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家徒四壁的房間,卻出奇的讓人安心,石誠環顧四周,扯開嘴角笑了笑,索性躺倒在地上,不知不覺竟然睡着了。

伊藤千鶴端了晚餐輕手輕腳的拉開門,就見他睡姿頗為潇灑,倒一點也不像個被囚禁的嫌疑犯,不禁莞爾,她将餐盤輕輕放在一邊,推醒了石誠。

石誠睜着朦胧睡眼,看到那日本女人将餐盤朝他面前推了推,随後姿态優雅的邁着小碎步走了出去,替他掩上門。

雙手被铐住的姿勢确實不太方便吃飯,但并不影響飯菜的美味。石誠平時住在破落的小院中,自身又不擅廚藝,每天都在外面的館子叫現成的飯菜,半冷不熱的胡亂吃一點,此時難得有熱騰騰的新鮮飯菜,他吃得很開心。

晚餐後,元清河牽着阿信路過門前,就聽到裏面不斷傳來鐵鏈與瓷碗磕碰的聲響。他在門前駐足,從縫隙中窺探到那人狼吞虎咽的架勢,不由蹙眉。

石誠不經意看到印在拉門上的高大身影,悻悻的放下碗筷,抹掉唇邊粘着的飯粒,覺得有點不好意思,的确是很久沒有吃到這麽精致美味的食物了,他快把進餐禮儀忘光了。

元清河陰着臉掏出一串鑰匙,從門縫扔進去,牽着阿信離開了。

身後的屋子裏,鐵鏈與瓷碗磕碰的聲音再度響起。

阿信好奇的擡頭,瞥見父親臉色更黑了一層,扯着微微抽搐的唇角,頓了一下,拉着阿信快步離開。

一夜無夢,已經有很久沒有睡得這麽踏實安心了。醒來的時候,已是天光大亮。

一側頭就看到紙拉門上印着一個小小的人影,那個孩子睜着明澈的黑眼睛正從門縫裏窺探自己。他似乎以為自己偷窺得神不知鬼不覺,卻不知道影子早已暴露了他的身份。

石誠微微一笑,朝他招了招手。

孩子瞪大眼睛,像受驚的小動物一般慌忙躲開他的視線,後背緊緊貼着拉門,小手按在門上,手指在輕微顫抖。

很傻很傻的小孩子,很有那個人的風範。

石誠走過去,一把拉開紙拉門。孩子驚叫一聲,猛的跳開很遠,卻被石誠一把揪住衣領,拖回門裏。

石誠盤腿坐在地上,阿信站着,一大一小兩個人大眼瞪着小眼,并非不想說話,只因語言不通。

那個人不但投靠了日本人,竟然還娶了個日本女人,生下個東瀛小崽子,石誠扼腕嘆息了一會兒,但是孩子是無辜的,他們不應該被這些國仇家恨所波及。

阿信慢慢靠近了他,帶着一臉虔誠的表情,雙手捧着一樣東西,在他面前攤開。

是一枚精巧的銀色懷表,石誠見過。

他默然的接過,打開,凝視着那張發黃的照片,讪讪的笑了一下。

那孩子終于跟着笑了,他湊上前來指着照片那個人的臉說了一句什麽,又指着他的臉說了一句什麽,石誠沒聽懂。他只是一把将孩子摟進懷中,嗅着他發間的肥皂味,長舒了一口氣。

阿信的心跳很快,他小心翼翼的回頭看了母上大人一眼,輕輕的将後腦勺在他下巴上蹭了蹭,心裏快樂得開出一朵小花兒。

他非常喜歡溫柔的母上大人。雖說父親會陪他玩球,但是父親大多數時候都是板着臉冷冰冰的,寫錯字的時候還會教訓他。小姨會做美味的食物,但是小姨對他的管教比父親還要嚴格。但是母上大人不一樣,母上大人愛笑,也從來不罵他,會抱着他,還會召喚白色的鴿子陪他玩。

