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在那之後(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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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的少年十八便及冠成人,再過一兩年大都定了親或已經成家立室,兒伶尤甚。撇開身有隐疾殘缺者不計,若是過了廿二三婚事還未有着落的,難免淪成街坊嘴舌。

像向辰以前的舊識,無論男子或兒伶,幾乎從書館出來後不久便争先恐後地派囍帖請吃酒,那陣子向辰差不多跑完月湖裏各大酒樓,紅包也不知送了多少封。因他仍是孤家寡人,婚宴當中自然不乏一些熱情世伯朋輩想給他介紹好人家,惟向辰根本沒打算早婚,便一一推辭。

脫線!人不風流枉少年,怎麽說也得玩個幾年慢慢挑,乍這麽急着往熱坑頭裏跳。

及後着實厭煩了,那些應酬能不去便不去,只要禮到便成。待同學間那股成親潮急流勇退,向辰将近五年沒有收到請帖了,因此當從小厮手上接到久違的朋友的婚禮邀請時,他不由得感到些許詫異。

“淩軒?”向辰看着帖子上新郎官的名字,費盡腦汁才記起他是那個禮樂射禦書數甚麽都要和自己比較一番的錢莊二公子。視線稍稍一移,訝異地發現新媳婦的名字竟然是西洋人。

這倒是希罕……

“我家主子想預算出席的賓客名單,好等安排妥當,望向公子可以給一個約莫的答複,讓小的可以回去對主子有交代。”

既然被淩軒視為眼中釘的他都有請帖,那麽其他同學應該也有的吧。向辰忖度那麽多年沒碰過面,和朋友聚聚舊也好,便答複了小厮他會出席。

“謝謝向公子賞臉,小的這便回府複命。”小厮恭敬地躬了躬身,又道:“雖然宴席在傍晚,但是主子和新夫人上午會在城中的西洋教堂裏拜堂,向公子有空請也來觀禮。”

在教堂拜堂?

他指的是證婚吧。

參加過如此多的喜宴,向辰還未曾有機會見識過此地的洋式婚禮,心中甚為好奇,也就颌首應下了。

“難得車店休息,日正前你居然起得了床,真是少見。”柳喚之半瞇起眼兒笑着接過向辰遞上的暖手壺。壺中滿滿的盛着剛煮沸的水,瓶口的木塞用繩子綁得牢固,怕熱水太燙,又用布巾裹了一層,雙手捧住大小恰恰好。

“老同學小登科,總不好意思遲到吧。”向辰将薄棉襖披在那輕微地簌簌發抖的脊背上,一邊拉下剎車杆把車子退出巷間一邊抱怨道:“那麽懼寒,叫你坐裏面去偏不要。”

“我不怎麽冷,裏面氣悶。”枕在可靠堅硬的肩膀上,冬日晴朗的陽光将從地面透出的冰冷氣息驅散,兩人緊貼着膝蓋并坐,柳喚之把暖手壺捧在胸前,孩子氣似的呵了口氣,淡淡的白霧自粉色的嘴唇中吐出。

“燙不燙手?”

柳喚之搖搖頭,清靈的眼眸裏帶着笑意斜斜地望向他,揶揄道:“燒了幾次水?”

青年聞話,面色一僵,懊惱地撓了撓好不客易才梳理整齊的頭發,不太情願的答道:“三次而已……”第一次是忘記熄火,燒光了;第二次是水添得太少,也是燒光了。

“呵,有進步啊。”

“柳先生給點獎勵?”不要臉的向大少曲起食指在嘴巴上指了一指。

柳喚之自是沒有理睬他,心想這大街大巷的,這人竟還不懂收斂些兒,便別開臉去看周邊的行人商店,刻意忽略青年故意佯裝的可憐表情。

“淩軒的婚禮,我以為你不會去的。”

“有鮑參魚翅、高梁美酒,還不用錢,為什麽不去?”

