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督察長,這是最近的報紙。”手下一名警員将一沓報紙擺在他面前,畢恭畢敬的立正鞠躬之後才退了下去。
元清河放下茶杯,随手翻了翻那疊報紙,草草瞥了兩眼關于這起殺人案的報道,甚覺滿意。
案子已經有了眉目。
事情的起因應該是一個中國女人的自殺。一個多月前,三個日本人醉酒之後侮辱了小酒館的女侍,那女侍羞憤難當,事後竟然懸梁自盡了。原本事情就發生在日租界,況且案犯之一還是當時權勢滔天的巡捕房總督察長小原勝太郎,那些中國警察自然奈何不了他們,案發後,有人在報紙上聲讨了一下,這件事就不了了之。直到一個月前,小原遇刺,随後參與那件事的照相館老板野田榮一也死了,他才将那個酒館女侍的死和這兩樁兇案聯系在一起。
現在他已經派人将第三個日本人暗中保護起來了,就等着魚兒上鈎。
他端着茶杯走到窗邊,看着外面的街道,一如往昔的車水馬龍,人們正在進行一般的商業活動,他卻敏銳的從中嗅出了異動。
當晚,陷阱果然被觸發了。
在商人山口大助的宅邸發現了一名潛入者,暗中埋伏的警員沒有給他任何行刺的機會,一擁而上,打算将兇手生擒。卻沒想到兇手有備而來,動作相當敏捷,借助事先準備好的繩索,那個黑影飛檐走壁,眨眼便消失在圍牆外面。
他拔槍帶着警員們追了上去,好不容易逮到的嫌疑犯,可不能就這樣給他跑了。
他自诩體能和身手都是出類拔萃的,卻沒想到那人的逃脫技能簡直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這顯然是一個訓練有素的職業殺手。
到最後,仍然能夠緊緊追随着那個黑影的,就只剩下他自己,身後的警員全都沒能跟上。
不是他,元清河有些失望的想,那個黑影四肢健全,健步如飛,怎麽可能是那個瘸了一條腿的人?
既然不是,那就死活不論,只要捉拿歸案就行了。他朝黑影舉起槍,擡手便是兩槍,精準的擊在黑影腳邊。
在如此快速的奔跑中開槍還能有如此的準頭,對他發出警告,顯然那人槍法極好,黑影動作明顯一滞,竟然就此停住了。
元清河舉着槍朝黑影逼近,冷聲問道:“你是誰?”
黑影背對着他,一動不動的站在路燈下。
“轉過身來!”元清河用槍指着他,冷冷的命令。
黑影緩緩轉身,臉上卻赫然戴着一個畫着戲劇臉譜的面具!
元清河怔了怔,想要從面具的瞳孔中找到一點似曾相識的感覺,可是沒有,面具背後的一雙眼睛,是冰冷而陌生的。
真的不是他。
“督察長!”“督察長!”陸陸續續有警員跟了上來,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停在他面前,“督察長,山口先生,被人殺死了!”
中計了!
這個念頭一劃過腦海,眼前的黑影一晃,卻直接攀上了圍牆。
“站住!”警員們紛紛拔槍,黑影卻巋然不動站在牆頭,最後炫耀似的轉身看了他一眼,跳下圍牆逃走了。
元清河冷着臉回到山口大助的宅邸,被害人瞪着眼捂着胸口倒在屋中,榻榻米上一灘鮮血,傷口非常平整利落,顯然兇手和前兩樁命案的是同一個人。
現在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兇手有兩個人以上,如果剛才逃跑的不是他,那麽殺人的就是他,而自己,竟然被這樣的小伎倆給蒙騙了。
連最後一個人也死了,案件進入了死胡同。
這天,與英國人威廉·費爾班警長暢快淋漓的切磋了一番之後,費爾班親切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元老兄,我最近打算進行一筆投資,在英租界開一家銀行,已經聯系好了合夥人,是一位從英國回來的紳士,你今天晚上要不要跟我去見識見識?要是滿意的話,歡迎你也來入一股。”
元清河正在為案件的一籌莫展而發愁,對經商的興趣自然是不大,不過有人陪着借酒澆愁倒也不錯,于是便答應費爾班晚上去喝酒。
