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終章
轟炸機嗚咽着掠過首都的上空,一連串炸彈投射下來,在各處炸出一朵黑灰色的花,一輪轟炸之後,暮色低垂,疲憊的城市靜默在冰冷的冬雨之中喘息。
一面殘破的牆壁忽然倒塌,從縫隙間鑽出一個灰頭土臉的男人。
他彎下腰,吃力的将腳鐐從磚牆的縫隙中一點一點的拖出,最後一個猛拽,他整個人從廢墟之上滾下來,跌倒在地。
他坐在地上休息了片刻,站起身,拍了拍囚衣上的塵土,不經意的抹了一把額頭上的血跡,擡頭仰望着天空。
他沒想到,在有生之年還能看到天空,盡管它是灰色的。
環顧四周,滿目凄涼。
到處皆是橫陳的屍體,倒塌的建築,滾滾的濃煙和漫天的冷雨,他不知道自己被囚禁了多久,不知道這個城市發生了什麽,在長久的暗無天日的牢獄生涯中,他已經忘記了時間,甚至忘記了自己還活着。
其實,終身監禁,已經跟一具屍體沒什麽區別了,活着的屍體。
再見天日,他茫然四顧,竟然不知道自己該走向哪裏。
他記得他是有過家的,那些久遠的記憶早已模糊,但家給他的溫暖和安全的感覺,他還記得。
也罷,且先回家去看看吧。
石誠望着幾近成為廢墟的城市,舔了舔唇上的灰,笑了笑。
那一帶已經被轟炸成一片狼藉,他們曾經住過的房子,雖然破損得十分嚴重,圍牆被炸塌了,但洋樓依舊屹立不倒。
這一路走來,他沒有碰到一個活物,他想,也許這國家已經滅亡了吧?但是這些跟他這個已死之人有什麽關系呢?他只是想回家,想找個安靜的地方做自己的墳墓而已。
他攀着生鏽的鐵栅欄翻進院中,踏着滿地枯黃的野草走進那棟看起來空置了很久的房子。
屋裏并不淩亂,家具依舊按原樣擺放着,只是都陳舊不堪,挂着沾滿灰塵的蛛網。
石誠帶着平和的微笑,緩緩在客廳中巡視,一件一件的撫摸過那些家具,最後在客廳沙發上坐下,端起一個沾滿污物的茶杯。
時光逆流,就好像回到多年前某個寧靜的下午,他一邊喝茶一邊等着那個人歸來。周身的一切都恢複原樣,枯萎的植物綠意盎然,朽爛的油畫煥然一新,窗口可以看到夕陽,留聲機流淌出甜美的音樂,廚房裏傳來飯菜的香味,庭院中傳來馬蹄聲,那個人回來了……他閉上眼,一切都那麽遙遠而美好。
他在客廳裏坐了很久很久,久到将他們在一起的每一個細節都描繪得歷歷在目,這一生,有這些回憶給他陪葬,足夠了。
石誠緩緩起身,繞開幾階破爛的樓梯,徑直走上二樓,鑽進漆黑的卧室裏,仰面躺倒在床上。
天黑了,外面傳來淅瀝淅瀝的雨聲,他透過破了半塊玻璃的窗戶望着黑沉沉的夜,閉上眼。
自那人離去之後,他的人生已經進入永夜。
一聲輕響。
接着樓梯上傳來沉重的腳步聲,一個磕絆,那人似乎跌倒了,傳來一聲悶響。
是誰那麽莽撞呢?
石誠詫異的睜開眼,不是幻覺?
那腳步聲停在門外,夾雜着輕喘,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在這個散發着黴味的黑暗房間裏尤為明顯。
房門被推開,石誠倏然坐起身,腳鐐發出輕響,蓋過了他的心跳。
一個漆黑的人影推門走進來,他滿臉滿身的血跡,周身散發着硝煙的味道,腳步遲緩而沉重的走到床前。
寂靜的室內,只剩下從那人身下不斷滴落而下的液體發出輕微的滴答聲,還有自己的心跳。
元清河瞪大眼睛,絕望的眼神瞬間煥發出勃勃生機,他癡癡的望着呆坐在床上的黑影半晌,沉聲問道:“誰……在那裏?”
陽春三月,暖融融的陽光照在這個雲南邊陲的小縣城,戰火延燒了半片國土,但這個閉塞的地方依舊和平寧靜。
這裏正在進行一年一度的大集會,一個年輕男子睡眼惺忪的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冷不丁的從斜前方撞上來一個人,撞醒了他的春秋大夢,定睛一看,原來是鄰居小伍。小伍神秘兮兮的湊在他耳邊輕道:“嘻嘻,張石匠,可讓我逮到你了,走,我帶你去玩個好玩兒的!”
