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碼頭上的異動吸引了汽車夫的注意,裘大海一眼就看到原本應該已經登上輪船駛離碼頭的那個男人居然再度出現在視線中,他不耐煩的瞅着那個男人幹淨利落的放倒了兩個手下,引起人群的騷動。
元清河解除兩個障礙,快步走回來,卻被裘大海攔住去路。
“讓開!”
裘大海冷笑一聲:“你去了又能怎樣?軍統內部的事不是你能左右得了的。”
同樣,我的人生也不是你能左右得了的,張石誠。
元清河并不答話,冷然看了他一眼,徑直走向岸邊。
“來不及了,先生那邊,應該已經結束了。”裘大海在背後追着他,不依不饒。
“你現在什麽都沒有,軍統會不依不饒的追殺你,而日租界的憲兵隊已經掌握了你謀殺野田部長的線索,過不了多久就會定你的罪全城通緝你,在中國,你已經無路可走……”
“他會怎樣?”在槍戰中身亡還是被軍統活捉?或者,那個人另有退路?
裘大海一愣,緘口不言。公然與軍統對着幹的下場,他比誰都清楚,縱然張石誠算是軍統元老,也逃不過組織無情的制裁。
“你回去,叫他活着,等着我。”元清河最後看了他一眼,徑直離去。
于大木叼着一根煙卷,漫不經心的在新京的街道上巡邏。
一個衣衫褴褛的小叫花子冷不丁從巷子裏沖了出來,一頭撞在一輛嶄新的汽車上,小叫花子驚恐的爬起身,回頭看了一眼巷子裏兇神惡煞一般追上來的人,拔腿就要溜,沒走出兩步就腳下腳下一崴,撲倒在地,一直藏在衣襟裏的一截長面包也摔了出來。
面包的主人帶着人追了上來,圍住那孩子就是一陣拳打腳踢,于大木遠遠的看在眼裏,卻也只能嘶嘶的倒抽涼氣,無能為力。
在新京,中國人是沒什麽地位的,更何況是一個小叫花子,而卻是一個偷了面包的小叫花子。就連他這個師長,光天化日之下看到日本人施暴,也只能無可奈何的繞道。
這時,圍觀的人群中一個戴着鴨舌帽身材魁偉的年輕人跨出一步,一把捏住那日本人的手腕,對那人說了一句日本語,于大木覺得有趣,這裏竟然也有打抱不平的人。
他雙手抱臂,叼着煙饒有趣味的看着那場糾紛。
那年輕人背對着他的方向,看不清面目,他掏出幾張鈔票給氣勢洶洶的日本人,日本人拿了錢,不屑的朝躺在地上的小叫花子啐了一口唾沫,帶着人鬧哄哄的離去了。
年輕人也不去看叫花子,而是轉身徑直朝于大木走來。
于大木先前還抱着看好戲的心态,等到那年輕人走到馬前,用手抓着鴨舌帽的帽檐,從帽檐下探出一雙眼睛看着他,他霎時變了臉色,香煙從嘴裏掉了下來。
“軍、軍、軍座!”于大木嚎了一嗓子,翻身下馬,膝蓋一軟就要跪倒下去。
元清河扶住他,朝躺在一邊的小叫花子努嘴說:“先送他去醫院。”
新京的靖安警備軍軍營,元清河壓低帽檐走進去,沿路換來無數質疑的目光。
于大木神情激動,一邊跑一邊喚道:“老王!老彭!都出來!”
王守信和彭瓊兩位師長正在牌桌上玩得興起,頭也不回道:“老于,你這是終于睡到東街的那個鬼子的寡婦了?”
于大木将元清河讓進屋,反手關上門,一屋子人這才注意到他,王守信不經意瞥了他一眼,視線就再也無法移開。
“我操!”王守信難以置信的瞪圓了眼睛,罵了一句。
背對着元清河的彭師長不耐煩的看了他一眼:“咋了,難不成老于把那寡婦帶回營裏來了?”
