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約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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晶炭分上、次、下三等,根據燃燒的持久度而定,上等晶炭可連續燒上八至十天也不熄滅,數量稀少,價值當然亦最高,一段只有需要長途運送貨物的商旅才願意購入。
那麽要如何辨別晶炭的等第?
這便要觀察其光澤及亮度,恍若在菜市場買雞蛋一般放在燈火下照,剔透亮閃的為佳,反之暗淡無光的則屬下等。晶炭還有分不同的顏色,紅綠藍黑,就像玻璃彈珠般,亦有幾種顏色混雜其中的。色澤越是鮮豔,代表越容易點燃。
這個倒是沒什麽困難,但要認出亮度光澤僅僅差之毫厘的上、次等晶炭,對于完全是門外漢的向辰而言,卻是堪比鑽山塞海,頭痛不已。即使掌櫃拿着幾顆不同等次的樣品給他重複講解,他依舊認為──
它們的亮度根本沒有差啊!
老實話,向辰從來沒有打算接管車店生意。他天生任意随性,喜歡無拘無束的生活,還在原來世界時經常就拎起背包出國工作旅游,被一個車店把他綁在小小的縣城裏,實在不适合他性格。想往時向老爺仍健在,每天軟磨硬泡灌輸甚麽經商技巧,又讓他和有往來的商家打關系,向辰一概敷衍了事。若非向老爺臨終前以愧對向家列祖列宗死不瞑目,恐吓他一定要将先祖家業傳承下去,他早已變賣家産,估摸着如今正在周游列國吧……
哪會像現在這般盯着一堆彩色玻璃珠學分類,無聊透頂。
可是既已接手,再怎麽不樂意也是得面對現實。向辰暗暗嘆氣,抓抓後頸道:“呃、抱歉張伯。可能我眼力不太銳利,這些樣品的等次我還是不太可以分出來。”
“這要靠經驗的。我初入行時,花了很長一段日子就只是跟師父苦學鑒定晶炭的方法……老板才接管車店不久,覺得諸事陌生煩瑣也甚為平常,過一陣子慢慢便會掌握。”瞥見向辰一臉懊惱的神情,慈祥的老掌櫃好聲好氣地安慰,心中卻是有些欣然。今天老板罕有的一大早就回到店面,不但向工匠問了不少有關制造蒸汽車的東西,又主動請教怎樣看晶炭的質素,看來是終于立定心思要好好經營先父的生意。
“但願如此……”向辰聳聳肩,将晶炭樣品擺入标示好的小盒裏,問道:“今日除了小陳告病外,有沒有別的事情?”
“王九要把修理好的車子送去黃老爺和吳老爺府上,還有一批材料送來,上午店面可能會比較忙。”
“要真忙不過來,先了檢查材料再說,有幾輛車子趕着交貨,材料出問題就麻煩了。”向辰頓了一頓,道:“下午我有事外出,店裏你幫我看顧一下。”
掌櫃點點頭:“我明白了。請問老板還有其他吩咐嗎?”
“沒了,你回去幹活罷。”
“是。”掌櫃恭謹地退下。
距離約定時間尚早,左右無事,向辰從書櫃裏抽出一本關于蒸汽車的圖冊研究。這本圖冊他看過不少遍,冊中所繪畫的結構不算複雜,可有些地方依然不甚明了。
話說宅子後巷還放着兩輛陳舊的蒸汽車,改天拆開來摸索摸索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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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有錯漏的賬簿交給掌櫃修正,又确定了貨品運送的進度後,向辰便駕車去接柳喚之。幸甚他的同居人恰巧也約了朋友到郊游踏青,不在家裏,這才避免了那位兄臺的另一番冷嘲熱諷。
黃昏紅霞滿天,清風飒飒,和煦的陽光曬得周身暖烘烘的,很适宜四處逛逛看看。兩人都不急,向辰開車在附近游賞了一會兒。沿途所見的景物大多是古代東方的風格,但也混雜了好些西洋建築,例如莊嚴肅穆的大教堂和聳立的鐘樓,中途也曾經過一個供百姓休憩賞玩的花園。當瞅見碼頭旁側那不停噴氣的煙囪時,就知道他們已到達縣中漢洋雜處之地。
看影畫是近來京城官宦子弟中流行的風雅事,後來漸漸傳到附近的縣府來。洋鬼子從遙遠的海洋另一面引入的新鮮玩意兒,自然吸引不少百姓慕名而至,買票的隊伍小蛇般繞了一圈又一圈,比肩繼踵,擠得水洩不通,幾乎望不見盡頭。而且票價并不便宜,一個普通座就要一兩銀,都相當于尋常人家整個月的開銷了,故而在隊伍中的大多是縣裏的有錢人,間或看到三、四個仆役,也不過是幫他們家主子排的。
“想不到這麽多人,早知道我早點兒來排隊……”車子被前方稠密的人群堵住,只能停在街口,柳喚之瞧着小樓門前那綿長的隊伍,扭頭問向辰:“應該得等很久,還要看嗎?”