場子定在日租界頗負盛名的居酒屋“鶴屋”中。剛入夜,鶴屋已經是燈火通明門庭若市,端着托盤往來于客人之間的都是穿着和服臉上擦白粉的日本女侍,樓上雅間裏偶爾傳來三味線的樂聲。
元清河作為一名陪客,回家換了一身寬松的和服,閑散的盤腿坐在雅間的矮桌前,而費爾班因為要談生意,所以穿得西裝革履,卻因為褲子太緊跪坐也不是盤腿也不是,翻來覆去換了幾個姿勢,頗為尴尬。
這時,紙拉門開了,女侍恭恭敬敬的跪坐在門口,用日本話道了一句:“您的客人來了。”
一個拄着手杖的男人的身影印在紙拉門上時,元清河眼皮不自覺的跳了一下。
随後就看到那個西裝革履的年輕人拄着手杖走進來,摘下英式禮帽,用标準的英文朝費爾班和他問好。
他的目光就再也不會動了。
他用略帶笑意又滿含諷刺的眼神看着石誠在桌前坐定,看着他淡定自若的開始和費爾班交談,看着他聽過費爾班的介紹後朝自己舉起酒杯。
他意味深長的看着石誠,舉起酒杯與他輕觸了一下,一飲而盡。
三年了,那個人看起來活得還不錯。
他好像一切都沒變,卻又好似完全變了。
就好像同樣的軀殼已經換了另一個靈魂住進了裏面,就好像他的生命中不曾出現過一個叫元清河的人,就好像他們不曾認識不曾相愛過。他的表現完美得找不到絲毫破綻。
難怪翻遍整個南京城都找不到他的蹤跡,原來是躲到英國去了。
在石誠和費爾班談生意的整個過程裏,元清河将目光始終聚焦在他臉上。他注意到他一直在喝酒,眼神卻始終保持清明,已經不像過去那樣幾杯就醉。他注意到他換了一支輕便的漆黑色竹制手杖,并且走進來的時候右腿已經沒有當年那麽瘸得厲害。他還注意到他的眼神清淺了,不再是深不見底的幽黯,曾經沉澱在其中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也消失了。
“元督察長似乎對在下很感興趣?”談生意的間歇,石誠自己斟滿一杯酒,又給他滿上,端起酒杯。
“閣下長得很像我的一位故人罷了。”元清河并沒與他碰杯,只是兀自将杯中物喝幹。
他已經改變主意,想要加入費爾班一夥投資英國銀行了。
若是能再與這個人玩一局命運的游戲,那他灰暗的人生該是何其生動有趣?只是這一次,他絕不會再輸。
生意談得非常順利,費爾班很是敬重石誠的豁達,石誠對他的大度也頗為贊賞,兩人一拍即合,決定下一次見面就直接簽訂書面合同。
走出鶴屋的時候,外面下起綿綿春雨,三人在鶴屋的檐廊下站定,互相握手告別。
“很榮幸認識你,張老板。”元清河帶有暗示意味的握緊他的手,眼中帶上了一絲挑釁。
“元督察長客氣了。”石誠回握過去,絲毫不回避他淩厲的目光。
費爾班沒有覺察到這兩人之間你來我往的較勁,拉了拉元清河的袖子說:“老兄,你的夫人來接你了。”
那人的手突然一松,從他手中抽走。
兩個人幾乎同時望向街邊緩緩駛來的一輛汽車。
車門打開,阿信首先沖了出來,也不顧車外綿密的雨滴,興奮的一邊揮手一邊喊“父上大人!”然後就一頭撞進來,一左一右的抱住元清河的腿。
石誠擡眼望着舉着傘站在車邊那個穿和服的女人,怔了怔,有些愰神。
元清河一只手就将孩子舉了起來,兩三歲的小孩子趴伏在他父親肩膀上,睜着一雙清亮的黑眼睛,好奇的打量着石誠,末了眼睛一亮,朝石誠喊了一句日本話,拼命朝他揮手。
元清河不耐煩的按着他的頭頂,将他的臉掰正,小孩子看到父親似乎生氣了,忙閉嘴噤聲,戀戀不舍的回頭忘了石誠一眼,就被父親抱上了車。
日本女人站在車邊,遠遠的朝石誠微微鞠了一個躬,跟着坐進車裏。
石誠站在檐廊下茫然四顧,霏霏細雨籠罩着暮色深沉的街道、陌生的人群、和幽黃的燈火。他将帽子按在頭上,禮貌的朝英國人道了別。
費爾班關切的說:“等會兒我家的汽車夫來了我讓他送您回去。”
石誠微微一笑:“不必,多年沒回來,正好想趁着這個機會到處走一走。”說罷便拄着拐杖走入綿密如絲的煙雨中。
千鶴将阿信抱到自己腿上,表情嚴肅的對他說道:“以後不可以見到誰都叫母上大人!”
阿信委屈的辯解:“可是父上大人說過那是母上大人嘛!”