千鶴買菜回來一跨入院門就慌忙退了出去,背靠着院牆,靜靜站在院門外。

檐廊裏,那個被當做嫌疑犯的男人正環着阿信,一手托着一只白鴿,任阿信抓着一把玉米粒喂鴿子。那些鴿子,小孩子不懂,她當然認得,是經過專門訓練用來傳遞消息的信鴿。

晚間吃飯的時候,阿信似乎很不規矩,扒兩口飯就要往外面張望一下,千鶴提醒過他兩次,第三次的時候她毫不留情的揪着他的耳朵将他的注意力拉回晚餐上。

阿信吃完一碗米飯,立刻就放下碗筷,蹬着木屐飛快的跑了,他想去看看母上大人有沒有好好吃飯。

千鶴看了元清河一眼,她心中一直盤橫着上午見到的場景,猶豫着該不該說,也許只是自己一時看錯,也許真的只是普普通通的鴿子而已,因為那個男人看起來是如此的溫柔謙恭,并不像一個罪大惡極的殺人犯。

她沉默的看着元清河吃完站起身走出門外,最終沒有開口。

阿信跪坐在石誠面前,石誠一邊吃飯一邊瞧着阿信,兩人時不時心照不宣的相視一笑,元清河拉開門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場景,那人和小孩子看起來相處得很不錯。

元清河冷冷的瞧着他,将一沓衣物扔在他面前,牽着阿信離開。天氣漸漸開始炎熱,換洗的衣物還是必要的,在裁縫店定做了兩套清涼的浴衣,他并不希望他的人犯從頭到腳一副邋裏邋遢的樣子。

吃過晚飯,石誠在浴室洗了澡,自己帶來的那套衣服一股汗味,确實不能再穿了,他無奈的穿起了日本人的衣物,衣物的尺寸很合身,但他對浴衣的穿法不得要領,把腰帶系了個亂七八糟。

阿信從浴室外面探出頭,又四處張望了一下,确定沒有人之後,蹑手蹑腳走進來,小心翼翼的在石誠面前打開一直緊緊合攏的雙手。

孩子的手心裏停着一只小小的醜陋昆蟲,尾部一閃一閃的發出螢綠色的微光,一旦得了自由就輕盈的飛起來,在浴室上空盤桓不去。

石誠贊許的揉了揉阿信的頭發,卻不想孩子一把拉住他就往外走。

元清河剛想從書房裏走出來,就看到一大一小兩個黑影鬼鬼祟祟的從側門閃了出去,他立刻黑了臉,跟上去想要探個究竟,才不過短短三天的功夫,那人竟然把個小孩子徹底收服了。

直到走出宅子,石誠才明白其實外面根本就沒有看守,也可能是他們走的那道門沒有看守。木屐硬邦邦的,他穿得不大自在,任阿信牽着,走到宅子後面一片小樹林中。

阿信的膽子倒是極大,領着他在這片茂密的小樹林中穿梭,随着腳下枯枝斷裂的輕響,不時有幾只螢火蟲拖着閃亮的尾巴從黑魆魆的角落裏驚飛起來。

阿信興奮得手舞足蹈,他真是愛極了母上大人,平時父親是嚴格規定天黑之後不許出門的,而母上大人竟然願意陪着他摸黑出來看螢火蟲。

兩個人手牽手來到樹林盡頭的小河邊,河水上空全是飛舞的流螢,像是在進行着某種儀式,閃爍的火光星星點點的倒映在河水裏,熙熙攘攘的,好一片靜谧卻又熱鬧的光景!

石誠怔怔的看着,被小手使勁一拉,阿信朝他招了招手,石誠蹲下身,小小的孩子踮起腳尖,在他額上飛快的親吻了一下,眼底倒映着流動的螢綠色微光。

石誠笑着捏了捏他的小臉蛋,小孩子就是小孩子,他們是一群單純透明的小生命,他們只相信誰對他好這麽簡單的感覺,即使這個人是個異族,并且雙手沾滿同族的鮮血。

阿信乖順的任他摟進懷裏,一擡眼卻瞥見前方一個熟悉的黑影,父上大人正雙手抱臂站在樹下,冷冷的看着他們。

石誠聽到身後枯枝斷裂的聲音,回頭就看見元清河朝他們走過來,他讪讪的放開阿信,站起身,将孩子藏到身後。

半夜把別人的兒子拐到河邊看螢火,的确是他的不對。

元清河一步一步的走上前來,居高臨下的瞪着阿信,命令道:“回去!”

