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銀行的經營狀況很穩定,過了很多天,石誠才再度露面。

他黑瘦了一點,偶爾會輕咳一兩聲,但步伐穩健,精神不錯,想來是病好得差不多了。當晚喝了酒,散場之後,元清河居然發現,他拄着手杖坐進了一輛汽車。

一路無話,石誠雙手撐着手杖,下巴擱在手背上,聚精會神的望着汽車夫,嘆了口氣:“說吧,為什麽跟着我回來?”

楊蘭亭将一頭黑亮長發藏在鴨舌帽中,穿着一身男裝,還真是個像模像樣的汽車夫打扮,她沉吟不語,只是專注于開車。

“不是讓你留在倫敦打理珠寶行麽?”石誠覺得有些無力,這一趟回來,他本不想将任何人拖下水。

察覺到她不尋常的沉默,石誠不再多問。

直到楊蘭亭開車将他拉到英租界一座陌生的洋房前,帶着他走進屋,看到擺滿酒菜的桌前坐着的那個專心等待的男人時,石誠才曉得她的症結出在哪裏。

馬耀輝看到他不聲不響的走進來,誠惶誠恐的站起身。

石誠佯裝不知,擺擺手:“喔,馬先生不用客氣,坐!”

楊蘭亭也不說話,只是忙裏忙外的端菜倒酒,石誠方才在外面喝過一輪,所以現在并不喝酒,只是吃菜,他在等着馬耀輝開口。

馬耀輝有些緊張,他用拳頭摩挲着膝蓋,沒敢去看石誠,只是悶悶說道:“事實上,我有一事相求,不知道先生能否點頭。”

石誠夾了一塊鹵牛肉,有滋有味的嚼着,末了一點頭:“不用求了,我答應。”

馬耀輝啞在當場,驚得下巴都要掉下來。

楊蘭亭在廚房默默的放下盤子,背對着餐廳方向,她捂着嘴,拼命不讓自己哭出聲,她覺得無處遁形。

曾姐曾經對她說過:她們等的那個人,是永遠都不可能了。與其繼續執迷不悟的等下去,還不如找個好歸宿,努力的幸福生活下去,讓他放心,那就是對他最好的報答。

默默的愛着一個人,從懵懂無知的騷動到如今心如止水的寧靜,她的最終歸宿卻是那個出現在她生命中還不到三個月的男人。

也許緣分就是這麽回事。

可是那個人呢?

這些年來,她親眼目睹了他的沉淪,他從精于世故到麻木不仁,他在孤寂的歲月中一天比一天沉默。她甚至懷疑過,再這樣下去,他會不會變成一塊石頭,在之後的千萬年歲月中就這樣守望着那個永遠都回不來的人。

或許,他原本就是一塊石頭,是那個人激活了他的生命。

直到那一天,他從那張英文報紙上看到了那個人的照片,他好像又活回來了,他那總是灰暗若死的眼神也跟着明亮起來。他毅然抛棄一切,財富、名望,甚至相濡以沫的家人,匆匆回國,心甘情願的再度被卷入那場政治的腥風血雨中。