元清河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的看着車窗外。
那個人獨身一人在細雨中慢慢走着,右腿果然是沒有那麽瘸了,只是稍稍有點跛,跨出去的時候身體會傾斜,腳後跟會微微轉出一個弧線。在他們的汽車經過他身邊的時候,他看到石誠立在路邊,禮貌的摘下帽子,朝他們颔首致意,倒真像個英國紳士。
汽車與他擦身而過的時候,元清河也在車窗裏禮貌的朝他報以微笑,眼神卻是冰冷徹骨。汽車駛出去,他臉上的笑容便慢慢沉澱。
那個人的背影,為何看起來那麽凄涼?
沒有家人、沒有朋友,就這樣一個人在漫天冷雨中漫無目的的行走,他要走去哪裏?
也許迷失的,不僅僅是自己。
費爾班與石誠投資的大興銀行順利在英租界開張了,元清河對投資并無經驗,只是出于興趣小小的入了一股,冷眼看着那位回國的資本家在銀行開業典禮上剪彩。
總覺得他身上有什麽東西是陌生的,到底是哪裏呢?元清河看着那人總是微笑的側臉,心中暗想。
因為也算是個小股東,三個人倒也總會碰面。
每次出現,石誠總是孤身一人,步行着來,步行着去,連一個汽車夫都沒有。他不再喝醉,不管灌他多少酒都不會醉,他每次總能維持着來時的翩翩風度離去。
他就像萦繞周身的空氣,安靜時,感覺不到他的存在,他動時,亦毫無違和感,就只是風。
凡是作為一個人應該有的喜怒哀樂七情六欲在他身上全然看不到,他看着你的時候,那眼神好像感覺近在咫尺,又好像遠在千裏之外,遙不可及。
那個曾經機關算盡的陰謀家,如今就成為這樣一個毫無個性毫無存在感的透明人。
他總是和自己保持着一個友好的商業合作夥伴應有的态度,叫人找不出破綻,也沒有絲毫弱點。
這樣一個叫人不知道從何下手的張石誠讓他感到煩躁和恐怖。
他試圖猜測在他身上曾經發生過什麽,末了又覺得自己可笑,一個應該去憎恨的人,他曾經發生過的事又和自己有什麽關系呢?
他們的緣分,早已斷在那天紮進自己心窩的那一刀上了。
憲兵隊死了人。
一個名叫佐藤彥一的小組長喝醉酒之後在回家的暗巷中被人一刀戳進心窩,當場暴斃,案發現場血流成河。
在他上任的一個月內連續死了三個日本人,其中一個還是憲兵隊的人,并且發生在一向太平的上海灘日租界,弄得人心惶惶,租界內有了“掏心浪客”的傳聞,說這位“掏心浪客”專殺日本人,有好多中國民衆拍手稱快。
事情鬧到這個地步,他這個總督察長難辭其咎。此案牽動了軍部上面的人,上面發來電報,下令巡捕房徹查此案,務必盡快将兇手繩之以法。于是,巡捕房的事務變得異常忙碌,他開始常常不能出席股東們的酒會。
天氣漸漸溫暖起來,院子裏草長茵飛,那株櫻花樹開了花,落了滿地的粉白花瓣,阿信拿着一柄圈着小網的竹竿四處捕蝴蝶,玩得不亦樂乎。
“我今天會晚點回來。”元清河穿好制服,扣上最後一粒紐扣,接過帽子扣在頭上,“晚上不用等我了。”
“您走好。”千鶴低眉順眼的送他出門。
元清河走到院門口,阿信玩得滿頭大汗,驟然見了他,忙畢恭畢敬的站好鞠躬,好奇的問:“父上大人,今天也要去見母上大人嗎?”
元清河随意的撫了撫阿信的頭發,并沒有回答,徑直上車走人。
的确,昨晚發生的事,讓他不得不對那個人采取行動了。
前陣子,案件的偵破進入最棘手的階段,沒有任何線索,除了每晚加派人員巡邏之外便再無任何可行的辦法。
偏偏昨晚警員們發現了一個可疑人物,試圖喊住那人時,那人卻往相反的方向拼了命的逃跑,察覺情況不妙的警員立刻就開槍了。
但那人身手極好,最後還是被他負傷逃脫,可以确定的一點是,他中槍了。
聯想到那個人多日未曾在英租界的大興銀行露面,元清河将目标鎖定在那人身上。他找到英國人費爾班問到他的住址,卻不由愣住。
這個地址他很熟悉,很難想象那樣一個富有的資本家會住在上海灘貧民窟的那個破落的小院子裏。
院子似乎找人重新修繕過,院中雜物都清走了,桑樹下的那口井井沿上還留着濕漉漉的水漬,顯然是剛剛有人在這裏汲水。
三間簡陋的房子,白牆青瓦很是幹淨分明,半點苔藓都沒有,應該是最近找人翻新過。屋門大開,裏面黑洞洞的,似乎是聽到了院中的響動,那人拄着手杖走出來,臉色不太好,卻依舊帶着無懈可擊的笑容。
“張老板似乎身體抱恙?”元清河仔細看着他發白的唇色,試探着問道。整個院中,連個服侍的人都沒有,這個人,到底在怎樣生活?
