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大雨敲打在屋檐上發出密集的聲響,窗戶不時被閃電照亮,遠處隐約有雷聲轟隆作響。

院外傳來急促的敲門聲,幽暗的屋內,石誠倏然睜開眼睛,眼皮不祥的跳動了一下。

接着,他聽到女人的木屐聲,“噶踏噶踏噶踏”的從檐廊穿過,院門吱呀一聲被打開,外面的人和女人說着什麽,然後女人開始哭泣。

女人慌亂的在檐廊裏走動,然後阿信的哭聲傳來。石誠将拉門拉開一點,她看到女人收拾了一個包袱,舉着傘牽着阿信走出院門,陪同的是一個矮個子穿着巡捕制服的男人。

一切歸于平靜,除了風聲、雨聲、雷聲。

不知過了多久,一道閃電劃破夜空,将一個人影印在紙拉門上。

石誠盤腿坐在昏暗的室內,垂着頭對那個人道:“進來吧!”

進來的是個帶着戲劇臉譜面具的男人,他渾身濕透,踏着泥腳印走進來,在石誠面前跪坐下來,揭開面具,面色凝重的看了石誠一眼:“先生,我失手了。”

石誠了然的點點頭,低聲問道:“他怎麽樣?”

“中了一槍,被我送去了醫院,已經通知了他的下屬,情況還不明朗。”裘大海将一直捏在手心中的東西輕輕放在他面前,“這個,是他掉的。”

既然恨我入骨,還收着這東西做什麽?石誠看着那枚翡翠戒指,唇角逸出一絲苦笑。

“夏處長那邊已經派人嚴密監視了暗殺行動組的動向,确保他們短期內不會再對元清河下手,醫院那邊,我放了人,日夜守着。”

石誠收好戒指站起身,長嘆一口氣:“走吧,帶我去醫院看看他。”

他的意識一直飄蕩在半睡半醒之間,一睜眼,正上方就是強烈的燈光,幾個面目模糊的人影圍着他,他努力瞪大眼睛,一一仔細辨認了那些人的臉,卻沒有一個是他所希望的那個面孔。

他覺得自己的皮肉被那些人劃開,他們用冰冷尖銳的金屬在他傷口中探尋着,他沒有痛感,耳邊只能聽到自己虛弱的呼吸聲,那聲音被放大了很多倍,充滿了他整個意識。

他感覺到傷口被金屬挑動的感覺消失了,身邊那幾個人似乎都長舒了一口氣,這讓他有一種朦胧的安心,他明白,這表明自己活下來的希望很大。

必須活下去,因為他和那個人的戰争還沒有結束,他不希望他們之間以這種方式結束。

他在失血過多的眩暈中被鋪天蓋地的黑暗所淹沒。

他做了各種各樣詭異的夢,他夢到竹林裏的那場火雪;夢到北平城外那片亂葬崗上空飄着的鵝毛大雪;夢到和室之中亮着一盞柔和的燈光,那人笑着将一柄短刀刺進他的胸口——他一生之中最為絕望的時刻,全都夢到了。

刀子刺入胸口,只剩一截刀柄留在身體外面,但是他不覺得痛,他只是愕然的望着那個人,那個人垂着頭,用冰冷的聲音對他說:你是個叛國者,可是當他擡起頭來的時候,他卻詫異的發現那人已經淚流滿面。

場景莫名其妙的轉換,他低頭看着胸口的刀子,又看看獨自一人蜷縮在黑暗裏哭泣的那個人,他拍了拍那人的肩,他想告訴他:不要怕,不要哭。

他跌跌撞撞走到黑暗的河邊,卻看到平靜的河水上空全是飛舞的螢火,那個人微笑着回頭看了他一眼,慢慢走入河水之中,他發了瘋似的追上去,可是不管他用怎樣的速度,都無法拉進與那個人的距離,直到眼睜睜的看着那個人被河水吞噬,只剩下漫天的飛火流螢。

他想不明白,明明曾經那麽相愛的兩個人,為什麽如今會走到這個地步呢?

他無助的坐在河邊流淚,他愛着那個人,即使是被活生生一刀紮進胸口,那樣的愛都未曾停止過。他想把他的愛、他的血、他的心、他所有的一切全部掏出來給他看,可是那個人為什麽就是不肯回頭看他一眼呢?