阿信知道自己惹父親生氣了,忙不疊的點頭,受驚的兔子一般撒腿跑了。

石誠擔憂的看了孩子一眼,苦笑道:“倒是挺有做父親的樣子。”

“你倒是挺會拉攏孩子。”元清河上前一步,站在他面前,輕輕拈起他的下巴,迫使他正視了自己,扯了扯嘴角,冷笑道:“知道我現在想幹什麽嗎?”

他邪笑着舔了舔唇,湊在他耳邊用氣流送出暧昧的聲音:“我想操你……”

石誠目光一凜,立時就被那人推着後退了兩步,後背撞在樹幹上,浴衣前襟被他用力一扯,滑下肩膀,石誠沒站穩,一下摔倒在一堆枯枝敗葉上,幾只憩息的螢火蟲被驚起,從他身邊飛了起來。

借着朦胧的月光,元清河看到他側身倒伏在枯葉上,裸露出來的一側肩膀上赫然印着一個牙印,他膚白若雪,周身萦繞着流螢飛火,原本只是想借機羞辱他一番,不料這一幕竟然當真激起了他的欲念。

他曾經愛他愛得深刻入骨,也被他傷得深刻入骨。

當自己躺在地上血流成河的時候,他是不是已然投入那個男人的懷抱?當自己在死亡的邊緣苦苦掙紮的時候,他是不是正躺在那個男人身下輾轉纏綿?當自己痛苦絕望的偷了一杆獵槍準備結束生命的時候,他是不是正和那個男人濃情蜜意?

他在石誠面前蹲下,一只手從他胸前慢慢滑下去,停在他的腰帶上,随手一扯,本就沒系牢的腰帶被扯開。

那人動作粗暴的将自己掀翻成俯趴的姿勢,撩起浴衣下擺猛闖進來的時候,石誠并沒有掙紮。

不需要掙紮。

他根本連拒絕的理由和資格都沒有。

他只是緊緊抓住身下的枯枝敗葉,有些失神的看着流螢飛舞的平靜河面,任男人毫不憐憫的在身體深處橫沖直闖攻城略地。

元清河連浴衣都沒有脫,那個男人正以一個屈辱的姿勢雌伏在自己身下,表情隐忍的任自己馳騁,這讓他禁欲三年的身體感到不可思議的興奮,勒着那具肉體的手臂在微微顫抖。

幹涸了很久的入口被男人以各種刁鑽的角度強硬撞開時還是很疼的,石誠忍不住低吟了一聲,男人動作一滞,俯身重重的在他脖頸上咬了一口,冷笑道:“他幹你的時候你也這樣叫?”

石誠回頭看了他一眼,突然憤怒的用胳膊肘狠狠頂撞了他,卻被他一把扭住手臂,壓在背後,一只大手探下去,在他尾椎盡頭兩人的結合處摸了一下,然後把手湊到他面前,壓低聲音嘲諷道:“流血了呢,他有沒有像這樣把你幹出血來?”

“一定沒有對不對?否則你怎麽會沒和他在一起?因為他不能滿足你這淫蕩的身體,對不對?你看看你自己,像個無恥的娼妓!”

不堪入耳的羞辱一直萦繞在耳邊,石誠一句都沒有辯解,只是無力的将側臉貼在枯葉上,任淚水無聲的流入枯葉之中。

整個過程,那個人連衣服都沒有脫。

直到男人離開他的身體,背對着他站在河邊抽煙抽了很久,他才感覺到那幾乎被撕裂被壓碎的身體慢慢的恢複了一點力氣。

他扶着樹幹站起身,沒有去理會那順着大腿汩汩流下的紅白相間的液體,狼狽的裹好衣服,挪動顫抖得不成樣子的雙腿,慢慢走回去。

元清河目光複雜的看着他跛着腿的孤獨背影,摸了摸前襟,卻只找到一個空了的煙盒子。他用力将煙盒擲向河裏,煩躁的扒拉了兩把頭發。

那件事之後,石誠就很少在他眼前出現。

他每天将自己關在房間裏足不出戶,只有阿信會常常出入。元清河幾次經過他門口,猶豫了很久,最後還是作罷。

那晚把他弄傷了,他知道。

可是那點傷比起當年自己所受的傷害,算得了什麽?