眼見着王守信扔了牌,筆直的站成一杆标槍,熱淚盈眶的行了個标準的軍禮,彭瓊不由轉過身,目光死死釘在元清河臉上。
元清河自跨進營裏開始就發現一些不同尋常的狀況,三年前在淞滬一役中骁勇善戰威名遠播的十九路軍此刻就龜縮在新京城郊一處破爛的軍營裏,上至師長,下至士兵,全都軍心渙散萎靡不振,他幾乎立刻就猜到這三年裏他遺留下來的軍隊發生了什麽。
屋子門窗緊閉,院中有幾個士兵提着槍緊張的來回巡邏。
在三位師長的敘述中,元清河更詳細的知道了他離開之後的狀況。
當年,元清河突然從新京銷聲匿跡,他們還以為軍座忍受不了頂着一頂叛國的帽子被萬民唾罵的壓力私自潛逃了。日本人那邊一直沒有什麽說法,将這支軍隊晾在這處破爛的軍營裏,美名其曰是維持新京治安的靖安警備軍,實質上他們每年只能領得到一點僅夠維持全軍生計的軍饷,武器裝備缺少維護都變得破爛而且生鏽,他們就像日本人豢養的狗,高興了溜出來吠兩聲,不高興了就扔在一邊任其自生自滅,并且随時都有被日本人拉上戰場的危險。
他們三人曾經商議過叛逃,但無奈全軍意見無法統一,日本人看得又緊,而且不明白革命軍那邊對他們的态度,實在不敢冒這個風險,只得半死不活的頂着個靖安警備軍的名號,每日在新京虛度光陰,聽着平津地區淪陷的戰報,心急如焚卻又什麽都做不了。
元清河拉開窗簾,背對着三位大吐苦水的師長,茫然的望着新京的夕陽。
一直以來,都是張石誠在安排他人生的走向,這一次,是不是也該輪到他自己了?獨自一人邁開雙腿,走出一條屬于自己的路,然後,傾覆這個國家也要把那個耍弄了他一輩子的人找出來!
這是他與張石誠之間的戰争,與勝負無關,只要他們都還活着,這場戰争就會繼續下去。
在夕陽完全落下去之前,元清河轉過身,打斷了三個人的喋喋不休,揚起一邊的唇角笑道:“你們,願意跟我走嗎?”
就在舉國上下進入緊急備戰狀态的同時,滿洲國的新京卻在一天夜裏發生了暴動。
靖安警備軍突破日軍的重重封鎖從城外的軍營成功突圍,順手洗劫了新京五十裏之外的一處煤礦,被解放的一大批中國礦工紛紛響應號召,加入了這支隊伍。
這支無編制的國軍隊伍一路向西南方向挺進,聲勢浩大的突破日軍的重重關卡,到達日軍控制的熱河省便開始有意識的回避正面作戰,而改用靈活的游擊戰,最主要的目的是搶奪物資。
很快便會進入寒冬,這支軍隊剛剛在新京被日本人抽光了油水,顯然物資不能抵禦這個寒冬,于是想出這樣的辦法,對駐紮在熱河境內的日本人和僞軍進行流氓式的搶奪和騷擾,令熱河駐軍苦不堪言。因為當時革命軍和日僞軍已經劍拔弩張,正在醞釀一場大規模的戰役,日軍大部分兵力都集中到察哈爾和綏遠交界處備戰,熱河內部防守空虛,元清河就瞅準這樣的空隙,隔三岔五的來一下,不痛不癢的打一場,搶到東西抓到俘虜就跑。
過冬的軍需物資以及武器彈藥靠着這種方法累積到一定程度之後,元清河不再跟熱河駐軍纏鬥,而是在熱河南部強行突圍,借道察哈爾,進入山西境內。
其時,閻錫山正在制定全面的綏遠防守計劃,一聽說後方來了這麽一支名不順言不正的隊伍,不禁頗為頭疼。
但是在親自接見了那位元軍長之後,閻副軍事委員長不禁面露喜色,與這位年輕的首領在密室內長談了幾個小時,談話內容不得而知,只是後來,他将這支軍隊編入自己麾下,冠之以晉綏軍的名號,成為革命軍的正式編制。正是用人的時候,革命軍再也不計較這支軍隊嘩變的前科,大度的接納了他們。休整一番後,煥然一新的十九路軍随同晉綏軍一起被派往綏遠戰場。
十一月,綏遠抗戰爆發了。
最終審判結束後,石誠站在屋檐下,再一次擡頭凝望着天空。
夏庚生站在這處秘密法院的走廊裏,眼神複雜的望着那個囚犯。
被士兵推搡着向前走的時候,腳鐐碰撞出聲音,思緒被打斷,石誠收回目光,望着夏庚生笑了一下:“你來了?”