醫院幽暗寂靜的走廊中,穿着和服的女人躺在長椅上抱着孩子睡着了,他們旁邊靜靜站着一個帶着面具的男人。

石誠走過去,摘下面具,輕輕把一塊毛毯蓋在他們身上,愛憐的摸了摸阿信的頭發,然後邁着微跛的步伐走入病房。

光線昏暗的病房裏,那人口鼻上罩着氧氣罩,靜靜躺着。

石誠拉了一把椅子,在病床邊坐下,伸手探到薄被下面,輕輕握住那人微涼的手。

似乎是夢到了什麽,那人蹙着眉,睫毛被濡濕了,眼角凝聚着水滴,卻遲遲不肯落下。

不知道他在做什麽噩夢?那個噩夢會不會就是自己?

他俯身下去,輕輕在他額頭落下一個吻。唇上的溫度,終于将他眉宇間的褶皺熨燙平滑了,一滴眼淚從他眼角滑落。

千鶴醒來的時候,走廊裏十分晦暗,走廊盡頭的天空已經隐隐泛出魚肚白。她詫異的環顧四周,一個人影也沒有,她記得昨晚巡捕房有一位警員守在病房門口的,她對那個警員說她回去弄點食物來,結果竟然躺在長椅上睡着了?

叫醒阿信,慌忙起身,她驚慌失措的推開病房門,看到男人安然無恙的躺在病床上昏睡,她才長舒了一口氣,原來是自己想多了,昨晚真是只是不慎睡着了。她将阿信留在病房,找到了坐在臺階上睡着的警員,交代他守在醫院不要離開,自己就回了家。

嫌疑犯安靜的坐在檐廊下,千鶴從來沒有見過這麽規矩的囚犯,即使是一間無人看守的空屋,并且沒有人限制他的行動,他也沒想過要逃。

也許,他根本就不是囚犯,清河才是那個被囚禁的人。

一連幾天,千鶴都在醫院和家中來回奔波,身體迅速消瘦下去,終于在月事到來的時候腹痛難忍,病倒了。

病房向陽,從噩夢中醒來時已近正午,元清河被炫目的陽光刺得微眯了眼,他晃了晃神,怔怔的望向窗口逆光坐着的那個人。

那人動了動,放下報紙走到他面前,将保溫瓶放在病床邊的櫃子上。

這一刻他才承認,那個人逆光的模糊面容不是幻覺,那個人終于真真切切的站在了他面前。

“你夫人她病倒了,阿信在家陪着她。”石誠語氣平淡。

元清河并不答話,只是平躺着,目不轉睛的看着那個人的臉。

那張在傷重的這些天裏日思夜想的臉。

他睜着眼,腦海中全是他,他閉着眼,夢境裏都是他。他的氣息無處不在,充斥在周圍,甚至偶爾在半夜醒來,能夠看到黑暗中他的幻影坐在他身邊。

有多愛就有多恨,他恨他恨得穿心蝕骨,卻又愛他愛得罪無可恕。

他覺得自己真是生就一副賤骨頭,賤極了!

石誠長嘆一口氣,吃力的托起他的身體,在他背部墊了兩個枕頭,又把吃飯用的小木桌端上病床,架在他面前,将保溫瓶中的雞湯倒在一個白瓷湯碗裏——就像往日裏他的日本妻子所做的那樣。

他安靜的接受了他的服侍,其實他自己可以起身,他只是不想打碎這個難得的美夢而已。

元清河默默埋首喝湯,終于在聽到石誠輕輕說了一句“清河,往後別再那樣了。”他驀地停下動作,冷淡的看了他一眼。

“我孑然一身無所謂,你不一樣,你有家室了,你當有為人父為人夫的自覺。”

那個人臉上漾着淺淺的笑意,元清河茫然的看着他,他記得那人臉上有一個梨渦的,但是他沒能找到。

沒有梨渦的虛僞笑容,你在笑給誰看?

雞湯炖得濃醇美味,顯然是出自千鶴的手筆,可是他喝了兩口便再也吃不下去,他将瓷碗和保溫瓶收好,推到一邊。

“如果我沒有呢?”如果我告訴你那是我視作救命恩人一樣的女人,那是別的男人的孩子,你又該如何?

石誠倏然垂下眼睑,将眼中的笑意掩蓋了下去。

意料之中的沉默,元清河凝視着他兩剪顫動的長睫,唇角挂上嘲諷的冷笑:“為什麽突然從英國回來?為什麽在日租界殺日本人?你不就是想引起我的注意麽?不就是幹了你一次?你又不是沒被幹過?不如張老板你報個價,我出十倍價錢買你一夜?”

