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情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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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辰貴為向家少爺,含着銀匙出世,吃好的穿好的住好的,打小有仆人鞍前馬後,所以當他搬家辭退府中上下差役時,柳喚之原本預料向大少的生活會變得亂哄哄一團糟。可是,眨眼間半年過去了,那位大少爺倒是過得太平無事滋潤逍遙,這真的讓人啧啧稱奇。當然,柳喚之并不知道那殼子裏藏着的是從另外一個時空穿越而來的靈魂,向辰好歹前輩子活了十幾年單身歲月,基本上把起居工作打理得人模人樣的能力還是有的,除了做飯。古語有雲,君子遠庖廚,大概所有男人都不善長煮菜吧,舊時是泡面和微波食品,如今則是各種面餅包點,随便配上一壇酒便是一餐。這也是為什麽柳喚之會用那種菜買多了的蹩腳借口來他家做飯,雖然向大少似乎一直沒發覺。
“阿辰……不如,讓我來吧?”看着鍋子裏快炒焦的青菜,柳喚之小聲地問道,心念教了好幾天了,怎麽連炒個青菜肉片也學不會……
本來阿辰讓不要來做飯他有點失落,想是否他做的菜色不合阿辰口味,而且失去了做飯的理由,他倆的交集便又少了一些,也有點擔心阿辰會不好好吃飯把身體搞垮。但令他料想不到的,他們并沒有疏淡,反而更靠近了點。他每天晚上都在阿辰家用膳,不同的是掌廚那位是阿辰。就算葉梓因此與他賭氣一回去便關起門板窩在房內不理會他,柳喚之也少有地沒退讓。他總覺得阿辰對他的态度輕微地起了變化,卻理不清那變化是怎麽樣。
“不用。”炒着炒着,青菜開始沾鍋,向辰順手勺了半碗油下去。
剎那火花四濺,一股焦糖的香味在微黑的煙霧中散開。
兩人盯着那黑壓壓的物什,沉默無言。好長一會兒,柳喚之遲疑地開口:“阿辰……不如今晚吃燙青菜,好嗎?”
“不好。”
“那,青菜肉片湯?”
“我就要做青菜炒肉片。”倔強的腔調。
這人是鬧甚麽孩子氣了?柳喚之困擾不已,端起燒焦的鍋子拿去洗刷。向辰嘴角一抿,不吭一聲快步從後跟上,然後搶了那鍋子到水桶旁邊蹲下來洗着。
“阿辰,你……怎麽了?最近有事煩心?”
“沒有……”
其實向辰也搞不懂自己到底在幹什麽,整日心緒紛擾不寧,見不得那個好好先生勞累,于是自己攬回所有家務,看不到那雙溫和恬淡的眉眼便心情躁悶,于是天天一同晚飯直到夜幕低垂,然後慢悠悠把人護送到街頭非要眼見他進去了宅第才能挪移腳步回家。躺在床上輾轉反側,腦海裏總是晃着個影子,做夢還老是從前讀書時的事。
真是三伏天吹西北風,詭異。
“向爺為何眉宇緊皺,是否哪裏奴家侍候不妥貼?”伊人含羞答答,一雙桃花眼風情萬種,霞光蕩漾,軟膩的嗓音配上無辜膽怯的表情,教人心尖不由自主的顫栗一下,骨頭酥了大半。
“呵呵小美人,別怕,向兄不過最近沒歇息好,面色才沉了點。”旁邊的朋友抱着懷裏的,一邊扶着向辰身旁的那個柔聲安撫,又給了他一肘子,“哎、我說向兄,你別板着臉孔行不行,吓壞小美人了。來鳳仙樓就是尋歡作樂把那些不高興的東西通通抛諸腦後,你怎地一副陰沈相?”
“沒,在想事兒……”向辰心不在焉端起杯子,接着目光往那依傍在自己手臂上的人兒的衣飾上打量了一下。
“向爺……不喜歡奴家的妝扮嗎?”
那妓伶惶惶然地低下眼睛,向辰泯了口酒,冷淡道:“太鮮豔了。”
妓館裏不穿豔麗花色,難道要灰灰沉沉才好?妓伶心裏驚奇,放松下來,瞇起眼兒笑盈盈問:“向爺想奴家如何打扮?奴家這便去換套衣裳。”
惑人的媚笑徒有虛情假意,向辰眉心又是一擰,坐離了點,“樸素點,不要太多刺繡。流蘇墜子甚麽的很吵耳,戴個幅巾就可以了,還有,把那些厚得像粉牆的脂粉抹掉……”
那妓伶聽罷瞪大了眼睛,呆呆滞滞地拐入屏風後更衣。朋友暧昧不明的勾他脖子,嘴邊挂着抹邪笑,“向兄,這兒可是勾欄院,不是書塾,你叫小美人作那儒生扮相是要玩甚麽花樣?”
儒生……扮相?
咦……
我靠!
向辰一個激靈拍案站起。朋友立時目瞪口呆,他懷裏的妓伶不安地瑟縮了下,這位爺怎麽這般怪異。朋友仰頭望着他那變幻莫測的神色,躊躇道:“向、向兄?”
向辰回過神來,僵硬的扯出個笑容:“時辰不早,改天再與淩兄把酒暢飲,小弟先告辭了。”
銀子觸着桌面,發出咯的一聲響,他撩了衣擺便背身跨出門,朋友反應過來他已行至走廊端,慌道:“甚麽?你、向兄,你真走了?”
