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坦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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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源廟會,又稱作月湖祭,是桃源人每年秋末的盛會。
約莫在十月上旬,一連三夜,位于城郊不遠的鎖月湖周圍築梁搭瓦,懸燈結彩,聚集着琳琅滿目的攤販、游戲和民間小吃,湖心的水榭上更有來自各方各地不同戲班的表演。月湖縣鄰近廟會地點,縣中的百姓大多扶老攜幼舉家赴會。或是圍繞湖畔玩煙花、放紙船,或是在桂花樹下賞月觀湖。由縣城通往郊外的小道兩旁高挂着連綿不斷的燈飾,香車彩轎川流不息,流光溢彩,華麗非凡。
幾年前向辰曾經和柳喚之以及一些同窗湊熱鬧參加過,可是那次之後,中舉當官的被派遣異地,成家立室的回了鄉,游學的游學,從此各散東西相忘于江湖,加上他與柳先生的時間又屢屢配合不來,便再也沒有去過。
終于到了……
向辰有氣無力地拉下剎車杆,将車子停靠在廟會外面的一棵樹下。
這種古董老爺車,車速度慢得像蝸牛不說,車輪笨重,拐彎要繞大圈,且沒有避震器,郊野山道不比城鎮,一路過來泥地凹凸不平,硌得他屁股快散架。
搥了搥腰,向辰撩起帷幔道:“咱們到了。”然後甚有風度的朝裏頭遞上一只手掌。
“謝謝。”柳喚之唇邊挂着淡笑,扶着他的手從車廂走下來。
從外頭望去,長街上衣影攢動,游客熙熙攘攘,人聲鼎沸,視線所至盡是形形j□j的鋪子,他不由嘆道:“人那麽多,這廟會還真熱鬧,不曉得咱們能不能擠進去……”猶在觀看之際,手腕忽然被人輕輕地握住,低頭只見柳喚之将一根墨藍細繩綁在他的手腕上。
這是月湖祭的習俗,凡是未婚的男伶逛廟會時皆會佩戴手繩,男子用墨藍,兒伶用赤紅。
自古傳說月老會于廟會舉行的日子偷偷從天庭下凡,賞玩人間繁榮昌盛,若然心情大悅,興許還會攝合三五良緣。可惜塵世情愛姻緣刻于天宮的三生石上,月老年紀老邁,兩眼昏花,望不清誰家兒伶已名花有主,誰家公子卻踽踽獨行。只能憑借人們手腕上的小繩朦朦胧胧穿針引線。
至于靈驗不靈驗,就見仁見智了。
弄好他的後,柳喚之接着把一根紅繩綁在自己的手腕。
向辰許久沒來廟會,幾乎都忘了這破事兒。說穿了,和插草标沒差。他瞧了下那繩子,手工編織的樣式清新簡潔,作平常飾物也行,便道:“哪裏買的?”
柳喚之嘴角輕彎,“柳氏小店。”
“在哪條街,怎麽沒聽過?”
“南裏廣豐胡同。”
向辰眉一挑。
柳喚之笑意更甚,“我織的。”
怪不得繩子的款式幾近相同。向辰晃晃腕上的繩圈,玩笑般把手碰了碰柳喚之的手,“咱們戴一樣的手繩又一起逛廟會,你猜月老會不會直接就把咱們湊合了?”
眸子裏閃過一絲羞怯,柳喚之微微別過臉,輕聲道:“阿辰若然有此憂慮,那便不要與我挨肩同行。”言畢,徑自往人群中踱去。
“喂喂、喚之,我開個玩笑你咋這麽認真……”
碧水幽幽,華燈璀璨。
朗月繁星下,悠悠清風吹拂,暗香飄搖,畫舫槳影,雲袖輕擺,泠泠笑聲缭繞不絕,正是月湖祭祀集市所在。
兩人在吵嚷的湖畔走走停停,小販們喧囂的叫喊聲此起彼落,但凡攤子之間有空檔處,便可見得一簇簇圍觀表演的人群在拍手喝采,有的鸞歌鳳吹、瑞彩蹁躚,有的吞火吐焰、刀光劍影,千奇百怪,確實讓人眼花撩亂。
途中經過兩、三個賣酒的攤子,如桑落酒金漿醪等陳年佳釀自然是尋常可見,向辰發現居然還有賣西域人釀造的葡萄酒,不由得有些驚喜,滿肚子酒蟲蠢蠢欲動,忍不住就去買了一小壺葡萄酒,一邊欣賞廟會景致一邊喝,倒是別有一番滋味。
可是自己身無包袱,美酒卻那麼多,沒法帶幾瓶回家實在可惜啊……
見向辰一臉嘴饞,柳喚之又好氣又好笑:“喝着壺裏的,又惦着壺外的,酒真的如此好喝?”