雷雨之夜,元清河撐着一把傘從居酒屋出來,他與費爾班的聚會維持了每周一次,用以了解銀行的經營狀況,順便調查張石誠的底細。他細細翻查過銀行的賬目資料,得知石誠被他囚禁之後,他所擁有的股份全部轉手給了楊蘭亭夫婦,目前銀行的運作很正常。而日租界的兇殺案自他被捕之後就再也沒有發生,他幾乎可以肯定張石誠跟這案子脫不了幹系。

真的要将他關進巡捕房嚴刑逼供麽?

他迷茫了。

雖然剛剛在巡捕房任職半年,他卻親眼目睹了監獄裏的無數慘劇,除去不會亂抓人這一點,其實巡捕房比憲兵隊對待嫌疑犯的殘忍程度有過之而無不及。

密集的雨點砸在傘面上,元清河走到一處巷子口,敏銳的覺察到身後不遠處傳來同樣的雨水打在傘面上的聲音。

他被人盯上了。

元清河暗自加快腳步,身後的跟蹤者似乎并沒有刻意掩飾自己的身份,也跟着加快腳步。他驟然停住,背對着跟蹤者,等着他跟上來,冷聲問道:“你是誰?”

跟蹤者并不說話,跟他維持着距離,也停下腳步。

元清河轉過身,隔着重重雨簾,發現路燈下站着一個人,那個人身穿黑色西裝,臉上罩着戲劇臉譜的面具,那身影似曾相識。

“你來殺我?”元清河聲音驟降了幾度,還沒等到面具人回答,身後黑暗的巷子裏傳來一聲手槍機括的輕微聲響。

“後面!”面具人低喝一聲發出警告。

元清河下意識的丢掉雨傘,本能的一矮身,與此同時槍聲響起,子彈在他身後的地面上打出幾朵雨花。他敏捷的在地上翻了兩滾,卻見那面具人朝那個開槍的黑影連開兩槍,制住黑影的行動,抛棄雨傘飛速跑上前來,強行架起他的胳膊,将他帶到一處隐蔽的轉角,然後掏出手槍,後背緊貼着牆壁,觀察暗巷裏的動靜。

元清河心中疑窦叢生,難道這個面具人不是敵人,暗巷中埋伏的殺手才是?他疑惑的看着那面具人,壓低聲音問道:“你到底是誰?”

面具人并不理會他,瞅準了那個暴露在視野當中的敵人,擡手便是一槍!

槍法極其精準,那個殺手捂着胸口倒下去,濺起一大片水花。

元清河閃電般的伸手探向面具人的下巴,想要揭開他的面具,卻不想那人極其敏捷,一把扣住他的脈門,反手将他制住。

元清河猛力格擋開他,一翻身,一手壓住他的手臂,一手仍舊想要探上去揭他的面具,纏鬥之中,有什麽東西從懷中掉了出來,掉進地面的積水中。

元清河心念一動,一摸胸口,挂飾的油繩斷了。他放開面具人,借着街道微弱的路燈弓着身子在沒過腳踝的積水中焦急的尋找。

面具人費解的看着他,眼中驟然寒光一閃,但是已經來不及了,那個倒下的殺手居然再度站了起來,舉槍瞄準半蹲在地上背對着他的元清河。

一聲槍響,元清河渾身一顫,身子前傾跪在雨水中,緩緩倒下去。

面具人精準的一槍擊中那殺手的眉心,子彈從他後腦穿過,殺手額頭上帶着淋淋漓漓的液體軟倒下去。

耳邊只剩下雨水的嘩嘩聲,視線中是鋪天蓋地的水,元清河知道自己中槍了,他吃力的支起身子,以手撐地,在雨水中緩慢的爬行,瞪大眼睛瞅着地面。

沒有,到處都沒有,周身除了水什麽都沒有。

斷了,掉了,找不到了。

竟然把那個人給的、最後一點溫情弄丢了。

他沒能爬出多遠,便昏迷過去,趴伏在積水中,不動了。

面具人緩緩的走到他身邊,蹲下,從積水中撿起那人掉落的東西,放在眼前細細觀摩。

那是一枚翡翠雕琢而成的戒指,翠綠鮮亮,一道閃電縱貫夜空,借着那一閃即逝的亮光,他看見那枚翡翠戒指內壁極其精巧的刻着一個“誠”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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