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鶴屋清幽的庭院中傳來潺潺的水流聲,竹筒打在岩石上,發出一聲脆響。

元清河朝對面的客人舉杯。

那位客人曾經是侵滬日軍的最高領導之一野村吉三郎總指揮,說起來,當年在上海戰場上,元清河倒是聽說過日軍中的這號人物。只是沒想到局勢穩定下來之後,這位野村總指揮将權力的觸手伸向了憲兵隊,出任滬上憲兵司令部總務部長,目前他可謂是軍政兩屆權勢滔天的人物。

“哈哈!元桑,前幾年就聽說你在北邊的事跡,能為我們天皇效忠,這很好!”野村舉起酒杯和他輕觸了一下,抿了一口酒,惬意的咂了咂嘴,頗有感觸的說道:“你們中國人不是有句話叫做‘識時務者為俊傑’,元桑真不愧是位俊傑,眼下大上海的治安工作就要靠你我聯手了哈哈哈!”

“在下到巡捕房任職還不出半年,各方面都不太順利,以後還要請野村部長多多指教了!”元清河端起清酒為他斟滿,再度舉杯,“來,幹杯!”

“哈哈,元督察長謙虛了!喝!”

野村仰着脖子一口喝幹,元清河不動聲色的舉着酒杯,看着他上下滑動的喉結,冷不丁從桌底抽出一柄匕首,準确的刺入他的胸膛。

日本人的笑容凝結在臉上,他目光呆滞的望着身體外面露出的一截刀柄,難以置信的看着元清河,遲鈍的轉身想要呼喊警衛。

元清河眼疾手快跨過矮桌,跪坐在野村背後,一手緊緊捂住他的嘴,另一手緊握刀柄,又狠狠的捅了他兩下。與那位“掏心浪客”幹淨利落的殺人手法相比,他真是自嘆不如。

血從日本人的喉嚨裏奔湧出來,順着他的指縫淋淋漓漓的滴答着。元清河維持着這個姿勢等了片刻,才把匕首拔出來,任屍體朝一邊歪倒下去。

他靜坐片刻,等氣息平複了之後,緩緩擡起左臂,握緊拳頭,将那把浸滿血的匕首用力從自己的小臂骨之間插了進去!

匕首穿透了臂骨,握着刀柄的手一直在顫抖,他深吸了一口氣,咬着牙狠狠推動刀柄,沿着臂骨縱向劃開皮肉,一直推到手腕處,才将匕首拔了出來扔在一邊,捂着淌血不止的手臂跪坐着俯下身去,試圖撐過這最初的疼痛。

眼角餘光倏然瞥見庭院中站着一個黑影。

他一驚,看到水池旁邊,一個帶着面具的黑衣人靜靜站着,從面具黑洞洞的雙眼中可以窺探到那人的詫異和震驚。

元清河緊咬着唇,沖他使了個眼色,然後吃力的捂着手臂站起身,在走廊一邊跑一邊高聲喊道:“來人!快來人!衛兵!”

野村部長遇刺一案引得朝野上下一片震怒,憲兵隊發誓要徹查此案,而巡捕房的總督察長作為這樁兇殺案的目擊者和幸存者,也呈上了重要的供詞——此案的确系“掏心浪客”所為。于是憲兵隊和巡捕房聯手,從上海市全城展開調查,同時那個被關在牢中的嫌疑人被宣布無罪釋放,成為少有的能從憲兵隊的監獄裏活着出來的中國人。

石誠出獄的那天,楊蘭亭夫婦開了輛車來接他。

他帶着傷在監獄中躺了三天,原以為會有一場嚴刑逼供,誰知突然就解除了嫌疑被放了出去,知道其中必有蹊跷,卻力不從心。

他高燒不退,但神志還算清醒,俯趴在擔架上被人擡出了憲兵隊大門。

楊蘭亭看到他立刻就紅了眼眶,丈夫體貼的捏了捏她的手心,輕道:“別哭,哭了他會更難受!”