“酒和香煙是男人的知己。我不抽煙,惟有嗜酒了。”向辰漫不經心地搖晃著酒壺,另一隻手插在敞露的袍子裡承著,神態動作不折不扣整一痞子。
柳喚之偏過頭,“抽煙是何物?”
“就是把幾根草用紙卷起來,點燃後在另一端吸那些竄出來的煙。”
“此舉對身子不太好吧,抽這種香煙與仙人吃香燭有何分別?”
向辰一口酒在喉頭險些嗆到,嗤地笑了,“是沒多大分別。我中學時偷偷抽過一次,實在受不了那味兒,還被老師發現,記過處分……”才沒走幾步,那酒壺已然見底,左右找不到扔棄的地方,他随意地把空壺系于腰際。
柳喚之語帶疑惑:“中學時?”
乖乖的,順口便將前輩子的事說溜了嘴。向辰心頭咯蹬一下,乾笑道:“我指的是上學,一時口誤。”
“那麽記過處分……又何解?”
“呃,抽煙把藏書閣弄得烏煙瘴氣的,那老頑固記恨我的過錯,就處罰我抄詩經五百遍。”
阿辰打小說話愛用些标新取異的詞語,還有獨樹一幟的解釋,柳喚之早已聽慣,也不在意,取笑道:“原來如此。當年阿辰你的确令夫子十分惦記呢。”家世好功課好,長得高大俊秀,卻是有點冷漠孤僻,吊兒郎當,對夫子的苦口婆心無動于衷,稍息時只會坐在欄栅邊淡然地看着同侪玩樂,如同個小大人般。
“哈哈,是啊……”向辰暗地裏抹一把冷汗。呼,這樣也給他忽悠過去。
“還我!那是娘親買給我的!”
“愛哭鬼,有本事就搶回去!”
少年笑嘻嘻地揮動着手中的撥浪鼓朝身後一個哭紅了鼻子的小娃兒耀武揚威。兩人在似海的人潮中你追我趕,一溜煙兒似的從他們旁邊奔竄而過,撞到柳喚之也不知道。“小鬼,撞倒人沒道歉就跑走,懂不懂禮貌?”向辰眼疾手快揪住少年一只胳膊,奪過撥浪鼓丢到那哽咽着的小娃懷裏。
“大叔!你搶我東西!”少年呲牙咧嘴。
大叔?向辰額角青筋微動,掐住他腮頰一提,陰恻恻地笑着:“小鬼,那撥浪鼓真是你的?說謊當心我把你屁股打開花。”少年機靈靈打個顫栗,卻不甘示弱,哆嗦道:“就是我、就是我的!大叔憑什麽說不是我的!”
“那咱不如問問賣撥浪鼓的人?”
少年神色頓變。向辰正得意地一笑,褲管被貓撓般扯了扯,低下頭,娃兒怯生生地仰起小臉看他,“大哥哥,撥浪鼓我不要了,大哥哥放了小白吧……”
“你跟這大叔求甚麽情啊!”
“誰是大叔?”向辰又是一掐。
“哇──”
柳喚之秀眉輕蹙,嗔道:“阿辰,別捉弄小孩子。”
向辰呿了聲,這才撇撇嘴松開手。少年淘氣地向他做個鬼臉,“以大欺小的大叔!”接着旋即拉着小娃兒溜之大吉。向辰磨磨牙,“欠揍的小鬼。”
到底誰更像小鬼……柳喚之不禁搖搖頭。
阿辰少時脾性是怪些,不過自己被別的孩子戲弄欺負的時候,挺身而出的是他,自己孤身于異鄉求學寂寞想家的時候,默默陪在身邊的也是他。
大約因為這緣故,某種暧昧纏綿的情愫才會……才會稍然無聲地在心裏細滋慢長,根莖深植而不能自拔……
“西洋鏡,機械玩偶,還有從西域搜來的珍貴水玉,只此一家啊……”
蹲在地攤前的老伯拿小棍子敲打銅鑼喊道,斜目瞟到兩個衣著光鮮的人向這邊走來,立馬沖他們招招手,“喲,那邊的公子小哥,來看看!老漢賣的全是好物,別家沒有的!”