“都來到這兒,自是要看。”向辰不以為然,喚來側旁驿站的小厮看管車子,便拉住柳喚之手腕下車,徑直走到隊尾。以前陪女友上電影院,遇着節日或者有熱門影片上映,動辄等一兩小時,跟前的這景況還稱不上甚麽。他笑着打趣:“難得小弟掏錢請柳先生看戲,柳先生不是這麽不給小弟面子吧?”
“給。向大少爺的面子怎能不給。”清明的眼眸露出淺淺笑意,柳喚之莞爾道:“可是也許輪到我倆票券剛剛買完呢。”
向辰撇撇嘴:“不會那麽巧罷。”
片刻後排在他們身後的人越來越多,挨肩擦背,少不免有少許肢體觸碰。可是柳喚之不知是否自己太敏感,只覺得站在身後的男子的身體總是有意無意往他那邊靠攏,手臂或胸口時不時擦過他背上。柳喚之不動聲色地朝前面挪開半步,男子便好像被後頭的人擁擠到,緊貼着他向前半步。如此般試探了幾次,他終于察覺有些不對勁。
該不會那人想趁混亂偷他錢包吧?
柳喚之皺起眉心,正疑惑着,忽然感到臀部被一只手偷偷摸摸地擰了一下,男子惡心的竊笑聲随即若有若無地在耳邊響起。平生還未遇過這種龌龊事,他不禁有些驚惶失措,手心攥緊衣袖,一時不知如何應付,只得身子一個勁兒往前躲。
“怎麽了?”背後忽而被挨着,向辰不解地側過身望向柳喚之,詫然發現那張清秀的臉蒼白一片,帶着絲縷慌亂的目光微微垂下,只見他的嘴唇略略動了動,卻是欲言又止。
向辰眉頭一蹙,再往後一瞄。柳喚之身後的男子對上他的視線,似是給吓了一下,正想進一步施襲的狼爪迅雷不及掩耳地縮了回去,而後若無其事的轉開眼睛扮作在看別處。他立時了悟,暗暗向男子發出一記警告的眼神,伸臂環住柳喚之的腰,側身一挪,兩人的位置便對換過來。
柳喚之猝不及防,愣了一愣,才低着頭細若蚊吶地說道:“謝謝……”溫熱寬厚的胸膛将周圍騷動擠壓的人屏隔開,感覺十分安心。
向辰默然不語,仍舊一瞬不瞬地敵視那色狼。大概是自覺沒趣,那人揚起下巴甚為嚣張地朝他倆哼了聲,接着頭也不回的大步走開。
向辰揉揉他的頭發,安撫道:“沒事了,別怕,下回再遇到這種人只管踹他幾腳,他絕對不敢吭聲的。”
卻聽那輕柔的嗓音小聲說道:“怎麽能動手打人……應該去報官府。”
不愧為奉公守法的好好先生。
向辰心中一嘆。想來也對,柳喚之脾氣一貫溫和沉靜,即使被別人欺負受了委屈,只會把郁悶羞惱強自壓抑。好像以往讀書時有同學調皮搗蛋,拿假的蛇和蟲子捉弄他,他也生不起氣來,只忍着眼框裏的淚水不吭一聲地把對象放回始作俑者的桌上,卻不曾和老師投訴半句。所以動粗之類的,就算為保護自己估計他也是做不來。
“以後你如果去一些三教九流混雜的地方,記得叫我陪你。要不然就帶上葉梓。”
“為什麽要帶上葉梓?”