石誠嘴唇發白,虛弱無力的沖他們笑了笑。

兩個人呢一齊奔過去,小心翼翼的将人搬上車,他輕咳了兩聲,氣息奄奄的靠在車窗上,沉默的望向窗外。

元清河穿着一身清爽潔淨的浴衣,靜靜的站在巷口目送他們的汽車遠去。

“停車。”石誠對開車的馬家車夫喊道。

那輛雪佛蘭汽車在開出去沒多遠就停住了,靜靜的等在那裏。

元清河怔了怔,但是他沒有過去。

擡眼看了看,天色不早了,他從醫院偷跑出來,再不回去,女人該着急了。接下來的事情不用他操心了,楊蘭亭夫婦定然能将那人照料得很好。

他垂下袖子,将裹滿繃帶的左臂隐藏在寬大的袖子中,悄悄轉身,踢踏着木屐拐進巷子。

有些愛恨,終了一生都沒辦法說明白。

于是,也就不必說了。

石誠虛弱的靠在車窗上閉上眼,等了許久,等他再回頭去看那個巷子的時候,巷子裏已經空了。

生活又恢複了原樣,那個人曾經住過的屋子已經收拾了出來。千鶴打聽到石誠所住的醫院,背着他悄悄的托人捎了一些和果子帶過去,他只是佯裝不知。阿信天天嚷着要去看望母上大人,都被元清河嚴厲禁止。

每觸碰一次,彼此都要增添一些傷口,他已經累了,已經遍體鱗傷,沒辦法再承受了。

他在他的日租界維持治安,那個人在他的英租界開銀行,互不相幹,這很好。知道那個留給他半生愛恨的人還活着,并且将會一直活下去,也就釋懷了。

就如同他們将會相忘于江湖這個結局一樣,這一局,平手,誰都沒能占到上風,誰都沒得到什麽。

他依舊每晚抱着阿信坐在那間空了的屋子裏寫大字,寫到很晚很晚,這一大一小兩個男人就抱在一起睡着了,千鶴進去熄燈或者給他們蓋被的時候總是順手收拾起那滿地寫着“誠”字的白紙,整理好,整整齊齊的壓在矮桌上。

她知道,這是那個人的名字。

她總是會夢見那個人幽深的眼和坦率真誠的臉,夢醒之後,她總是默默的在黑暗中流淚,他們的愛,深沉得讓她心痛而絕望。

外面隐約傳來腳步聲,透過門縫,她看到男人已經醒了,正牽着孩子的手從偏門走出去。

已經是夏末時節,河流上空和林木叢中的螢火蟲正在進行最後一場絢麗的舞蹈。

夜已經很深了,阿信陪着父親一起靜靜的站在河邊,小孩子善于遺忘,之前每次哭哭啼啼的要去找母上大人的時候總是被父親嚴厲呵斥,提過幾次也就不提了,很久不提他就忘了。直到看到黑暗的河流上空那些密集的、飛舞的螢火之時,他才又記起來。

周遭一片寂靜,偶爾傳來幾聲蟲鳴,元清河默然站着,看那些飛火流螢在漆黑的河流上交織出淩亂的光帶。

阿信小心翼翼的擡頭望了父親一眼,在河邊蹲下身。

“父上大人,小姨上次給母上大人送去了果子。”

“嗯。”

“父上大人,小姨常常哭呢。”

“嗯。”

“吶、父上大人,其實……阿信想去看望母上大人……”

“嗯……”

“父上大人,您為什麽會哭呢?”