“這攤子的東西看來挺有趣的,過去瞧瞧。”
“公子喜歡甚麽?古玩還是玉石?老漢這裏各種奇珍異寶都有,保管公子覓得心頭好。”
“先讓咱們看一下……”
向辰蹲下身,随意地翻看把玩攤子上的玩意兒。老伯熱情地逐一介紹,又展示了兩三只會播放音樂的玩偶,眼珠子則在二人手腕上轉來轉去,而後臉上倏忽露出幾分了然的神色。他指了指其中一只背上長着翅膀的布偶,谄媚笑道:“公子,這個是西洋的月老。要是想送禮表情,它最合适,能帶給公子幸運呢。”
甚麽西洋月老,不就是普通的天使。向辰不以為意,卻見身旁的人目光定定地凝望那布偶,似乎甚為喜愛。表情麽……試試看吧。他笑道:“喜歡嗎?我送你,當是手繩的謝禮。”
也不待柳喚之回神,沒問價就掏錢付了。那老伯輕輕松松成了一宗買賣,喜上眉梢,樂陶陶地學西洋做派用彩帶在布偶身上打了花結才遞給客人。
離開地攤後,漫無目的地沿着湖邊踱步而行,燦爛的煙火與粼粼波光相映生輝,融化了一潭月色,如仙鄉幻境。周邊一派愉悅喜慶之氣,向辰看得不亦樂乎,柳喚之抱着布偶,只覺胸口稍稍發燙,半晌,輕聲吐出一句:“謝謝,讓你破費了……”
“破費甚麽,說了是手繩的謝禮。”
“但這布偶有點過分貴重了,繩子哪這麽昂貴。”
“我手受傷,你照顧了我那麽多天,加起來也差不多。”
言罷,側邊忽而消了聲音。
向辰猶正狐疑,天際突然雷鳴電閃,不知哪兒飄來的一大片烏雲把整個集市都蓋過去。陣陣勁風吹過,只見一道金光在不遠處劃過,硬生生的把那片烏黑的密雲撕裂成兩半,鬥大的雨點頃刻哇啦哇啦灑落下來。
“咱們去那邊避避。”他抓緊柳喚之的手跑向附近的樹下。
積聚的雨水從樹葉縫隙一滴一滴從邊緣落下,慢慢地濡濕了衣襟。仰望天空,眨眼間僅餘下一片薄薄的黑影籠罩,依稀可見月光輪廓,估計很快便雲收雨散。
“真掃興,還想着買些煙火捧玩玩。都深秋了,怎地仍下雨?”向辰惋嘆。如此暴風急雨,買煙火的攤子應該濕透了。
“或許是月湖縣近海吧。”大概有水滴落入眼中,柳喚之不适地用手胡亂擦拭着。
“別緊張,雨水而已。”
“我眼睛沾了水易起炎症……”
溫和的嗓音聽來卻帶着些兒沙啞,柳喚之卻擦拭得越發用力,向辰感到有些奇怪,皺起眉頭把那虐待雙目的手拉開,詫異看見他眼角泛紅,沈靜如水的眸子蒙了一層薄薄的霧氣,晶瑩剔透,卻觸手微溫,顯然非為雨水之故。
“怎樣哭了?”
“沒、沒有。只是……雨水。”
柳喚之略帶無措地垂下眼,額門貼着他的胸膛,意圖掩藏過去,眼前的濕意卻溢了出來。那股不舒服的感覺又在心底漫開,明明近在咫尺,還是很想再靠攏他一點。這麽想着,向辰不假思索便伸出臂膀擁住那纖細的身子把人拉近,單手挑起他下巴,指腹溫柔地在濕潤的眼角邊摩挲,軟聲哄道:“為什麽哭?”
“我沒有哭……”布偶被緊緊夾在中間,有些變形,柳喚之輕力推了推他,“放開,布偶要壓壞了。”
“壓壞就壓壞,我問你為什麽哭?”
“都說沒有哭。”
“眼睛哭腫了還嘴硬?”
“那是雨水……”
他不願說,他卻莫名急切欲知原因。向辰琢磨片刻,腦海裏沒有根由地跳出一個念頭,面上神情微動,用試探的口氣問道:“是這個布偶麽?不喜歡?”
“不,我很喜歡……”誰會為這點小事哭。柳喚之埋首在他懷中,悶悶的聲音幾不可聞:“可我照顧你,給你編手繩……不是想要回禮……”
那正好,省得小弟想開場白。向辰低笑,“我當然曉得你不是要回禮。”
他曉得?
腰際被摟緊,柳喚之擡眸,怔怔地望着那人噙着笑意緩緩湊近他的臉,四目交接,那墨黑的瞳仁裏帶了幾分不正經,卻彷佛只容了他一人,左胸內的悸律驀然加快。即使隔着衣物,也能感受到砰砰直跳的搏動,向辰嘴上一勾,低沈道:“你要的是我,是麽?”
四周一切剎那寂靜,胸前推擠着的力度靜止下來,柳喚之複又垂下眼,手無力的搭在那寬肩上。良久,像是呢喃一般,輕輕地、艱澀地擠出一個音。
向辰覺得心弦被小貓爪兒撩撥似的,一下子快了,在他眼簾上蜻蜓點水的親了親,柔聲道:“那,咱們交往吧,好不好……”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