石誠輕咳了兩聲,擺擺手:“前幾日大約是淋了雨,感染了一點風寒,不礙事。”
“淋了雨?我看你是中了槍罷!”元清河身後的巡捕房通譯跳了出來。
作為商業夥伴,這話确實是讓手下人來說比較合适。
石誠微微一笑,看着那個通譯:“閣下何出此言?”
通譯側頭看了一眼督察長的臉色,見督察長并沒有阻止他的意思,便壯了壯膽,挺身而出:“我們懷疑你與最近日租界的幾樁謀殺案有牽連,除非你讓我們當場驗傷,否則就要請你跟我們走一趟了!”
石誠咳嗽了一陣,似乎對通譯的頂撞毫不介意,目光轉向元清河,目不轉睛的看着他說道:“可以,只要你們督察長點頭。”
元清河冷眼瞧着他,徑直走進屋中,低聲道:“我來驗就可以了。”
屋子裏簡直可以稱得上家徒四壁,除去一些很久以前他們住在這裏時添置的家具之外,幾乎一無所有。案桌上有一些玉石半成品和雕刻刀,看來這些就是他用來打發光陰的東西。
兩個人的房間特別寂靜,元清河挑眉看了他一眼,冷笑道:“怎麽、等我幫你脫?”
石誠便不聲不響的放下拐杖,一粒一粒的去解自己的衣扣。
褲子的皮帶打在青磚地面上,發出一聲輕響,元清河像是被驚醒,倏然回頭望着他的裸體,眼神中帶着嘲諷。
那具他曾經擁抱過親吻過進入過擁有過的肉體,此刻再次赤裸裸毫無保留的呈現在自己眼前,卻無法勾起任何曾經的美好。
他身上的每一道傷痕,他都舔舐過,他都熟悉無比,的的确确,都是舊傷,并沒有增添新的傷口。料想如果真是張石誠作的案,他也不會這麽蠢給人揪住把柄。
“元督察長,可以了麽?”那個人的聲音有些顫抖,因為的确是太冷了。
他走到那人身後,微涼的指間從他一身傷疤上輕輕劃過去,立刻就引來那人渾身的顫栗。身體有些發燙,大概真的是因為風寒發燒的緣故。他勾起一邊的唇角,猛的将那人攔腰抱起,扔在床上,翻身欺了上去。
那人眼中掠過一瞬間的訝異,但随即就平和下來,他只是靜靜躺着,目光專注的看着他,不笑了。
為何不會反抗?為何不會生氣?為何會無視這樣的羞辱?這個人的腦子裏到底在想些什麽?!
他想不通,猛的将唇欺上他的頸窩,就感覺到身下的身體明顯僵硬了一下,聽天由命一般任他的唇舌肆虐。
他無比熟悉這具肉體,熟練的在最敏感的地方點燃了他,那個一直如死屍般一動不動的人才有了反應,渾身皮膚泛紅,呼吸明顯粗重,帶着一點若有若無的低吟,眼神已經沉淪。
分開他的雙腿,将一雙腳踝向上拉起,分別壓在他耳朵兩側,将那個人扳成一個無比屈辱的姿勢,微微挺立的粉紅色器官顫抖着暴露在眼前。
他衣冠整齊的壓着那人,滿意的看着他酡紅的臉頰,湊近他耳邊吹着氣,冷笑道:“張開雙腿等着男人,你知不知道你像個娼婦?真想讓外面那些人看看你淫蕩的樣子……”
他看到石誠的目光瞬間冷寂,不卑不亢的望着自己,試圖抽回被鉗制的四肢,但沒能成功。
那樣澄澈的目光,帶着一點憐憫,好像被羞辱的那個人是自己。
該死的!別拿這樣的眼神看着我!就好像你是無辜的,你殺人殺得理直氣壯,就好像錯的那個人是我。
該死的!我在幹什麽?
元清河沒來由的火起,倏然翻身坐起,煩躁的扔了一條毯子給他,冷然站起身走了出去,然後重重的帶上門。
石誠聽見院中雜亂的腳步聲漸漸遠去,他輕咳了一聲,用毯子裹住身體,摸了摸額頭,滾燙,風寒好像又嚴重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