這時她才明白,曾姐的決定是對的。

她答應了那個剛認識三個月的男人的追求,但是還想再回來看一眼,至少,她想得到祝福,得到那個拯救了她整個人生的男人由衷的祝福。

後來,那兩個男人談起了婚禮安排,她一句都沒有聽得進去,她只是茫然的坐着,看着那一桌子早已冷掉的菜。

最後,那個人帶着一如既往的微笑替她拭淚,他說:都是快當新娘子的人了,別哭了,再哭就不好看了。

很晚了,他堅持着要回家,兩個人拗不過他,只得叫汽車夫送他走。

楊蘭亭淚眼朦胧的看着遠去的車燈,她突然覺得那個人再也不會回來了。

她不顧一切的追上去,這些年,那個人一直在前面走,而她卻自始至終都沒能追得上他,他就這樣漸行漸遠,永遠不會再回頭看她一眼。

總是在追尋着那個人的腳步,這就是她的人生。

到最後她停下了,她被一雙溫暖有力的臂膀裹進懷裏,身邊的男人在她耳邊輕道:別怕,還有我。

四月末,院子裏的櫻花謝盡,元清河收到一封請柬。

驀然記起南京的護城河畔那個冷冷清清的小酒館來。被調職去熱河的那一年,他背着張石誠去見了董卿,得知了他的近況。

當時南京城有一位赫赫有名、黑白兩道通吃的大哥杜三爺,一次偶然的機會,杜家的獨女杜小姐看上了當時還在護城河邊當小酒館老板的董卿,一口咬定非他不嫁,于是那位財大氣粗的杜三爺用自家的力量強逼他退了原本的那門親事,讓他與自己的獨生女重新定下婚約,打算年底就招他入贅。

他入贅杜家之後,北方就開始烽煙四起,南京漸漸的不是那麽太平,于是杜三爺舉家搬到上海灘,在這裏重新打下生意地盤來。

如今,他的兒子出生了,因為是杜家長孫,是将來要傳承衣缽的孩子,杜三爺如獲至寶,當即取名杜翔龍,擺下滿月酒,宴請八方賓客。

董卿得知元清河在日租界巡捕房任職,便差人送了一封請柬過來。

杜三爺是號在商界呼風喚雨的大人物,董卿的人生倒是圓滿了,元清河收起請柬,松了口氣。

是個風和日麗的大好春日,滿月酒擺在公共租界的杜公館,那幢豪闊的大院子前擺滿了汽車,元清河穿了便裝,沒帶随從,以一個老朋友的身份去參加滿月酒。

結果不出所料的,這個杜家女婿請來的看似沒什麽身份背景的朋友果然遭到了冷遇,連門房對他的态度都冷淡至極。

元清河也不惱,見董卿親自出來迎接他,倒是很感意外,同時也猜測出他的窘境。

他伸手與董卿握了握,淡笑着看他:“你過得好不好?”

董卿看了一眼門庭若市的大院子,所有的賓客當中,他請來的人只有元清河而已。他苦笑了一下:“很好,你呢?”

元清河愣怔了一下,也苦笑着垂下眼睑。

一個已經心死的人,好與不好,又有什麽區別呢?

不忍敗壞喜慶的氣氛,他換了一個話題:“我也有兒子了,趕明兒一起喝酒,把孩子們都拿出來遛遛。”

董卿大約也知道了他和張石誠之間的變故,便有意不去觸及他的傷口,笑着說:“好啊!”就是不知道老頭子會不會把這個重要的孩子交給這個懦弱的、一事無成的女婿撫養。

整個場子都是杜三爺的朋友,董卿有些尴尬的領着他在賓客之中穿梭,在座位上坐定之後,元清河冷眼瞧着杜三爺上臺致辭贏得滿堂彩,各家的姨太太們和大小姐們都圍着那個躺在母親懷中的粉嫩嬰兒贊不絕口,而孩子的父親就好像一個局外人一樣,沉悶的瑟縮在角落裏,他在這個家庭中的地位可想而知了。

衆人都知道杜三爺的女婿皮相好,像個漂亮的戲子,但一無是處,是個吃軟飯的倒插門,就都有些看不上他。這是元清河在同桌的幾位陌生的姨太太們嚼舌根時聽來的。

午餐散席之後,董卿再度将他送到門口,元清河握了握他的手,将一小卷紙條塞進他手心裏,低聲道:“需要幫忙的話就打電話到巡捕房找我。”

四月末的陽光和春風是最為柔和溫暖的,可是董卿卻手指冰涼。

董卿看了一眼不遠處削尖腦袋想要與岳父攀交情的那些人,突然苦笑了一下,擡眼看着他,一雙黑白分明的桃花眼中蓄滿顫動的微光,他輕聲問道:“清河,如果再給你一次機會,那個時候,你會選擇我嗎?”

看着他那小心翼翼的、帶着點期盼的眼神,元清河恍然有種錯覺,好像又回到了當年分別的那個雪夜。他親手将這個人的夢生生撕碎,就如同那個劊子手張石誠一樣殘忍。

可是有什麽辦法呢?愛情就是一種殘忍的東西,它讓他痛,讓他瘋,讓他恨,讓他心死,可是即使給他機會再來一次,他想自己也會義無反顧。

元清河伸出雙臂摟緊了他,拍了拍他的後背,在他耳邊低聲道:“我不能騙你,所以,很抱歉……”

察覺到騷動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從人群中走出一個帽檐壓得很低的黑衣男子,他打開前襟,掏出槍,朝他所在的方向連開三槍!