“對不住,我有事情需要好好想一想……”
操,你x的,他他他該不會相中了柳喚之吧……
向辰郁悶地撓着頭發。
他和柳喚之一直以來以同學知己相稱,所以無論柳喚之對他噓寒問暖多麽無微不至,他都心安理得地接收,從沒拉扯到那方面去。如今憶昔回想,竟好像不是那回事。曾幾何時從前的女友做過相同的事,給他預備飯盒,收擡房子,知冷知熱,雖有時耍點小女人脾氣,也不失溫柔體貼,但日子久了,他只感到膩煩厭倦。可是同樣的行為換作柳喚之做,他卻從沒覺得厭惡不耐,任由那人溫和沈靜的氣息悄然融入他的日常當中,太過習以為常,況且兒伶某程度上與男人差不遠,便不曾察覺自己對待這厮與對待兄弟差別竟是那樣的大。
原來……
“诶,你們有沒有發覺老板最近常常神不守舍?”
“比方?”
“前天老板把已經修好的蒸汽車拆毀,大前天将還未修好的還了人家,大大前天我還看見他盯着一盒晶炭發呆了半日……”
“我也看見過呢……”
幾個店工聊着聊着,擱下了手裏的活兒圍了起來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談的無非是近日所見向大老板的反常舉動,後來甚至連中邪撞鬼甚麽的猜測都彈了出來。其中一個小夥計卻無動于衷,從容不迫道:“呿,撞邪?咱家老板天天都在發呆啊,有啥不對?”
“那也是……”
“但老板是發着呆傻笑呢?”
掌櫃自個兒應付着流水般進進出出的客人,忙得焦頭爛額,卻見那幾小子十分悠閑地在那邊談天說地,東西貨品通通耽擱着,忍無可忍,怒吼:“你們這些兔崽子不想幹了!居然有那功夫聊天,還不快滾過來招呼幾位老爺!”
掌櫃老臉赤紅,額頭青筋暴跳,衆小夥計吓得脖子瑟瑟一縮,悻悻然各自返回崗位上。
一晃眼便忙到午間,車店按例輪流外出用膳。
因為某府的下人約莫在這時辰過來替主子取回送修的蒸汽車,向辰仍有好些賬目核對,打算一次把它檢查完,便讓幾個小的先行吃飯,留下掌櫃在店面。
來取車的下人走了大約一刻鐘,一襲青衫悠然拐入店中。
掌櫃從算盤上擡起頭,和藹笑道:“柳先生好。”
柳喚之微笑颌首,“張掌櫃好。請問阿辰他在麽?”
“老板他在內室。”
柳喚之從食屜裏拿出兩個帶蓋的木盅,溫聲道:“我煮了些清潤湯水,秋天風幹物燥,若不厭棄,張掌櫃與夥計分着喝吧。”
“呵呵,當然不厭棄,這便謝過柳先生了……”
“那我進去找阿辰了,失陪。”
“柳先生請便……”
掀帷入室,案桌的筆架吊挂在角落岌岌可危,墨水瓶也被打翻,墨汁沿着邊緣緩緩流淌滴落,從桌腳滲入青石板的縫隙裏,阿辰卻趴在賬冊上呼呼大睡,有人走進來亦渾然不覺。
他把歪倒的筆架和墨水瓶扶正,又用廢紙将地上的墨跡抹幹,拍拍那厚實的背部,喚道:“阿辰……醒來……”
“唔……喚之?”向辰懶洋洋地撐開眼簾,挺直腰板坐起來,用手背擦了擦嘴邊,“怎麽來了?”
許是被壓着的那本賬簿上的墨汁未幹,俊逸的臉孔上滑稽地印滿數目銀兩的字跡。柳喚之忍俊不禁,噗赫一聲笑了。“三十斤才五兩,向老板的賣身價還真是低廉啊……”他從袖袋掏出手帕,沾了點茶水弄濕,輕柔地把那些歪七扭八的字碼拭去。
向辰一窘,忙抓過手帕粗魯地在臉頰擦拭,“現下甚麽時辰了?”
“快到午中。”
“你今日旬假?”幸好才睡了一會兒……
“嗯。閑來無事,過來看看你。”柳喚之把書冊挪到一旁,騰出少許空間,拆開食屜将底層的木盅拿出來。
向辰曲指彈了一下木盅,“這甚麽?”
“蓮子百合糖水。”柳喚之掀起盅蓋,清甜的香味傳來。
不就叫了你莫要沾手爐竈麽?向辰心中嘀咕,嘗了一口,微訝道:“蠻好喝的,不膩。”
清亮的眸子裏露出淺淺的喜悅,柳喚之笑說:“那就多喝點,溫肺潤喉的。”
“呵呵,柳先生懂的倒不少。”
“這些看看藥膳書籍就知道……”
陽光映照着盆栽裏碧青的綠竹,在幾片細葉上折影出淡淡的光暈。柳喚之随手拎起旁邊的小水壺往盆中澆了點水,靜默一下,漫不經意地問道:“下月初五……阿辰你有空麽?”
“應該有……”向辰翻一翻月歷上的記號,“怎麽,想去桃源廟會?”
柳喚之輕輕地點頭,“阿辰想去嗎?”
“好啊。”說到廟會,不可或缺的自然是酒,向辰焉會不想去,忽而想到某事,老大不樂意地望向柳喚之:“你沒有叫葉夫子吧?”
“沒有……”
“還好,要是有那辣椒子我就不去。”
“你啊,多大的人了還像個小孩兒似的……”
柳喚之拿他沒辦法地笑了,秀氣的眉眼微微彎起,笑意中帶着淡淡的溫柔,和煦的眸光彷佛窗外秋天午後的日光一點一點滲入心頭某片地方,燙貼肺腑,暖和心胸。
向辰看得一怔。
媽的,以前咋沒覺得這人笑起來這般好看……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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