“對不起,先生,我們盡力了。”夏庚生摘下帽子,垂下頭。
“是我自己造的孽,不怪你們。”在經過他身邊時,石誠擡起被铐住的雙手,拍了拍他的肩,被士兵們押走了。
運囚車開走後,夏庚生雙手握拳,微微發抖。到最後也沒忍心将真相說出來。元清河并沒有接受他的安排遠渡日本,而是再度走上戰場,并且成功為自己的叛國罪平反,開始名正言順的興風作浪。
也罷,這樣的真相,不說出來,他反而能走得安心。
也許,裘大海是對的。
他說,先生不惜一個人扛下所有的罪名,接受了那樣殘忍的最終審判,是為了保全他一手創立的軍事情報處,也是為了以他一個人的犧牲讓此事有個完美的終結,他們不能再節外生枝了。
一九三六年初冬,延安。
李今朝托着煙袋從會議室走出來,遠遠就聽到大院外有人吼了一嗓子。
凝神谛聽,他意味深長的笑了,那個如今整日渾渾噩噩的小子居然還唱起了信天游。
他走出大院,在後門口朝外張望,眼下莊稼都收割了,黃昏的四野一片空曠,唯有一條綿延十幾裏的蘆葦蕩,密密麻麻的長滿枯黃的葦草,細細一瞧,就見那蘆葦蕩中有人跌跌撞撞深一腳淺一腳的走着,邊走邊唱。
“黃河水它一去喲不複返嘿,有家的人兒我回不去喲——”
歌聲戛然而止,江坤城提着酒壺紅着眼睛與李今朝對上,他淡淡的看了他一眼,換了個方向,對着河水繼續放聲高歌:“河邊的葦草來黃又綠喲——嗬!”
江坤城打了個酒嗝,與李今朝擦身而過,卻腳下一磕絆,一頭栽倒下去。
李今朝順手攬住他才避免了他摔個狗啃泥,不想江坤城卻一把甩開他,東倒西歪的就要起身繼續向前走。
李今朝用胳膊環住他的脖頸,将人拖到蘆葦蕩中,任其重重的摔在地上。
江坤城睜着迷蒙的醉眼看着他,愣怔了一下,翻了個身趴在蘆葦叢中滿地找他的酒壺。
李今朝拎着酒壺在他面前蹲下,當着他的面将一壺酒全都倒進了地裏,揚眉看着他:“怎麽、跟着我,後悔了?”
“不後悔,後什麽悔,”江坤城索性仰面朝天躺了,露出一絲苦笑,“這世上最沒用的兩個字就是後悔。”
李今朝見這人醉得有趣,饒有興味的在他身邊席地而坐,笑着問道:“我一直想問你一個問題,為何當初我一拉攏你,你就願意加入我們?”
江坤城緩緩轉動眼珠子,一眨不眨的看着李今朝,突然吃吃一笑:“因為你長得好看!”
他倏然坐起身,差點把臉撞在李今朝臉上,李今朝後仰着頭,蹙眉看着他。
江坤城索性是醉膽包天,竟然屈起食指慢慢托起他的下巴,“嗝”一聲又打了個嗝,嘿嘿笑了:“這天底下,最好看的人、除了我大哥,就是你。”
“你想啊,那麽漂亮的一個人,往我那破山寨子裏一坐,突然說要我跟他走,你說我該怎麽辦?還不乖乖跟他走?”江坤城放開他,無奈的笑着,雙手胡亂拍打着地面,“嘿嘿,不提了不提了,反正、我這輩子是沒臉回去見我大哥了,就守着你這個美人過日子也不錯!嘿嘿……”
江坤城笑着笑着就停不下來了,笑到最後他嚎了一聲,突然大哭起來。
他直挺挺的躺倒下去,望着天空逐漸深沉的暮色,抹了一把眼淚,開口便啞着嗓子唱:“有家的人兒我回不去喲——”
一張漂亮得過分的臉出現在視線裏,他一驚,不哭了,也不唱了,因為那個美人的臉漸漸放大,用唇堵住了他的。
江坤城瞬間臉漲得通紅,紅得發燙,他呆呆的躺着,酒已經吓醒了大半,任那雙帶着清淡煙草味的唇輕輕摩挲着自己的,心跳開始撲通撲通的加速。
“做過嗎?”美人在他耳邊輕輕吐息。
“唉?”江坤城瞪着一雙大眼,半點都不敢動,他吸了吸鼻子,喉結滑動了一下。
“我問你,有沒有……和男人做過……”濕潤的舌尖觸到他的耳垂,引得他渾身顫栗。
“沒、沒有……”該死的,我都在說些什麽?江坤城慌忙捂住嘴。
李今朝沒有再給他說的機會,俯身下去,擁住了他。
元清河複活了,我們互不相欠。曾經愛過,求過,怨過,卻最終錯過,不管你此刻身在何處,我不會再糾纏你,這也是你所希望的,對吧,張石誠?
