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沒有什麽人是能陪你一輩子的
許舟辰和外婆并沒有聊很久,老人家精神不大好,不一會兒就已經有了疲色。
許舟辰和劉大嬸一起把外婆扶到房間裏,他替外婆掖了掖被角,邊聽身旁的劉大嬸絮絮叨叨說着以前的事:
“你外婆啊,年輕的時候可漂亮了,又知書達理的,鎮上好幾個年輕小夥子都喜歡她。後來她嫁了人,生了個漂亮姑娘,結果姑娘他爸沒過兩年就沒了。她也是個可憐人,努力工作想供姑娘上學,但孩子不争氣不學好,跟你外婆生了不少氣,最後就成了這個樣子,到現在你外婆病了也沒來看一眼,真是……”
劉大嬸話音一頓,後知後覺反應過來,這種話萬萬不該在孩子跟前說,這就不輕不重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嘴巴,嘆了口氣,轉而說:
“你外婆年輕的時候沒上成學,現在就希望孩子好好念書考個好學校。所以你個小娃兒,別想什麽辍學的念頭了,這個年紀就好好讀書,要是你媽媽不讓你讀書你就來找嬸,嬸還能供得起你。”
說完,劉大嬸拍了拍許舟辰的頭,帶着他出了房間。
她屋裏只有一間空餘的卧室,就簡單打掃了一下,讓兩個孩子住在一起。好在房間裏的床不小,兩個男孩子剛好夠躺下。
小鎮的夜不比城市的喧鬧,一片靜谧中,只能偶爾聽見屋外草地裏幾聲蟲鳴。
許舟辰聞着枕頭上淡淡的樟腦丸氣味,完全沒有睡意。
床上鋪了一層涼席,起先還有一絲涼意透過衣料傳到許舟辰身上,但那絲清涼也很快被少年的體溫驅趕殆盡,他背上起了一層薄汗,連頭發都稍稍有了些潮濕的感覺。
劉大嬸家沒有空調也沒有風扇,不算大的床上,兩個男孩子擠在一起,光是獨屬于夏夜的悶熱都足夠磨人。
許舟辰不敢翻身也不敢動,生怕吵到旁邊的人。他稍稍蜷着身體,背對着沈歲安,單薄的背影莫名有些像一只無助的小動物。
沈歲安也根本沒有困意,也不知是因為溫度還是別的什麽東西。他睜着眼睛,借着窗外灑進來的月光看着許舟辰。他見許舟辰很久都沒有動靜,還以為他睡着了,于是擡手從不遠處的小桌上拿起蒲扇,一下一下輕輕扇動着。
許舟辰很快察覺到了落在自己身上的那絲涼意,他愣了一下,下意識回身看了一眼,卻剛好撞見少年有些意外的眼。
許舟辰有一瞬的恍神,随後他翻身面對着沈歲安,只看了他一眼就習慣性垂下眸:
“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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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許舟辰下意識蜷起了手指,他似乎有些不安,用指甲在涼席上一下一下輕輕刮着,發出細微的聲響:
“你說,外婆為什麽不記得我了,為什麽一下子就老了。”
這是從剛才起就一直困擾着許舟辰的問題。
他年齡小,想問題尚且稚嫩,很容易鑽牛角尖。尤其今天他見了外婆,看最親的外婆甚至已經不記得他是誰,那種茫然的孤獨感就更強烈一些。
他經常聽身邊的人說起生老病死,但當這種事情突然降臨到他身邊唯一的親人身上時,那種無可奈何的無力和恐懼感才真正清晰起來。
“明明才過去了兩年,明明……”
說着,許舟辰小聲喃喃着,眼底逐漸泛上一陣酸澀。
在他很小的時候還很愛邊哭邊跟外婆撒嬌。但後來,他被許從善帶走,某天自己餓着肚子在空蕩蕩的房子裏哭了很久,卻再沒人來哄他安慰他了。從那時起許舟辰就明白,如果身邊沒有願意哄着你的人,那哭泣除了會顯得自己很沒用以外,再沒有一點意義。
所以許舟辰已經很久都沒有哭過了,委屈的時候不哭,想外婆的時候不哭,被許從善罵也不哭。
但這時候,他突然就忍不住了。
他眼前的畫面逐漸模糊,最終,兩道熱流從眼角滾落,浸濕了枕巾。
許舟辰抹了把眼淚,發現止不住,索性兩手捂着臉,蜷起身子低低啜泣着。
他連哭都不敢太大聲。
沈歲安看着許舟辰聳動的肩膀,有些不知所措。
說到底,沈歲安也不過還是個小孩子而已,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麽話安慰許舟辰,最後也只能學着大人的樣子緩緩擡手,在許舟辰背上一下一下輕輕拍着,算作安撫。
許舟辰有那麽一瞬的僵硬,他沒想到沈歲安會像大人安慰小孩一樣來安慰他,雖然沈歲安什麽話都沒說,但簡單的一個動作就已經夠許舟辰安心。
他心裏湧上一些暖意,很快調整好了情緒。只是在擦幹眼淚之後,他說話時還帶着些鼻音。他吸吸鼻子,認真問:
“哥,你說,人到底為什麽要活着呢?既然都會死,到最後什麽都帶不走,又什麽都留不下,有什麽意義?”
