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院門上貼的對聯早已斑駁成片片碎紙,元清河推開院門,就看到美孚燈暖黃色的光将那個人的影子投射在窗紙上。

他怔怔的站在院中看了好一會兒,時光好像倒回到多年前,他每晚從馬公館回來,那個人總是會坐在燈下等他。

在涼意漸濃的秋夜,這番情景,竟然讓他有了重溫舊夢的錯覺。

他擡頭看着漫天的冷雨,突然覺得人生比這樣蕭瑟的深秋還要悲涼。

他走進去,就像昔年他還是這屋子的主人一樣,神色從容的開門、進屋,摘下帽子,脫下淋濕的外套挂在衣帽架上,他知道那個人一直在看着他,以慣有的淡笑和從容。

他聽到那個人緩緩朝他走來,他沒有轉身。

良久,那人在他身後輕道:“傷,好了麽?”

傷?哪裏的傷?你有沒有看見我遍體鱗傷體無完膚?

一雙溫暖的手伸過來,握住了他受傷的左臂,在小臂的傷處細細摩挲着,即使透過層層繃帶也能感受到指尖因為常年擺弄玉石而磨出的厚繭,然後那雙帶着繭子的手緩緩下移,他掙紮了一下,最後卻被那雙手握住。

“為了我這樣的人,值得嗎?”

值得嗎?

多年前他就問過同樣的話,他試想過許多答案,但都感覺贅餘,最後只用了“值得”二字。那個時候,年輕、天真、愛情至上,可是在經歷過被傷害、背叛之後的現在,為何自己的答案,依舊只能是“值得”二字?

張石誠,果然是災難,是劇毒,也是他的命數。

命中注定的劫數,他只能任他擺布。

被輕輕的扳過身,觸到石誠的目光,那目光一如多年前,堅定、深沉、溫柔,就好像蘊含着這些年自己生命中缺失的那一部分,這目光瞬間就将他空洞而沉重的軀殼填滿。

“你看起來很痛。”那人指尖帶着粗糙的繭撫上他的臉,眼中蓄滿水光,“可是我也痛,我痛得快死了,無藥可救。你叛國投敵,可是這個國家跟我有什麽關系呢?今天、明天,失去你的每一天,我都過得生不如死;異國、故國,沒有你的地方,都是天涯海角;他們、她們,除你之外的所有人,于我來說都是陌生人。我活着的每一天,都只是為了記住你、紀念你,這樣我還可以騙自己說你曾經活過,可是這樣絕望的人生,我已經維持不下去了,清河,我活不下去了……”

在他不顧一切的将唇齒欺上去打斷他的時候,那人眼中的水光終于滴落下來。

石誠試探着伸出雙臂,終于緊緊環抱住他的腰,他像一個病入膏肓的人一般貪婪的吮吸着他的溫情,仿佛那就是能醫好他的解藥,或者,是能夠終結他的毒藥。

在那一瞬間他萬劫不複永不超生,元清河明白,這一局,他又輸了。

他将石誠攔腰抱起,順手将桌上的油燈拂到地上,帶着他滾倒在大床上。

這些年,他時常在一望無垠的雪地孑然獨立,也時常在空虛孤寂的寒夜淚流滿面,他的思想、他的意志、他的愛,一點一點的流失,他的靈魂幹渴了很久,幹渴到快要枯萎,驟然得到澆灌,立刻抽芽,長成一簇繁枝,開出滿樹的繁華。

他抱着石誠纏滿繃帶的身軀,瘋狂的沖擊他最柔弱的地方,他停不下來也不想停下來,就好似這些年蠢蠢欲動的思念一下子奔湧而出,一次次将身下那人送上痛苦與歡愉的巅峰。

石誠一直在流淚,他緊緊扣住他聳動的腰身,默默的承受着他疾風驟雨般的撞擊,仿佛要讓他狠狠撞進自己的最深處,将四肢百骸五髒六腑都一一填滿。他的身軀依舊結實而勁瘦,唯有胸前那處刀傷留下的肉芽,随着他的動作一次一次的,像烙鐵一樣烙印在他身上,帶來無數次虛幻的灼痛。

石誠閉上眼,在他的馳騁之中沉淪。這樣無望的、絕望的、狂妄的愛。

平靜下來之後,兩個人再也沒有說話,各自默契的清理幹淨,沉默的相擁在一起,等待黎明的來臨。

清晨,依舊不需要言語,兩人各自穿衣起床,心照不宣的走出院子,院門口停着一輛汽車。石誠拉開車門坐上去,元清河猶豫了一下,也跟着坐上去。

兩人并排坐着,車上沒有司機,狹小而安靜的空間裏就只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

“清河,”石誠淺笑着看了他一眼,突然開口,說出的話卻讓他震驚,“我愛你。”

幻覺,從昨晚開始,一切都是幻覺。

否則要如何解釋這突如其來的幸福?