面對這樣的羞辱,不是應該反唇相譏狠狠報複回來的麽?不是應該惱羞成怒扇一耳光過來讓我閉嘴麽?曾經的那個锱铢必較睚眦必報的張石誠到哪裏去了?

“你累了,早點休息。”石誠站起身走出病房,沒有再看他一眼。

元清河看着他微跛的身影,突然叫住他,沉聲問道:“你就是那個面具人,對不對?”

石誠身形一頓,回頭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房門被掩上,病房裏重新歸于寧靜,元清河雙手撐着額頭靜默了半晌,倏然揚手将小餐桌上的東西全部掃到地面上!

阿信抱着一個紙箱走到院中,父上大人受傷住院,母上大人整日閉門不出,小姨也卧床不起,他覺得很悲傷,好像天空一下子塌了,他蹲在地上将紙箱打開,兩只花蝴蝶翩翩飛了出來。

他蹲在地上看着紙箱裏剩下的兩支幹枯的月季花,心裏難過極了,眼淚一串串的流淌下來,他扁着嘴嗚嗚的哭,怎麽也止不住。

院外響起淩亂的腳步聲,他擡起濛泷淚眼驚慌的站起身,只見一小隊士兵踹開院門闖進來,領隊的男人環顧四周,就見到這麽一個小孩,便朝阿信勾勾手指。

阿信扔下兩支枯萎的花,搖着頭一路後退,一路哭着跑回小姨房間,那個男人在後面喊他,說的是日本話,他聽懂了。

千鶴聽到院中的動靜,她慌忙穿好衣服,胡亂綁好頭發,就看到阿信沖進屋,她抱着阿信,驚恐的看着那個闖進來的男人。

“我是憲兵隊的太田,我們聽說元督察長将重要的殺人犯私藏家中,是不是?”叫太田的男人不懷好意的上下一打量千鶴,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露出笑容。

千鶴安撫着啜泣不止的阿信,咬着唇搖了搖頭。

太田一直盯着她,微微朝她欠了欠身,轉身走出去,對着站在院中的士兵命令道:“搜!”

千鶴放開阿信,奔出屋子,飛快的跑到石誠住的房間門口,擋住了那名正要闖進去的士兵。

太田滿意的看着她的反應,一步一步的走上前來,拈起她的下巴。

千鶴撇過頭躲開他,張開雙臂擋住門,背靠着門站起身,冷冷說道:“這裏是巡捕房元督察長的府邸,你們沒有權利這麽做!”

身後的門被人猛的拉開,所有人都将目光聚集到從屋裏走出來的那個中國人臉上。

千鶴背靠着牆,癱軟下去。

石誠環顧了一下,見滿院子的日本人,便也不跟他們多說,只是走到千鶴面前,将女人擋在身後,他面帶微笑,衣冠整齊,全然不是一個囚犯應有的精神面貌。

他徑直走到太田面前,雙手握拳,伸到他面前。

早前就聽說巡捕房元督察長有一位年輕貌美的日本妻子,今天難得遇上,太田原本想借機為難她一番,說不定可以一親芳澤,卻沒想到跳出個中國人來攪局,他有些惱羞成怒。

咬牙一揮手,一名士兵小跑着走上前來,用一副手铐铐住石誠的雙手,将他帶走了。

太田面色不善的看了千鶴一眼,冷哼一聲,轉身就走。

一行人走出院子,拐到大街上,立時就聽到院子裏傳來一聲稚嫩的呼喊,石誠心念一動,一轉身就看到阿信憋紅了臉,嚎啕大哭着沖了出來,一下就捧住太田的腿,張口狠狠的一口咬下去!

太田慘叫一聲,怒罵起來,周圍的士兵全都亂了陣腳。

千鶴追出來看到這一幕不由大驚失色,大聲呼喊阿信,可是那孩子鐵了心的咬準太田,任憑拳頭巴掌落在臉上身上就是不松口!

太田看着那個瘋了一般的小孩子,甩了幾下都甩不脫,不禁惱羞成怒,劈手奪過身邊士兵的刺刀,猛力朝着小孩子劈了下去。

千鶴遠遠的發出一聲尖叫,就看到中國囚犯一個箭步沖上去,用後背護住孩子,生生吃了那記刀劈,後背頓時血流如注。

太田一見那孩子松了口,一把扔了刺刀,低頭查看大腿上的傷勢,小孩子力氣不大,卻也在他腿上留下一圈帶血的牙印。

石誠脫力的跪了下來,一點一點的将阿信的手臂從日本人腿上扳開,将他小小的身子擁進懷裏,面帶微笑輕拍他的後背,模仿他們叫他名字時的讀音叫他“oshin”。

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阿信終于慢慢平靜下來,伏在他肩頭,兩只小手捧着他染滿鮮血的後背,他就只是哭。