“……”

此後三個月,日租界內的兇殺案似乎暫時平息了,但兇手仍未抓到,這給平民造成了不少恐慌,大街小巷之內,市民們談虎色變人心惶惶。

但憲兵隊對野村總務部長謀殺案耿耿于懷,将抓不到兇手的責任全部推給巡捕房,在報紙上發表評論文章,嚴厲譴責那個擾亂租界治安的兇手,同時痛批巡捕房的無能。

巡捕房的督察長當天下午就拟寫了一份聲明,矛頭直指憲兵隊,将憲兵隊的機構臃腫人員殘暴致使租界內居民怨聲載道的事實以犀利尖銳的語言狠狠嘲諷回去。

當時的憲兵隊只手遮天呼風喚雨,這在時局中委實是一大壯舉。這篇日文報章被譯成中文在上海灘各大報紙刊出之後,引得上海市內一幹有識之士交口稱贊,稱其行文幹淨利落,言語潑辣諷刺,字裏行間滴水不漏又不乏幽默的隐喻和犀利的譴責,實乃一針砭時弊大快人心的好文。

但軍部不會容許這兩大維持治安的組織窩裏鬥,将巡捕房和憲兵隊一幹頭目叫到一起開會,為了化解兩方的矛盾,總司令請兩個部門通力合作,務必在新年之前抓住兇手。

于是整整三個月,巡捕房和憲兵隊明争暗鬥互不相讓,在日租界內掀起了浩浩蕩蕩的緝兇行動。

深秋的夜晚,一條漆黑的巷子裏蹿過一個黑影。

那黑影身手敏捷,走街串巷熟門熟路,十分靈活。

“站住!”“在那裏!”“汪汪!”

憲兵隊的人扯着嗓子的怒吼和他們的狗叫聲聽起來差不多,元清河輕笑了一下,朝埋伏在暗處的警員們打了個手勢,警員們立刻一擁而上,在暗巷的拐角處和疾奔的憲兵隊撞在一起,将憲兵隊撞得七葷八素東倒西歪,行動也停滞下來。

憲兵隊曹長太田一看又是巡捕房總督察長親自帶的隊伍,自那次輿論之争,素來橫行霸道慣了的憲兵隊集體在這位元督察長那裏吃了悶虧,自然知道這位不是個好惹的人物,太田聯想到三個月前自己在這位督察長府邸鬧了一場,便有些心虛,讨好的朝元清河鞠了一躬,遞上香煙。

元清河并沒有接,斜睨着那位曹長,冷聲道:“太田君辛苦了,眼下抓住兇手才是我們的主要任務,請您不必客氣。”說罷大手一揮,巡捕房的警員們紛紛朝黑影逃脫的方向奔去,将原本發現兇手行蹤的憲兵隊一行人扔在路邊。

太田暗罵了一聲,指揮手下重整隊伍,牽着兩條大狗不甘示弱的跟了上去。

兩支隊伍停在一個有路燈的十字路口失去了黑影的蹤跡,元清河随手指了個方向,警員們便朝那邊奔去,憲兵隊自然也當仁不讓,生怕讓巡捕房搶了功勞,緊随其後追了上去。

等到閑雜人等退盡,元清河倚在路燈杆上,從褲袋裏摸出煙盒,掏出一支煙點上,悠悠然長出了一口氣,他猶豫了一下,對着暗巷盡頭黑暗的空間說了一句:“出來吧!”

黑影緩緩從黑暗中走出來,暴露在路燈光下,臉上赫然戴着面具,靜默的站在光與暗的交界處。

“又是你。”他冷然看着那個面具人,淡淡問道:“你把我引過來,是何目的?”

面具人緩步走上前,終于開口:“他在等你。”

這個人的聲音,驗證了他的猜想,讓他洞悉了他的身份。

面具人輕輕朝他點了一下頭,轉身離去,很快就消失在巷子的陰影裏。

當晚的追捕再度無功而返,元清河在太田憤恨的目光中泰然自若的遣散了手下警員,誠心誠意的邀請道:“太田君,要不要一起去喝一杯?”

果不其然,太田婉言拒絕,帶着憲兵隊的人馬灰溜溜的走了。

天空開始淅瀝淅瀝的下起秋雨,夜已經很深了,元清河茫然四顧,哪一條都不是自己來時的路。

他早已忘記自己的本來面目,早已迷失自己原本應走的路,事到如今,他要以怎樣的面目去面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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