在許舟辰看來,沈歲安這個比他大兩歲的哥哥就是世界上最聰明的人了。他成績好,總是被挂在學校的榮譽牆上。每次許舟辰問他什麽他都能回答,甚至能照着一行短短的地址準确在偌大的北川找到這樣一個偏僻的小鎮,他似乎無所不能。
但個問題對于十多歲的孩子來說還是太深奧了,沈歲安難得地沉默了一下:
“有意義啊,她不記得你,但你還記得她。她不在了,但和她有關的你還在。”
許舟辰稍稍放低了聲音:
“但我想外婆能一直陪着我,如果她不會老,能一直健健康康,就好了。”
“沒有什麽人是能陪你一輩子的。”沈歲安用蒲扇拍了拍許舟辰的頭:
“人都會走,都會老,都會死,都會和你分別。除了你自己,沒誰能一直在你身邊。”
許舟辰眨眨眼,擡眸看着沈歲安:
“你也不能?”
“當然不能。”
“那如果我一直跟着你呢?”
“總會分開的。”
“……哦。”
許舟辰應了一聲,不說話了。房間重新安靜了下來,只剩下沈歲安手裏蒲扇扇動時那一點點空氣流動的聲音。
許舟辰垂着眼,稍微有一點難過,但很快,他就聽到少年淡淡道:
“但……我可以試着比別人陪你久一點。”
這大概是沈歲安看許舟辰難過,順着說出來安慰他的話,但許舟辰還是很高興。
“真的?”許舟辰眨眨眼,在清冷的月色下擡手伸出小指:
“那拉個鈎。”
沈歲安愣了一下,而後便用小指鈎上了他的。
“謝謝你,哥。”
人總會走,但相處時留下的回憶卻不會離開。
許舟辰從沈歲安簡單的一句話裏突然就明白了這個道理,所以,即使有一天外婆會徹底忘記自己,甚至離開,可只要自己帶着她的願望繼續好好生活,那她就一直在。
許舟辰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睡着的,他做了很多亂七八糟的夢,最後叫醒他的是門外的汽車引擎聲,還有一片嘈雜的人聲。
“小安,你帶着小辰跑這麽遠怎麽也不跟我說一聲,你知不知道媽媽昨晚都要急死了?你提前說一聲,我跟你爸爸開車送你們倆來不好嗎?”
“忘帶手機了。”
“你……”
許舟辰在卧室裏迷迷糊糊醒來,他的手搭在床沿,只覺得指頭有種濕漉漉的觸感,睜開眼睛一看,才發現是火鍋正扒在一邊舔他的手指頭,似乎試圖把他叫醒。
許舟辰揉揉眼睛坐起來,順手摸了一把火鍋的狗頭,把小狗抱起來走出了房間。
劉大嬸的屋裏站着沈源和周若蘭。在他出來的那一瞬間,他們二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都落在了他身上,那些目光有同情也有憐惜,可能這些情緒的出發點是好的,卻讓許舟辰多少有點難受。
等到很多年之後,許舟辰再次回想起來那天才明白,那時沈歲安背着所有人帶他出走,大概也是為了保護住少年那點可憐的自尊心。只有小孩懂小孩,很多時候,大人出于好心的關愛,更容易無意中傷到細膩敏感的孩子。
雖然沈歲安保護的方式莽撞又欠考慮,可那次短暫的流浪的确成了許舟辰為數不多的溫暖記憶之一。
看許舟辰出來了,周若蘭和沈源并沒有繼續責怪沈歲安。
他們倆昨夜左等右等沒見兒子回來,急得不行,最後找去了許家,但許家也沒人。夫妻兩個急得團團轉,好不容易打聽到了許從善的聯系方式,問出兩個孩子可能去的地方,着急忙慌找過來的時候天都還沒亮。
那天,沈家父母把沈歲安從永川鎮帶走了,而許舟辰繼續留在劉大嬸家裏,借暑假的時間陪在了外婆身邊。
等到暑假快到末尾的時候,劉大嬸把許舟辰送到車站,許舟辰就那樣一個人坐着大巴車搖搖晃晃,伴着蟬鳴和汽車轟鳴聲,重新回到了那個亂七八糟的、勉強能被稱為“家”的地方。
再後來,北川一小開學了,三中也一樣。
初中生上學的時間比小學早得多,但即便如此,許舟辰每天還是會按沈歲安的時間早早起床,背着書包跟他從小路一路往下,到分岔路口時再轉向不同的方向。
而早上那些多出來的時間,許舟辰也不會浪費。他原本就聰明,再加上他肯用功,落下來的那四年課程補起來并不難。兩年時間,他從一個讓老師頭疼的問題小子,變成了每次都會被老師點名表揚的三好學生。
等六年級畢業的那個暑假,許舟辰成功拿到了北川三中的入學資格。
所以,許舟辰又能繼續像以前那樣,在上學的時候,跟在沈歲安身後半步遠的位置。
外婆的願望是想他好好念書,成為優秀的人,而在許舟辰心裏,沈歲安就是優秀的代名詞。所以漸漸地,連許舟辰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在很多事上都在有意跟着沈歲安的腳步,一步步向前,也一步步成長。
某種程度上,沈歲安算是許舟辰年少時最最重要的人。
又是一年的夏日,路邊的樹似乎又繁茂了些,枝葉投下來的陰影落在地上,在地面映下一片斑斑駁駁的光影。
許舟辰邁出許家的院子,一眼就看見隔壁院子的門口,站了個身形挺拔修長的少年。
他單肩背着書包,看見許舟辰,沖他微微揚起下巴:
“走了。”
說罷,沈歲安擡步,順着小路一路向下。
許舟辰看着他的背影,下意識彎唇笑了一下,擡步小跑着追向他:
“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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