“那個暴力夫子定然會幫你把這些混蛋痛揍一頓滿地找牙。”
“阿辰……”
等了良久,終于排到。
影畫院才新開張,甚多設備器具仍待處理安置,故此暫時僅僅開放了底下的播放室,而且上映的也只有一套半個時辰左右的劇目。播放室裏昏暗漆黑,好奇議論的話題離不開影畫片的神秘,窗戶挂上密密麻麻的布遮蔽陽光,唯有微弱的光線從中央那臺古董放映機的鏡頭中射向前面的白色屏幕。大部份的好位置均已被占去,他們只好挑了個靠近牆壁但比較前的座位。
“陳皮梅,甜杏脯,一個銅板有兩種……公子,買點涼果蜜餞一邊看戲一邊吃吧?”才一落座,一個衣衫破破爛爛的小童便敲着木梆子走過來販賣糖果和零嘴兒。
“要麽?”向辰問身旁的人,他不好這些老人零食。
小童一雙眼珠子閃亮閃亮的望着他們,頗有點懇切的意味。柳喚之淡淡一笑:“也好,就每種都要一點試試。”
說着正要從錢袋拿出銅板給小童,卻讓向辰搶先一步付了:“不用找。”
一錠碎銀擱在小盤裏,小童愕然的看了看向辰,滿臉不可置信,卻見這位爺的表情不似在戲弄自己,便趕忙把各種涼果都抓了一把,撕下一張油紙小心翼翼的包好遞給他,接着又點頭哈腰的連聲說多謝大爺,而後才沿着走道繼續吆喝着叫賣。
“你喜歡吃這種酸酸甜甜的東西?”向辰把油紙包稍微打開放在二人之間,拿了一顆陳皮梅塞入嘴裏嚼了嚼,旋即被那酸溜溜的汁液弄得俊臉都皺成一團,“哇靠,它是泡醋了麽。”
“哪這般誇張。”柳喚之抿唇輕笑,吃下一顆蜜餞,甜膩的味道徐徐在舌尖散開。片刻後他低聲道:“那個小孩看樣子回去要向父母交代的。如若賣不出去,猜想會被父母責罰吧……”
向辰啧的一聲:“濫好人。”
“你不也是?”柳喚之秀眉輕揚,笑着回駁:“一錠碎銀買一包涼果,朝庭貢品也沒那麽貴。”
向辰微窘,別開臉道:“我、我只是不想帶零錢,那些銅板多重……”
僵硬的語氣顯示了某人在別扭,柳喚之唇邊漾出一抹柔和的笑。
嘴硬的家夥……
影畫的劇情十分平淡俗套,一對鄉村男伶萍水相逢,閑談下發現彼此志趣相投,日久生情。後來因為國內動亂,丈夫被征召上戰場,那個兒伶在鄉下含辛茹苦地照顧着年幼的孩子,翹首以盼,直到丈夫軍隊中的一個同伴把他陣亡的消息帶回來,全劇以一片愁雲慘霧的氛圍告終。
這樣沉悶枯燥的戲路,向辰看到一半便不由自主地挨着柳喚之的肩膀打起瞌睡。柳喚之只能無奈的笑笑。幸好這厮睡覺還算老實,不打呼嚕不磨牙。他邊吃着零嘴邊欣賞着異國神秘的技術,到劇終散場,才把那睡得酣甜的人搖醒。
“唔……散場了?”向辰朦胧地撐開眼皮子坐直身。
柳喚之笑道:“是啊,你整段戲都睡過去。”
“這套影畫太無聊了,又是黑白片兒,能不睡麽?”
“可是我覺得還挺感人肺腑的,比茶樓唱戲說書的有趣,一物一景雖是只用了黑白二色,但繪畫得栩栩如生躍然紙上,還會說話,洋人的畫家和工匠真是丹青妙手。”
向辰打個呵欠,道:“那些人物不是畫的,當然真實。”
“不是畫的?”柳喚之詫異,難不成……是甚麽戲法把活物鎖定在紙上嗎?演完了要怎麽将它們變回來,不會是一輩子都被困于裏頭吧……他望了一眼那已然死氣沉沉的屏幕,心中頓時感到有點可怕,遲疑地問道:“阿辰你知道它是如何操作的?”
“這個不好解釋,大約就是把膠卷曝光後形成的影像。”
柳喚之困惑的眨眨眼睛,“所以它是幻象?”
“不是、那些東西都是真的……”向辰撓了撓後腦勺,略微懊惱地道:“诶、甭管它是啥操作原理,你覺得好看就行。”
影畫院的夥計利索地把遮光的布拉開,本來昏暗的室內一時明亮刺目。微弱的說話聲零星響起,繼而漸漸增加拔高,觀衆個個神情興奮,你一言我一語,皆在談論着适才影片的內容,有說有笑地陸陸續續離席散去,零亂的座位四周留下不少細細碎碎的食物渣滓,還有打翻了的茶水跡。夥計暗暗咒罵了幾句,卻只得拉長着臉拿過掃帚和抹布将垃圾清理幹淨。
二人混入擠擁的人流徐徐緩緩地移至街口,接着到驿站取回車子,又在路上堵了好一會兒,回到家住的街巷時天色已然入黑。
大部分的食肆均已挂起門板打烊,惟有将就在附近的小酒家湊合一頓。
窄小的棚架下誘人的燒菜味撲面而來,四、五桌椅任意擺放成一角,客人寥寥無幾,都獨自坐一桌悄然用膳。沒有屋頂擋住,擡眼便可見雲淡月明,星光閃爍,也是別有一番風雅。
“兩位客官随便坐。想吃甚麽?小店醬羊肉下酒頂暖胃的,不愛喝酒的話配熱湯也挺好……”正站在爐竈後炒菜的店家熱絡地招呼他們坐下,鐵鍋底下的火旺盛地燃燒着,發出滋滋的聲音。
“那就來一盤醬羊肉和半斤米酒。”向辰爽快地點了店家的推薦,拉開椅子坐下,把菜牌推到柳喚之面前,“看看你想點甚麽?”