在聽到槍聲的瞬間,他感覺懷中的人猛力将他推到牆上,用整個身體掩護了他。

賓客們尖叫起來,元清河冷冷的盯視着那名殺手,很快有杜家的家丁提着步槍奔了出來,那男人見沒能得手,不由亂了陣腳,飛速後退,縱身一躍,跳上院牆,翻了出去。

董卿緩緩軟倒下去,他口鼻流血,瞳孔渙散,只是仍然一眨不眨的盯着他。

那眼神,讓他心寒。

到最後,他也沒能給他一個滿意的答複,哪怕是謊言。

“我送你去醫院!”元清河感覺到他後背的槍傷一直在汩汩流血,知道事情不妙,欲起身抱起他,卻被他制止。

他很勉強的笑了一下:“對不起……他們、他們讓我把你引過來,可是、可是我還是……我不能……”

他語無倫次,伸出滿是血污的手想要抓住他的前襟,元清河一把握住他的手,冷聲問道:“他們、是誰!”

“軍統、是軍統的人……他們不會放過你,你要小心……”

下午,陽光穿過教堂的彩色玻璃窗,在空中斜切出一道缤紛多彩的光柱。英租界的聖安德烈大教堂是一棟完全粉刷成白色的建築,尖頂做成十字狀,白色的木栅欄邊,野薔薇長成一堵密不透風的矮圍牆,正是粉白色的薔薇盛開的季節,那一道牆的燦爛點綴了這個冷清的婚禮,就連坐在教堂裏都能聞到薔薇花馥郁的香氣。

客人不多,石誠這邊除去在最近的生意場上剛結識的幾個朋友,就沒什麽人了,馬家更是門庭冷落,當年因為怕受到馬耀輝的連累,幾乎所有的叔伯都與他斷了聯系。

年老的牧師扶了扶老花鏡,用英文按部就班的在念誦誓詞,那對新人手挽着手,站在擺放着大捧紅玫瑰的花壇前聆聽。

元清河走進去的時候并沒有受到任何阻攔,守在教堂外的大都是客人家的汽車夫,至于英國人費爾班的手下,他都很熟了,那幾個英國警員和印度警員谄媚的朝他打招呼。

皮靴踏在大理石地面的聲響十分急促,牧師閉了嘴,目瞪口呆的看着突然闖進來的一隊巡捕,教堂裏一片死寂。

費爾班突然跳出來捶了他一下,笑道:“嘿,老兄,我說你來得也太晚了!”

元清河并沒有理會他的解圍,目光冷厲如刃,直直刺向坐在最前排的那個人,冷聲道:“我找張石誠。”

馬耀輝痛心的望着他,雖然對他的投敵叛國行徑早有耳聞,但親眼所見,又是另一回事。

元清河讓手下候在原地,親自走到石誠面前,直接省略了稱呼:“跟我走一趟。”

“我真沒想到,你會變成這樣,清河。”馬耀輝看着這個曾經推心置腹的兄弟,突然就明白了石誠移居倫敦的原因。

石誠慢慢站起身,繞過他,走到那對新人面前,微笑着用英文對牧師說:“請您繼續。”

在牧師重讀誓詞的時間裏,他執起新娘的手放在唇邊輕吻了一下,鄭重其事的交到新郎手中,握緊兩個人的手,低聲道:“她就拜托你了。”

說罷轉身,目不斜視的從元清河面前掠過,楊蘭亭已是滿面淚痕,想要追出去,卻被丈夫攔住,丈夫凝重的望着她,蹙眉搖了搖頭。

“走吧。”在經過元清河身邊時,石誠同樣省略了稱呼,甚至都沒有看他一眼。

看着那人逆着光的坦然背影,元清河表情有些複雜,扔下一教堂瞠目結舌的客人,帶着人犯揚長而去。

新娘癱軟在地上,馬耀輝将她摟緊,輕聲安慰道:“讓他去吧,他們還剩一個了結。”

