絕與任何軍統的成員見面,而這個時候的石誠,已經開始了他漫長而難熬的戒毒工程。

李今朝以自己有戒毒經驗為由,搬進石誠家暫住,楊蘭亭也得以抽身,忙于寶興的生意。李沐之對于這個半路冒出來的父親,其實一點都不歡迎,因為父親沒有穿好看的花旗袍。最初,他整日扁着嘴嗚嗚的哭,他幼小的頭腦沒辦法明白,為什麽好看的花旗袍不見了,取而代之的卻是一個笨手笨腳的男人。

李今朝端着一碗熬得烏黑的中藥,緩緩走上樓,停在房門前,蹙眉聽着屋裏的聲響。

這是最開始也最難熬的幾天,石誠被綁了雙手雙腳側躺在地上,咬緊牙關一聲不吭,實在難受得狠了便以頭撞地,一直撞到腦門鮮血淋漓才肯安靜下來。

等到房間裏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李今朝才端着湯藥走進去。他接了一盆清水替他擦拭滿臉的血跡,然後松開他手腳捆縛的繩子,将人攬進懷裏。

那人渾身無力,伏在他肩頭喘息了片刻,便适時拉開距離,他看着他的眼神是冷漠而疏離的。

李今朝有時候看着他漆黑深沉的眸子,會突然覺得很陌生,好像看着另外一個人一樣。

他看着那人喝了藥,疲憊的沉睡過去,睡夢中眉頭微蹙,額頭出汗,好似被噩夢魇住。他伸出手去試圖為他撫平眉宇間的微瀾,卻情不自禁的撫上他的臉。

為什麽不肯讓我來愛你呢?

他在石誠身邊躺下,悄悄的收攏手臂,将他禁锢在懷裏。

石誠戒毒花了四個月,等到他從那個密閉的房間裏自己走出來的時候,暑熱已經變成秋涼。

李今朝看着那人長長了不少的頭發,如同枯草,呈營養不良的黃褐色,其間夾雜着不少銀絲,額發遮住了幽黑冷寂的眼睛,神色竟然像極了那個死去的人。

當晚,所有人都來了,在餐室擺了宴席,石誠還是那副雲淡風輕的笑容,來者不拒的接受大家的敬酒,好像一切又回到了從前,只是,他身上的的确确是有什麽東西不一樣了。

連喝十幾杯,那人兩頰染上紅暈,卻神色如常。

李今朝突然就明白,原來,時間會讓有些人的弱點變成強項,比如,素來不勝酒力的他,這次竟然沒有喝醉。比如,縱使走起路來的樣子依舊一瘸一拐,他卻再也不需要拐杖了。比如,他仍然能夠像過去一樣生活,就好像那個死人從未存在過。

賓客散盡,李今朝扶着他上樓。

石誠冷靜的睜着眼睛,因此他知道他沒醉,只是腳步踉跄,是個搖搖欲墜的樣子。

他将石誠壓在床上,一手按着他枯瘦的雙臂拉向頭頂,一手探下去解開他的腰帶,那個時候,他才意識到,自己是喝醉了,沖動了。

這是那個人的家,那個人的床,那個人的愛人,而現在,都被他占為己有。

他俯身吻住他的唇齒,噴吐着滾燙的酒氣,緩緩移到他的脖頸處時,一聲清脆的機括聲響,有什麽冰冷的東西抵住他的腦門。

黑暗中響起石誠絕望而顫抖的聲音:“為什麽你還活着?”

為什麽他死了,你卻還活着?你不是應該跟着你的軍隊一起消失麽?你告訴我,我是不是錯過了什麽陰謀?

“我原以為你早就會問了,可是你沒問。是你不敢去面對罷了,這樣自欺欺人,何必?”李今朝愛憐的撫摸着他滾燙的臉頰,“是他放過了我。”

“不要多想了,他叛國、越獄、殺人、投敵,這些罪狀,足夠軍統宣判他死刑了,如果是你親自動手,他會欣慰的。”

臨走的時候,江坤城對他說:“你沒有臉去見我大哥,我也沒有,所以我讓他以為我死了,但是我警告你,不要再去傷害他。”

有誰說過,一旦開始欺騙,就必須一直欺騙下去,假如被騙的人突然醒悟,那對他來說才是真正的傷害,他将萬劫不複。

抵在額角的槍緩緩的放了下去。

這似乎是一種默許,一種妥協。

李今朝捧着他的臉,淺吻着他的唇,想要給他極盡的溫柔,卻不想那人再度舉起槍,這一次,卻是抵住他自己的額頭。

石誠揚起嘴角,以一種出奇低緩而平靜的聲音對他說:“今朝,此身只歸他所有。”

瞳孔驟然緊縮,李今朝閃電般的扣住他的脈門,制止了他扣動扳機的動作,迅速劈手奪過槍,一把甩了出去!

整個過程只在短短的一瞬,卻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他後背濕透,額角滲出冷汗,坐在床邊輕喘着,讓過快的心跳慢慢平複下來。好像那個剛剛在鬼門關走了一遭的人,是自己。

他終于醒悟,自己有多麽害怕失去他,比得不到他還要害怕一千倍!

“用前半生去愛他,用後半生去祭奠他,你有沒有想過你自己?”這樣脆弱的張石誠,這樣倔強的張石誠,這樣深愛着另一個人的張石誠,讓他絕望透頂。

沒能得到他的回答,也許這一生都都不會得到他的回答。

“你累了,早點休息。”李今朝冷然的站起身,替他蓋好薄被,撿起地上的手槍,輕手輕腳離開了。

李今朝第二天就帶着兒子搬了出去。

既然永遠得不到,那還不如遠遠的看着,只要能夠這樣安靜的看着他,便知足了。

然而第三天,他再度登門拜訪時,卻發現那棟房子已經人去樓空。

他匆匆跑到街上,那間珠寶店的招牌已經撤走,大門緊閉。他又跑去英國人的珠寶行,卻發現那裏也早已易主。他去了所有能找的地方打聽那人的下落,可是沒有人知道,就仿佛張石誠這個人,從未在這裏出現過。

張石誠,以及所有與他相關的人,三天之內消失得幹幹淨淨。

李今朝失魂落魄的走在大街上,突然沒來由的感到寒冷,那個人走了,而自己被抛棄在這座古老的城裏,守着回憶過活。

這座沒有了他的城市,徹底成為一座荒涼而孤寂的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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