這中間是不是漏掉了某個重要的環節?

他一眨不眨的凝視着他,想要挖掘這句話中更深層的含義,生怕自己漏掉了什麽東西,這一切都是那麽突然,卻又那麽自然,找不到任何缺陷。

石誠慢慢挪過來,攀着他的脖子,跨坐在他大腿上,重複道:“我愛你。”

“嗯,我也是。”終于不再懷疑,元清河扣住他的腰,欺上他的唇。

石誠捉住他的雙手,扭到他背後,長久的吻着他。

一絲冰涼堅硬的觸感環住他的手腕,他目光一寒,沒來得及抽手就聽到身後傳來一聲輕微的上鎖的聲音。他茫然的放開石誠,垂下頭,看到右手已經被手铐铐住,手铐從座椅下方延伸出來,他掙紮了兩下,沒能掙脫。

石誠坐在他大腿上,臉上的笑容輕柔而疼痛,讓他不寒而栗。

元清河目光一沉,質問道:“你要幹什麽!”

石誠像魔怔了一般撫摸着他的臉,正視了他的眼,喃喃道:“軍統不會放過你,只要你還活着。”

“因為你知道軍統不會放過我,所以在你得知我還活着,就不遠萬裏從英國趕回來,你在日租界殺人引起我的注意也引起軍統的注意,然後,你一直在暗中與軍統抗衡,對不對?”

“去日本吧,帶着你的妻兒,安置一處家業,不要再回來了,我有幾個朋友在那裏,興許能幫上你們的忙。”石誠狡黠一笑,避開他的目光,望向車窗外。

你給過我選擇的機會嗎?從來都是這麽自以為是!從來都不問問什麽才是他最想要的!這個……混蛋!元清河目光複雜的看着他。

“是我一手毀了你的人生,現在,我将它原原本本的還給你。”石誠俯下身,捉住他的左手,将那枚翡翠戒指緩緩戴在他的無名指上,輕吻着他的手背,笑道:“這一次,可別再把它弄丢了。”

一名帽檐壓得很低的年輕人打開車門坐進駕駛座,壓低聲音對石誠道:“先生,他們來了!”

石誠點點頭,緩緩擡起手,将一個同樣的面具戴在自己臉上。

他的臉與面具的臉,就像修羅和佛陀截然不同的兩面,他卻深愛了很多年。

與此同時,四面八方的街角湧出七八個持槍的殺手,目光森冷的盯着這輛車,舉槍、上膛、瞄準車中的獵物。千鈞一發之際,有更多戴着一模一樣的面具的人突然從牆頭跳了下來。

車外,兩撥人馬發生了槍戰,石誠隔着面具對他輕道了一聲:“走吧,再見”,便開門下車。

所有的一切都變成了慢動作,元清河驚慌的伸出唯一自由的左手去試圖抓他,無奈受傷的左手并不靈活,被那人逃脫了。

那個人很快就混進那批面具人當中,參加了槍戰。

車門一關上,汽車夫就發動了車子,元清河憤怒的猛敲着手铐,對汽車夫吼道:“放我下車!”

汽車飛快的駛出去,元清河紅着眼睛從後窗看出去,就看到那人戴着面具靜靜的站在那裏看着他遠去,仿佛他背後的那場殺戮與他無關。

再一次,一敗塗地,滿盤皆輸……

“你要帶我去哪裏,裘大海?”元清河無力的靠進椅背,冷然盯着後視鏡中汽車夫的臉,他記得他跟這個人有過交集。

裘大海瞥了他一眼,不帶絲毫感情的答道:“先生應該跟你說過了,送你們一家去日本,一切都已安排妥當,尊夫人和公子已經提前送去碼頭了。”

“這三年他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有些事你不該問,因為你改變不了什麽,這是先生的決定。”裘大海背對着他,不知是個什麽表情。

“如果我不去,你要如何?”

