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一九三六年一月,英國倫敦。

昨晚下了一場大雪,倫敦的空氣不太幹淨,因此路邊的積雪呈淺灰色,一群鴿子擦着教堂積雪的尖頂撲棱棱的飛過去。路上行人不多,汽車行駛得顫顫巍巍小心翼翼,生怕壓實積雪一個打滑剎不住車。

楊蘭亭從唐人街買了熱氣騰騰的豆漿油條往回趕,路過報亭的時候又順手買了一份早報。盡管在倫敦已經住了三年了,但她還是無法習慣用塗着甜膩果醬的烤面包來當早餐。

三年前,英國人丹尼爾打算帶着他心愛的中國女朋友回故鄉結婚,他為石誠打聽到一間頂尖的醫院,說是有希望醫好他的傷腿,兩個女人勸了他幾天,才将他說動,放棄中國的一切,移居倫敦。

現在,生活總算是穩定下來了。曾姐已經有了兩個孩子,大女兒三歲了,小兒子年前剛剛出生,兩個孩子都繼承了父親的藍灰色眼睛和母親黑色的頭發,是相當漂亮的混血。

他們合股在倫敦開了一間珠寶行,既經營鑲嵌着鑽石和各色寶石的西洋首飾,也賣金銀玉器翡翠等中式首飾,行情相當不錯,僅僅是短短三年,就在倫敦打響了名號,他們這群中國人也已經跻身富商的行列。

一個穿着旗袍裹着大衣妝容精致的東方女子,在倫敦的大街上,走到哪裏都是十分惹眼的。就比如現在,一輛黑色汽車從她身後擦過,順帶勾破了她的大衣和裝豆漿的袋子,滾燙的豆漿灑了她一腳。

楊蘭亭忍無可忍的掃了開車的女人一眼,竟然發現坐在車裏的也是兩個黑頭發黑眼睛的中國人,真巧。假如是洋人,楊蘭亭的英文不行,說不定還拿肇事者沒轍,但同是中國人,這可好辦了!

楊蘭亭雙手叉腰,走上前去,掄起拳頭呯呯呯的猛敲車窗。

開車的女人打開車門提着她厚重的裙擺跳下車,漆皮鞋在地面上踢踏兩聲站定,上下一打量楊蘭亭,張口便嚣張無比:“幹嘛?”

“喲嗬,開車撞了人,你還有理了?”楊蘭亭指了指大衣上的破洞和滿身濕淋淋的豆漿,好整以暇道:“你們是賠我衣服呢還是直接賠錢?”

開車的女人還要繼續理論,車裏的男人下了車,連忙拉住她,對楊蘭亭道歉:“姑娘,對不住,我妹她是新手。”

“哥啊!”那妹妹拉了拉哥哥的袖子,顯然對哥哥的低聲下氣很不滿意。

哥哥把妹妹拉到身後,繼續對楊蘭亭說道:“不知道姑娘住哪裏,請允許我們送您回去,然後再把您的衣服送去店裏洗補,不日就可歸還府上,姑娘認為如何?”

楊蘭亭臉色好看了些,這男人雖說是個闊氣的模樣,但說的每一句話都斯文有禮,再加上人長得也還算幹淨帥氣,讓她氣消了一大半。

她看了一眼手表,時間不早了,便對那兩人說:“洗衣服就算了,我趕時間,你們送我回去吧!其他的就不跟你們計較了,不過你得好好管教管教你家妹子。”

“哎?我說你這人……”妹妹急了,剛要上前分辨卻被哥哥給擋了回去。

“那自是再好不過,姑娘,請上車吧!”那男人做了個請的手勢。

楊蘭亭重新買了早餐,提着早餐夾着報紙上了車,男人親自開車,不得不說,他的開車技術還不賴,完全可以媲美丹尼爾先生家的專業汽車夫,她随口贊嘆了一句,男人反而憨厚的笑了起來。