祝你們能夠在這滿目蒼夷的人世間再度相遇。
他還有他的路要走,盡管是一條無比艱辛的路途,卻是他一生的榮耀與夢想。
愈發幽暗岑寂的荒野,密密麻麻的蘆葦蕩遮擋了兩具纏綿的軀體,冷風刮過綿延了千萬裏的黃土地,幻化成一曲波瀾壯闊的信天游。
一九三七年,盧溝橋事變之後,中日戰争全面爆發。
十一月,在上海與日軍鏖戰三個月的七十萬革命軍全線潰敗,軍隊一盤散沙,亂糟糟的往蘇州河撤退。
剛剛退守第二防禦陣地,軍事委員長就立刻召集軍中全部将領,召開了研讨會。
整個大會議室亂糟糟的,元清河冷然看了一眼那些各懷鬼胎的軍隊首腦,不由冷笑。以七十多萬對日軍的三十多萬,而且還是在自己的國土上,盡管也有武器上的劣勢,但潰敗成這樣,簡直是顏面掃地!
首先是戰敗分析,各軍将領從開始的互相推卸責任無理謾罵,到後來的士氣低落愁雲慘霧,整個會議過程,元清河雙手抱臂,冷眼旁觀不發一言。
但随後,一個其貌不揚的年輕人徑直穿過嘈雜的會議大廳,将一封電報呈上去,正在臺上發言的委員長打開電報一看,臉色瞬間煞白,額頭沁出冷汗。
軍統的軍事情報員公布的緊急情報讓會議室炸開了鍋:日軍目前正在全線朝西邊進軍,顯然目标直指首都南京!
會議室的場面開始失控,将領們圍繞着救不救南京展開争論,一方由于在上海戰場上見識了日軍的兇悍而心有餘悸,主張先靜觀其變,另一方以南京城為首都不救必将亡國極力主張派遣援軍保衛南京。兩方争論不休僵持不下,到最後幾位義憤填膺的軍官眼看就要開打。
其間,元清河一直死死的盯着那個年輕人。
像是感應到了他的目光,裘大海面無表情的望過來,朝他點了點頭,走下去,在經過他身邊時俯身在他耳邊低聲道:“跟我來。”
誰都沒有注意到,有兩個人悄無聲息的離開了亂糟糟的會議室。
兩人一前一後的走入一間空屋,裘大海立刻就反手關上門,上了門闩,警覺的朝外面看了一眼。
“先生,他人現在在南京城裏!”
元清河一驚,這句話不啻于一個晴天霹靂,在他頭腦中炸開!
“聽着,這件事本不該告訴你,先生一年前因為你的事被捕,在軍統內部法庭上,我們盡了全力才能保住他的性命,但是他被判終身監禁,到現在為止,他已經在南京城的秘密監獄中服刑一年多了。上海陷落,日本人現在矛頭直指南京,政府現在如同驚弓之鳥,極有可能會放棄南京,到時候軍統會從南京城撤退,但是不一定會帶上囚犯,我是想……”
元清河沒有聽他把話說完,他失魂落魄的跑出去,一直跑回自己營中,一腳踢開了大門。
他現在什麽都不争了,不求了,只希望那個人能活着。
黃昏時分,兩列全副武裝的騎兵從軍營中突圍出來,絕塵而去。
守衛在營外的士兵跌倒在地,他望着騎兵們離去的身影,吓得撿起帽子連滾帶爬的往軍營裏跑,一邊跑一邊扯着嗓子喊道:“不好啦!十九路軍又造反啦!”
日軍進攻南京,元清河帶領一個團的精銳騎兵第一時間奔赴南京加入戰局,協助當時的南京衛戍司令準備進行殊死抵抗。
但是僅僅抵抗了三四天,不知道是誰帶了個頭,駐守南京城的四萬中央軍出現了大混亂,大家開始争先恐後的逃亡。那位唐司令一看局面,知道南京守不住了,便也吓得屁滾尿流,終于正式下達了撤退的命令,南京守軍不戰而逃。
在無視了所有人的規勸之後,只有這支騎兵堅守了下來。元清河跨坐馬上,立于傾頹的城牆之上,望着潰逃的軍隊冷笑。
去吧,都去争吧,這國家都是你們的,但他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