裘大海無奈的嘆了口氣:“三年前,在你向日本人投降之後,整個軍事情報處也受到牽連,加上黨政情報處的陷害,我和夏庚生副處長以及手下一幹人等被他們分別以通共和叛國的罪名逮捕入獄,整個軍事情報網絡陷入癱瘓,當時先生接到一個暗殺任務,只要完成這個任務就能洗脫我們的罪名,恢複機構的運轉。先生,接下了這個任務。”

“還有呢?”

“所有的一切結束之後,先生就遞上了辭呈,消失在我們的視線中,那之後不久,就傳來他因過量注射嗎啡而生命垂危的消息,搶救回來之後,他拒絕任何人的探視,幾個月都足不出戶,然後,他在南京城徹底銷聲匿跡,我們能夠打聽到的只是他搬去英國治療腿傷去了。”

裘大海看着後座那人越來越陰沉的臉色,繼續說了下去:“直到今年年初,你再度出現在國人的視線裏,軍統震怒,決定繼續對你實施暗殺,以儆效尤。同時,先生也從英國趕了回來,當時的他,已經和軍統沒有任何關系了,他召集了舊部,對你進行了周密的保護,這就是你還能活到現在的原因。”

“軍統不會放過你,日本人也不會庇護你,先生他不希望你在這條錯路上繼續走下去,請你不要再辜負他了。”

長久的沉默,元清河望着車窗外車水馬龍的情景,凄涼的笑了。

“那麽你們呢?我一走,你們要怎麽辦?”

裘大海呵呵笑了:“別忘了我們也是軍統的一員,只要我們願意,一般人想要查出我們的身份還沒那麽容易。”

遠遠就聽到輪船的汽笛聲,元清河在人頭攢動的碼頭上一眼就認出了抱着阿信的千鶴,她身後跟着一個陌生的男人,男人手中提着兩個行李箱。

還真像他張石誠最喜歡玩的把戲:神不知鬼不覺的将人送走,可是,送走就能解決問題麽?

裘大海将車子停在一個僻靜處,下車繞到後座替他解開了手铐,說道:“走吧,走了就別再回來,戰争就要開始了。”

元清河揉着被金屬摩擦得發紅的手腕,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冷笑:“戰争已經開始了。”

他和張石誠之間的戰争已經拉開了序幕,跟這個國家無關。

這場戰争關乎愛情,沒有勝負。

眼尖的阿信在人群中一眼就認出了父親,千鶴眼睛一亮,抱着孩子遠遠朝他揮手。

穿過人潮洶湧的碼頭,走到她面前。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他們突然到家裏對我說讓我們去日本。”千鶴擔憂的問道,“你也和我們一起,對吧?”

元清河抱過阿信,在他額頭上吻了吻,輕輕撫摸他被海風拂亂的頭發。

阿信似乎敏銳的嗅出了真相,他眼神清亮的望着父親,充滿期待的問道:“父上大人要去找母上大人嗎?”

元清河笑着點頭:“對。”

他轉向千鶴,望着她蓄滿淚水的雙眼,鄭重其事道:“對不起,我要留下。”

千鶴一邊微笑一邊流淚,她握着他的手,微微點了點頭:“請你們一定要幸福的活下去,我和阿信也會努力的。”

元清河抱了她,安慰的拍了拍她的背,笑道:“謝謝你們。”

阿信扁了扁嘴,淚水在眼眶裏打轉,但是他忍住了,沒有哭,小小的手緊緊握住父親的大手,他幼小的頭腦一片混沌,覺得父上大人去找母上大人是好事,可是要跟他們分離卻又覺得很悲傷。

元清河用手揉了揉他略微發黃的頭發,阿信終于落了淚,但是他努力扁着嘴,沒哭。

登船了,阿信趴伏在小姨肩膀上,淚眼婆娑的望着父親的身影離自己越來越遠,他一直搖着小手,輪船發出一聲長鳴,緩緩駛離碼頭。

元清河站在岸上送別的人群之中,直到他們的身影消失在甲板上。他收斂了笑容,後退了兩步,快步朝來時的路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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