接着不由分說的把石誠拖走了。
原來是集市上來了幾個緬甸人,在街邊擺了攤子賭石,石誠擠進人群裏看了一眼,興致不高,因為他沒睡醒。
他随手掂量了一塊石頭,付了錢就揣進兜裏,小伍突然扯了他一下,慌慌張張道:“張石匠,不得了了,你家那個壞脾氣的小哥來了!”
石誠一驚,遠遠望了一眼,果然看到元清河冷着臉氣勢洶洶的從人群中朝他走過來,最驚悚的是,他手上還提着一把菜刀!
元清河很郁悶,那個人最近越來越懶散,每每睡到中午,吃飯還得等喊他起床。今天他準備炒菜的時候發現醬油沒了,于是強行把睡得人事不知的那人從床上提了起來,看着那人提着壺頂着一頭鳥窩樣的頭發恹恹的上街去打醬油,結果等了很久都沒有回來,他一邊切着菜一邊就怒了,刀都沒來得及放就一路追了出去,怒氣沖沖的殺到集市上。
于是,熱鬧的集市發生了一幕慘劇,張石匠被他們家那位頭朝下暴力的扛在肩上一路驚叫着回了家。石誠暗自抹淚,他知道這暴力遠不止于此。
晚間,在那人不知疲倦的折磨下,張石匠哀叫着妥協,那人卻并不打算放過他,只是兀自勒着他的身體,一下又一下更加深入的沖撞、搗弄,生生的将他折磨瘋了。
在不知道第幾次精關失守之後,石誠高高仰起的身體終于癱軟下去,卻被身後那人一把勒住。
元清河仍舊兇猛的進攻着他,貪婪的舔去他眼角的淚水,啞着聲音問道:“愛不愛我?”
當時兩人一同從南京城逃出來,得到他軍統舊部的保護,一路南下逃亡到這雲南邊陲,遠離了戰争,潛伏在這處養傷,日子變得簡單,傷好之後,他除了準備一日三餐以外就無事可做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平靜悠閑的日子過得久了,他最近變得憂郁沉默患得患失,就比如白天那件事,他當時幾乎懷疑那個人不會回來了,像以前那樣突然從他身邊消失。
在得到石誠帶着哭腔忙不疊的回答:“愛、愛……”之後,他才稍微滿意了一些,他放開他,稍微退出他的身體,伏在他背上,不依不饒問道:“有多愛?”
身下那人似乎稍微遲疑了一下,一指窗口的桌子,虛弱道:“就像那塊、嗯……那塊石頭……”
什麽亂七八糟的回答!他怒了!真的怒了!
于是後半夜,屋中也能聽到張石匠哀鳴不絕。
清晨第一縷陽光照在桌上,像是得到某種召喚,元清河準時醒來,看了一眼伏在自己肩膀上沉睡的那人,悄悄的抽身。
外面已是春暖花開草長茵飛,南方的早春是爽晴而舒适的。元清河頗為惬意的在窗前站了片刻,驀地看到桌上的石頭,那人昨天在集市上賭回來的石頭,已經用工具切開了。
心念一動,他将石頭翻了過來,怔住。
只見石頭外面包着一層薄薄的醜陋石衣,石衣下面包含着滿滿一汪碧翠陽綠。
倏然回頭望了一眼沉睡的人,想到昨晚那亂七八糟的情話:像那塊石頭一樣愛着你。
心裏滿滿的,都是你……
他其實想說的是這個吧?
石誠從睡夢中醒來就看到那人呆立在窗邊逆光的背影,他雙手墊在腦後,舒适的看了他半晌,其間,那人一直都沒有動,在陽光中站成一尊銅像。
他輕手輕腳的翻身下床,走到他背後,雙手捂住他的眼睛,卻被弄濕了手心。
石誠讪讪的收回手,繞到他面前,雙手捧着他潮濕的臉,輕聲問道:“怎麽了?”
元清河搖了搖頭,單手将他抱起,緊緊圈在懷裏,把臉埋在他脖頸間吹出潮濕的氣流:“沒什麽。”
走了很遠很遠的路,終于可以停下休息。
這就是他和張石誠的人生,就像兩條藤蔓,從萌芽初始就盤根錯節的糾纏在一起,即使是人世間的風浪都沒能将他們分開,即使是戰争和殺戮都沒能阻止他們再度相遇,誰敢說這不是命中注定?
不論是一去不複返的光輝歲月,還是一眼望不到頭的平淡流年,他的生命裏,他一直在。
作者有話要說: 完結!
因為廢話較多,又拘泥細節,居然寫了50萬。
感謝大家一直以來的鼓勵,雖然很冷,但寫得很開心。
有在開腦洞構思下一篇了,但是作者君實在沒有自信不存稿就開文,等我存夠20萬字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