柳喚之拎起菜牌,也沒怎麽看,随和笑道:“挑你喜歡的就好,我不挑食。”
記得他不太愛杯中物,向辰于是追加了熱湯和兩個小菜。店家很快便把熱騰騰的食物端來,向辰提起酒壺便要斟酒飲,柳喚之拿筷子夾了幾塊羊肉放進他碗中,溫聲道:“吃點肉再喝,空肚子飲酒傷胃。”
唉、真哆嗦。向辰暗地裏咕哝一句,還是依言擱下酒壺,先吃了些東西才喝酒。
搖晃的燈籠斜斜地映照着桌子,把地上人們的身影拉得幼且長。兩人靜靜地吃着,不時給對方夾夾菜,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柳喚之果真只喝湯,滴酒不沾,半斤米酒都落到向辰肚裏。眼看酒快喝光,向辰意猶未盡地打個嗝,又添了一壺。大概是起了興頭,新的酒才送上來,他便咕咚咕咚的灌下好幾杯。柳喚之見狀,不禁按住他再次舉起的酒杯,勸道:“阿辰你喝太多了。緩一下吧,要不拿回家喝?”若然阿辰在此醉倒,自己可沒能耐把他摃回去。
“才兩壺酒,哪裏多了?”向辰不滿地嘀咕,一只胳膊撐額頭,呼吸也帶了些酒氣,顯然已微醺。
“兩壺還不多?”
“多嗎?”
“都一斤了……”
“一斤多嗎?”
“對我來說很多……”
“對我來說不多。”他跟他繞。
阿辰莫不是已經醉了罷。柳喚之哭笑不得,伸手便要奪去那酒壺:“你真的喝夠了──”
“呵呵、小夫人,你這樣可是不對。”店家瞅見兩人吵吵鬧鬧的十分親密,以為他們是一對小夫妻,瞇起眼兒笑着搭讪:“當妻子的不陪丈夫喝酒,怎麽反倒打斷丈夫的興致?”
柳喚之臉頰一熱,把手收回噤聲不語,淡淡的粉紅漫上耳根。隔離桌子的客人忍不住哄笑道:“店家,這位小夫人該是怕他夫君醉倒,回家辦那事不行罷……”
向辰清醒了些,不太自在的抓抓脖頸,僵硬地澄清:“呃、你們誤會了,他不是我老婆。”
“哎呀、還不是夫妻嗎?”店家估計錯誤,卻也沒感尴尬,隔着布握住鐵鍋抖了抖炒菜,甚是幽默地開起玩笑來:“真可惜呢,看你小兩口多相配,親事定下了沒有?小兄弟,定了就快快成婚,人家一個小兒伶被你拖着多不好……”
對座那張白玉般的臉蛋紅得彷佛滴出血來,向辰頓時頭皮發麻,窘困不已:“店家,咱倆只是好朋友。”
好朋友?那小兒伶看你的眼神多溫柔,吃飯又給你夾菜倒酒,對待好朋友會這麽體貼周到?
年輕人,真是木頭腦袋。
店家搖搖頭,意會不宣。
結果,剩下的半壺酒沒喝成。
不知為何,被酒家老板漫不經意地調侃幾句,向辰就覺得他們的氣氛有些古怪。那個叨叨念念的先生倏地緘默下來,也不阻止他喝酒了。而且更奇怪的是,沒了那把溫和的嗓音在耳邊啰唆,他忽然間就打消了喝下去的念頭。
結了帳,向辰把柳喚之送回他家門口,灰白的牆壁後已然燈火通明,裏面卻是寂靜無聲,在柳喚之眼中就像暴風雨的前夕。不想被葉梓發現他與阿辰一同游玩的事,加上這麽晚才回去,定然又是一通質問,他靜悄悄地與向辰話別,輕手輕腳地推門入內。
呿!葉辣椒是他同事還是他家長啊……
向辰失笑,扭過方向盤将車子掉頭。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