他小小的心急得呯呯亂跳,小臉氣得滾燙通紅,唯一的念頭就是要父上大人懲罰這群人,沒用的自己卻讓母上大人受傷了,他越急越哭,越哭越急。

石誠怕憲兵隊的人再對孩子下手,忙抱着他走出幾步,将他往千鶴的方向推了推,深深的看了一眼早已癱軟在地的女人,輕輕點了點頭。

千鶴一把将阿信摟進懷裏,含淚看着那些兇神惡煞的士兵将石誠從地上拖起來,推搡着帶走,她緩緩站起身,朝他們離去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卻看到石誠微笑着轉身,露出浸透鮮血的後背,只不過走出去兩三步就腳下一軟,單膝跪地,無力的倒伏在地上。

元清河剛剛開始輸液,就看到千鶴抱着阿信走進病房,兩個人都是滿面淚痕。阿信一見到父親就奔過來撲在他的大腿上,淚珠子撲簌簌往下掉,一邊抹眼淚一邊口齒不清的說着。

元清河目光一凜,轉向千鶴,沉聲問道:“發生了什麽?”

不多時,幾名他的下屬和醫院看護婦忙不疊的阻攔着,元清河呵斥了一幹人等,怒氣沖沖的一揮手,粗暴的将手背上的針頭和輸液管拔掉,翻身下床往外走。

憲兵隊是個有去無回的地方,太亂來了,那個混蛋!

元清河回到巡捕房換了一身制服,帶了一幹手下匆匆趕到憲兵隊監獄,接待他的正是太田曹長。雖說隸屬于軍部直接管轄,憲兵隊擁有淩駕于一切機關之上的權力,可是看到那位從前在軍中讓人聞風喪膽的巡捕房總督察長親自帶隊,并且面色不善,就是太田也不敢阻攔,乖乖放了行。

監獄裏光線幽暗,遠遠的就看到那人西裝革履的側躺在地上,竟然在逗弄一只鴿子。

聽到人聲,那人一擡手,鴿子便撲棱着翅膀高高飛起,站在天窗上,偏過頭好奇的張望。

鐵栅欄門被打開,一雙锃亮挺括的靴子停在跟前,石誠無力的擡眼瞥了他一眼,輕咳了兩聲閉上眼問道:“你的傷好了?”

元清河對他怒目而視,他的情況看起來很不樂觀,渾身散發着血腥味,臉色蒼白嘴唇青紫,額頭上滿是冷汗,額發粘在臉上,樣子十分狼狽。

他沒有說話,只是在他面前蹲下,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頭:滾燙!他強行将那人背朝上翻過身,按着他的後腦把人壓在地上,立時倒抽一口涼氣。只見石誠後背一道深長的刀傷,從左肩至右邊腰眼處斜劈而過,中間隐約可見裸露在外的白骨,血浸濕了整個後背,這樣嚴重的刀傷,憲兵隊也只是撒了一點藥粉就将人扔在監獄裏,實在是草菅人命至極!元清河看得右眼直跳,幾乎要暴跳如雷。

他冷着臉背過身去,不忍再看。

“為什麽不逃?我知道你可以!”他覺得問出這句話的同時幾乎要噴火。你是故意的!你就是想這樣折磨我,對不對?

“為了一個日本小崽子,這樣值得?”你這樣折磨我,真的有意思?

值得,因為是你的孩子。石誠劇烈的咳嗽着,末了只答出一句:“阿信是個好孩子。”

元清河冷笑了兩聲,彎腰走出鐵門。

沉重的鐵門“咣”的一聲再度關閉,石誠趴伏在地面上,長出了一口氣。比起被那人連珠炮似的追問,他寧願一個人在監獄裏呆着。

外面已是紅霞漫天,一只灰白色的鴿子從天空低飛而過,元清河跨坐在馬背上,拔出後腰的槍,上膛、瞄準一氣呵成,一槍正中目标,鴿子凄厲的叫了一聲,從空中跌落下來。

下屬小跑過去,将垂死掙紮的鴿子撿回來,遞到他面前。

果不其然,鴿子一只腿上綁着一個小小的銀環,他取下卡在環中的東西,在手心中攤開。

那是一小片從白襯衫上撕下的布料,上面用火柴燒過之後的黑灰寫着幾個歪斜的字。

元清河一把将那張布片捏進手心,臉上已經換上一副狠厲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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