石誠并沒有詢問自己被捕的原因,他被上了手铐和腳鐐,頗為惬意的坐在後座上,看着那人冷峻的側臉。

元清河也不避諱,大大方方的掏出一枚綠色植物,放在嘴裏嚼着,一股新鮮清冽的香氣在車廂中蔓延開來。

“你還是老樣子啊!”石誠淡淡的笑了一聲,垂下頭,撥弄着手铐上凸起的鐵刺。

元清河嚼着藿香漫不經心的看了他一眼,冷笑道:“你倒是變了很多。”

“是啊,死人怎麽會變呢?”只有活人會變得不像最初的自己。

“抱歉啊,辜負了你當年的那一刀。”

“不用謝,現在不是還債來了嗎?”

“你有貧嘴的心情不如擔心擔心自己的處境?”

“我一點也不擔心。”

“你真以為我不敢定你的罪,将你當衆絞死?”

“你沒證據。”

“沒證據可以制造證據,找一個替死鬼交差比辛辛苦苦破案來得容易得多。”

“你不會。”石誠側頭看着他,篤定的回答。

像是被他一句話戳破,元清河煩躁的摸了摸褲子口袋,掏出煙盒,抽出一支點燃。

石誠無視了他的暴躁,低聲笑着繼續說道:“不然你也不會帶着犯人回你自己家了。”他看着車窗外,一段低矮的石砌院牆外,穿和服的女人一手牽着孩子恭恭敬敬的站在門邊等候。

被元清河推搡着下了車,小孩子歪着頭打量着石誠,嘴巴張成“O”型,末了眼睛一亮,剛要說什麽卻被女人捂住嘴。

石誠揉了揉那孩子的頭發,那孩子慌忙拘謹的後退了一小步,姿勢周正的朝他深深鞠了一躬,表情中帶着驚喜和誠惶誠恐。

元清河對女人說了一句什麽,便提着他的手铐将他帶進院牆,院子裏也幹淨整潔,種了容易打理的松樹和一株樹冠豐茂的櫻樹,根據樹齡判斷,這棟房子至少建于十年前。

這是他的家,他的女人,他的兒子,一切都是這麽寧靜而美好。

元清河面色不善,女人也不敢多說什麽,只是埋頭跟在他們身後,等到他們走進屋,女人端着水盆和抹布走出來,跪在地上,将檐廊上的泥塊擦幹淨。

手中的鐵鏈停頓了一下,石誠停下腳步,元清河蹙眉望着他,就見他弓下身子,将腳上的皮鞋脫了下來,端端正正擺放在一邊。

元清河回頭看了一眼正跟在後面擦地的千鶴,又垂頭看了看自己皮靴上沾的泥巴,恍然記起自己進屋似乎從來不脫鞋,可是屋裏屋外時時刻刻都很幹淨。他也俯身脫下靴子,立在一邊。

千鶴羞澀的朝石誠微微鞠躬,繼續埋頭擦地。只是那個孩子一路跟着他們,走到側邊客房。

元清河将他推了進去,扔下一句:你就住這裏,便重重的拉上紙拉門,牽着兒子離開了。

他默默的抱着阿信盤腿坐在檐廊裏,小小的孩子似乎看穿了父親眼中的憂郁,用溫軟的小手捧着他的臉,輕聲問道:“為什麽要抓母上大人?”

“因為他不聽話。”胡亂的安慰兒子,他此刻的确是心亂如麻,人是抓過來了,下一步該怎麽辦?他雖然知道那人與軍統有牽連,但是杜公館的槍殺案絕對不會是他做的,縱使那人要殺自己,也絕不會以這種卑鄙手段下手。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這案子錯綜複雜,越來越讓人無從下手,此刻竟然又冒出一個身份不明的殺手要刺殺自己,唯一的嫌犯偏偏又是他。

“父上大人請不要生氣,阿信一定會聽話的。”阿信踮起腳尖安慰似的摟住他的脖子,他小小的腦袋裏已經盤算着怎樣去勸說母上大人聽話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