由于都是背井離鄉的中國人,兩個人一路竟然聊上了,聊得還挺投機,唯獨那位妹妹自始至終都氣呼呼的坐在座位上不說話。

交談中楊蘭亭得知這對兄妹已經在倫敦生活了五六年,妹妹早年來英國留學,比哥哥更早,現在兄妹倆在列克街開了一間中餐館。

男人發現楊蘭亭其實是個很爽朗豁達的人,便有心交這麽個朋友,他一邊開車一邊把名片遞過去。

楊蘭亭接過,看到上面印着餐館地址,還有兄妹倆的名字——馬耀輝和馬玉雪,倒是兩個玲珑別致的名字,楊蘭亭猜想:這兩兄妹定然出身不一般的家庭吧。

汽車在海螺街十五號一棟獨門獨戶的二層小樓前停住,馬耀輝打開車窗朝外望了望,覺得楊蘭亭的家境還是不錯的。

“進去坐會兒喝杯茶吧?”楊蘭亭招呼着。

馬玉雪本想拒絕,可哥哥已經忙不疊的點了頭:“恭敬不如從命!”并且立刻就跟着楊蘭亭進了門,她氣呼呼的一跺腳,只得無奈的跟上去。

楊蘭亭把客人讓進客廳,親自沏了壺茶端上來,說:“稍微失陪一下。”

馬耀輝彬彬有禮的一點頭:“您忙。”

楊蘭亭就提着早餐和報紙走上樓,不一會兒換了身幹淨的衣服下來了,馬耀輝猜想她應該是個有丈夫的人,心中不由有些遺憾。

楊蘭亭陪着兩位客人坐在客廳中喝茶。

從談話中馬耀輝得知,她是跟一位英國朋友合作經營珠寶店的,他立時對這位女商人心生佩服,能在倫敦這個國際大都會經營珠寶店的中國女人可真是不多。

不多時,樓梯上傳來慌亂的腳步聲,三個人不約而同的擡頭望過去,看到匆匆走下樓的那個男人時,馬耀輝已經變了臉色。

這個男人,竟然還是他的舊相識。

“先生!”楊蘭亭察覺石誠神色不對,試圖叫住他,卻沒想到他像沒聽到一樣徑直就要往門外沖。

石誠的右腿沒能完全治好,還有些跛,他在玄關的地毯邊沿絆了一跤,身子一歪,就倒了下去。

楊蘭亭慌忙奔過去,眼疾手快的扶住他,失聲叫道:“先生,你怎麽了?”

這三年來,石誠的生活有如潭水一般死寂,毫無波瀾,從未曾表現出現在這樣驚慌失措的樣子。

石誠臉色煞白,一只手蓋在眼睛上,另一只手緊緊握着一卷報紙,嘴唇顫抖着喃喃道:“他還活着……還活着……”

這是上海灘日租界內一間劍道館,而此時在場上比武的兩個人竟然赤膊上陣,赤手空拳的擺出打鬥的架勢。

兩個男人都有着一身雄渾的肌肉,不同的是那位白人男子粉白的皮膚上覆蓋了一層細碎卷曲的金色體毛,而那位黑發黑眼的中國男子卻是一身光潤細致的皮膚,只在左胸口處有一道很顯眼的刀疤。

幾招下來,兩個人都是出了一身汗,但始終未能分出勝負。兩人的近身搏鬥術從角度、力度到速度都是無與倫比難分伯仲,跪坐在場地兩邊圍觀的警員們都已經看呆了。

最終還是那位中國男子右腿一個虛假的橫掃,成功将白人男子的注意力吸引到腳下,一拳虎虎生風的直接揮向他的面門,卻在他鼻尖前面毫厘之處停了下來。

勝負已分。

白人男子豁達的哈哈大笑,朝中國男子伸出手,說的卻是一口标準中國話:“還是元督察長身手好!”

元清河伸手和他握住,上下搖了搖。

白人問道:“元督察長介意晚上一起喝一杯嗎?”

元清河思考了片刻,他好像記得早上出門前阿信依依不舍的抱着他的大腿讓他早點回去陪他打球來着。

他是一個月前脫離日本軍部,被派到上海日租界的巡捕房當總督察長的。前任督察長小原勝太郎一個月前在他情婦家裏死于非命,巡捕房懷疑這件案子是日租界的中國人所為,因此派出他來接手這個案子。個中原因,無非是日本人不能允許他這個中國人在軍隊中有太大的前途,即便他并不稀罕這樣的前途。

上任後不久,在追捕一名逃進英租界的嫌疑犯時,元清河與英租界巡捕房的威廉·費爾班警長有了一面之緣。

這位威廉·費爾班警長一直致力于研究近距離格鬥技巧,是這方面的專家,見到這麽一位近身搏鬥高手時他當時就兩眼放光,有意結交。

兩人時常在一起切磋武藝,一回生兩回熟,再加上是同行,兩人竟然成為了朋友。

這時,一名小個子日本警員匆匆跑過來,在督察長耳邊耳語了兩句,費爾班哈哈一笑:“看來元督察長挺忙的,喝酒還是改天吧!”

元清河回到巡捕房,就看到躺在擔架上用白布蓋住的屍體,他在屍體前面蹲下身,掀開白布。

死者名叫野田榮一,是野田照相館的老板,他是被人一刀刺入心髒致死的,身上沒有其他的傷口,兇手的殺人手法和殺死前督察長小原勝太郎的一模一樣。

元清河聯想到一個月前小原勝太郎的死狀,他緩緩撫上自己左胸口的那道舊傷。

一刀刺入心髒,精準、幹脆、利落,是那個人最擅長的殺人手法。

三年前,那個人曾經狠狠的往他胸口捅了一刀,将深愛着他的那個元清河殺死了。

可是,誰會想到,他的心髒竟然是長在右邊的,與普通人相反。那一刀只是刺穿了他的肺,導致他當時不停咳血不能說話,這是他從新京那所西洋醫院出院時醫生告訴他的。

因為那一刀他徹底告別了過去,因為那一刀讓他斬斷了對他的念想,也因為那一刀,讓他懷着滿腔恨意活到現在。

沒錯,他活着,并且在做那個人最為痛恨的事情。

元清河蓋上屍體,快步走出巡捕房大門。他擡頭望着寂靜的夜空,目光比這一月的冷風更為凜冽,他在心中冷笑。

你不是曾經揚言要殺了我麽?我等着你。

“父上大人!”剛進門,阿信便丢下球,快跑着迎出來,一頭撞在他腿上。千鶴從廚房探出頭,笑着看了他們一眼。

調職來上海之前,元清河就在日租界物色好了這套和式住宅,他跟着千鶴和阿信,住慣了這種鋪着榻榻米的木質房屋,常年穿着寬大的和服和走路噶踏響的木屐,也吃慣了日本菜。在巡捕房裏,他會耍日本刀,會柔道,說的也是日本語,身邊全都是日本人。

他做着一切曾經讓那個人極為反感的事情,可是三年了,那個人都沒有出現。

那個人身為軍統高官,掌握着全國的軍事情報網絡,不可能對他這三年的所作所為毫無知覺,除非他選擇性的無視了。

大概,那個人現在已經另結新歡了吧,李今朝,他使了那麽多手段,終于贏了。

大概,那個人已經不再過問那些陳年往事了吧,已逝的故人,終究敵不過新歡。

大概,他們從此就會這樣相忘于江湖吧,可是誰來償還他三年來所承受的痛苦?

元清河俯身抱起玩球玩得滿頭大汗的阿信,板起臉嚴肅的問道:“阿信今天有沒有寫字?”

阿信眼神清亮,老老實實的搖頭,然後一把摟住父親的脖子,趴伏在他肩膀上。

元清河對他的誠實很滿意,抱着他走進屋。

脫了制服,換了身寬松的和服,晚餐還沒有準備好,他抱着阿信坐在自己腿上,手把手的教他寫毛筆字。嗅着小孩子柔軟且略微發黃的頭發,他有點心不在焉。

千鶴将味增湯擺上桌,喊了一聲吃飯,便滿意的看着這一大一小兩個男人扔下毛筆,跑去餐桌邊。她收拾桌上的紙筆時才發現,白紙上寫的每一個字,都是“誠”。

“明天,我要去一趟南京。”

千鶴停下筷子看着他,印象中,他很少會對她提及自己的行蹤,而她也從來不問,這一次的一反常态,讓她敏銳的嗅到了什麽。

那個人會在南京吧?那個被他鑲嵌在懷表裏的名字叫作“誠”的人。

“父上大人,南京很遠嗎?”阿信大吃大嚼着問,卻被小姨打了頭。

“嘴裏有東西的時候不要說話。”千鶴教訓了他。

阿信委屈的看了小姨一眼,默默的往嘴裏扒飯。

元清河微笑着看着阿信說:“是啊,南京,很遠很遠。”

遠得讓他再也回不去。

他找不到回去的路。

更何況,那個地方,并不是說找到了路就能回去的。

“父上大人什麽時候回來呢?”

這一次,千鶴沒有責怪阿信一邊吃東西一邊講話,她靜靜的望着他,心想:他找到了那個人的話,或許就再也不會回來了。

元清河放下筷子,越過餐桌伸手揉了揉阿信的頭發,安慰道:“很快就會回來的。”

南京城雖然不及上海灘,但作為當今的首都,還是一如既往的繁華。

元清河帶着幾個手下,換上便裝坐着汽車在南京城中随意逛了逛,便駛向城東。

這一帶全是清一色的公館,住在此地的大多非富即貴,兩輛汽車停在一棟公館前,元清河下車的時候還有一點猶豫,但等到他看清曾經的那棟元公館的面貌時,就愣怔在原地。

這棟房子看起來已經荒廢好久了,院子裏的花木一片蕭條,焦枯的野草将所有裸露在外的泥土覆蓋了,嫩綠的新芽從荒草之中探出頭。院外鐵門上挂着一把生鏽的大鎖,樓房的大門上也貼着朽爛成碎片的封條。

“哎,我說,那房子已經三年沒人住啦!”

元清河回過頭,見是一個頭發花白的陌生男人,提着滿滿一籃子菜肉,大概是這附近某個富戶家的雜役。

“屋主三年前舉家搬走了,後來就有巡捕貼上了封條,也不知道那位主人犯了什麽事。”雜役似乎并不害怕這群來者不善的人,一邊嘀嘀咕咕一邊搖着頭從他面前走過。

元清河将手下全部留在外面,自己攀着鐵門翻牆而入,打碎了一片窗玻璃,開窗翻入室內。

房子裏還保持着三年前的光景,仿佛時間停滞在那一刻,有種物是人非的殘忍。

家具上一層灰,四處粘滿了蜘蛛網,窗邊花盆裏的植物完全枯萎,地毯上有不少老鼠啃咬過的痕跡。茶幾上擱着茶壺和茶杯,仿佛那個人前一刻還坐在那裏喝茶一樣。

元清河踩着吱吱作響的木地板緩緩走上樓。

那個曾經他們無數次共赴雲雨的主卧室裏,也什麽都沒動過,床褥全都散發着陳舊的黴味,衣櫥裏仍舊挂着幾件西裝,那個人的,和他的。

他執起西裝的一條袖子,湊在鼻息間深深的嗅着——全是過去的味道。

那個人走的時候,什麽都沒帶走。

元清河點燃一根香煙,坐在床邊慢慢抽完,毫無留戀的走出那棟空房子。

街道上,那個人曾經經營的一家名為“寶興”的珠寶行已經改頭換面,成為一家茶館,而寶興附近英國人開的洋行也早已易主,他打聽到,時間都是在三年前那個夏天。

就好像,那個人在殺死他之後,就人間蒸發了。

也罷,如果兩個死者真的是那個人殺的,那麽他遲早會找回來,遲早會再度出現在他面前。

他甚至開始期待這個“遲早”,期待到有點迫不及待。

他曾經那麽愚蠢,輸給了那個人的殘忍,簡直是一敗塗地。但是,他不會在同一個人手上再輸第二次。

元清河當天就回了上海。

盧老漢買菜回來,就看到一輛汽車停在那棟已經空置了三年的舊洋房前,一個年輕人穿着黑色西裝拄着手杖走下車,摘下英式禮帽,在挂着鐵鎖的院門前駐足良久。

盧老漢提着菜籃子走上前去,經過那人身後時搖着頭說道:“哎,這房子三年前就沒人住啦,真是奇怪,昨天也有人來看過……”

作者有話要說: 咳咳,科普一下:心髒長在右邊,俗稱鏡面人,即身體內的髒器與正常人相反,但外表與正常人無異,概率大約是百萬分之一,少爺便是其中一個,因此大難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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