“少時你和淩軒似乎有點過節的樣子,淩軒老是向夫子投訴你,效野踏青,試前的讀書會,如何有你在淩軒便一定告病,大家都覺得你們八字相沖,水火不容。”

向辰嗤笑一聲:“只是鹹豐年代的小事,哪人還會計較……”

淩家的軒少爺,仗着他爹錢財豐厚,豆大一奶娃才中途轉學過來便是一個麻煩鬼。上課帶著書僮抄記述,坐位要自己指定,吃食要精致,罰不得罵不成,性子心高氣傲,瞧不起學堂裏的小夥伴,晃着短短的胖腿走路時鼻孔都是往上跷的。若非頭腦聰明每月館內的文試狀元,大概也就和不學無術的他給歸入一類。

只不過才智出衆,并不代表樣樣精通,單是武藝這一項,淩軒便次次屈居于他之下。

本來小兒間的比拼向辰只當是鬧着玩玩,只要別淪落到留課單獨指導的地步,考成怎麽樣他也不在乎。可是那小屁孩傲慢神氣的嘴臉确實萬分欠扁,尤其是這家夥還鐘愛戲耍弄哭柳喚之。于是在某回武試,他一時疏忽控制不好力度把人給踹下比武臺。

和淩軒的梁子,好像便是這樣結下的。

記恨着被踹屁股之恥,小屁孩開始有事沒事找他碴茬,文試武試都要較勁一番。成績什麽的向辰當然不在意,但是不知為何小屁孩總莫名其妙地把柳喚之拉下水作賭注。如若向辰輸了,柳喚之便得給他當仆役數天雲雲。

多虧了這種幼稚的打睹,直到淩軒再次轉學前的那段時間,他都得認認真真地寫完那些白癡試題。

不,其實與小鬼較真的自己才是真白癡。向辰掐了掐方向盤,暗地裏嘀咕一句。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西洋的大教堂端莊肅穆,屋頂上鋪滿彩繪的玻璃畫,一排排棕色長椅一絲不紊地列于紅地毯兩側,身穿筆直的黑長袍、胸前挂着十字架的金發神父手裏握坐一本聖經,嚴肅卻又欣悅地說出與教堂格調毫不合襯的言詞。

向辰啼笑皆非地瞧着那碧眼白皮膚的新娘拿着大紅花球,含差帶怯地與新夫婿跪在家長前行禮,淩老夫婦背後卻是一個巨大的聖母像,只覺這半鹹不淡的洋婚禮簡直就是一鬧劇。

“阿辰,小聲點,人家在拜堂呢。”察覺到青年忽然笑出聲音,柳喚之不着痕跡地拉他的衣袖,心道:他為什麽笑成這樣?

“對不起……”向辰小聲道歉,誠意卻是欠奉。

夫妻交拜後,主婚的神父微笑着宣布禮成,衆賓客親朋情不自禁的歡呼起來。反正已拜過堂,是真正的夫婦,大家起哄着要新郎官依西洋習俗親吻新夫人。淩二公子剛娶得洋人嬌妻,意氣風發,又慣常招搖過市,兄弟們笑嘻嘻地挑釁幾句,便火熱地和新娘擁吻起來。

雖然淩家在教堂完成禮儀,婚宴卻是設于泊在海岸傍的船上酒樓。三層樓高的豪華畫舫,淩家豪氣的包了起來,延開百席,由這日中午到後天,流水席請客,實在奢侈。

向辰他們的席位排在傍晚,中間有兩個時辰的空檔,便在就近的商號走走逛逛。柳喚之不似他以前交往過的女性,也不像尋常的兒伶,對華麗的飾物和衣服不感興趣,覺得不錯的就點評兩句,也沒明示暗示要向辰送給他,随意看看便離開。倒是在一間賣文房四寶的,多留了片刻。

向辰見他的目光一瞬不瞬地凝滞在那些墨錠上,問道:“看中了哪個?”

“這個。”柳喚之拎起一塊半月形刻了松魚鳥花的墨錠,“你覺得怎樣?”

黑得泛紫光,質地細滑,還飄散着若有若無的清香。

“挺好……”向辰其實也不懂分辨墨石好壞,不過看那價錢,應該是上品。“但這款式會不會有些花哨?”

“這是給我家弟弟買的,小孩子該喜歡花哨一點。”向辰不解的歪了歪頭,柳喚之解釋說:“他快蒙學了,再過一個半月便是春節,我想捎帶些筆墨回去。”

向辰詫異,“你和你弟弟年歲差這麽遠?”

柳喚之笑道:“我娘身故後父親娶了一個填房,弟弟是二娘的孩子。”

向辰了然,伸手拿去那墨錠,說道:“那麽,這個我買吧,畢竟是未來的小舅,當是一點小心意。”

輕輕松松的語調,猜不出隐含在買東西表面之下的意思是否當真。正招呼着別的客人的商販聽見,眼珠子暧昧地瞄了瞄他們,接着眉開眼笑地推介了許多書房用具。向辰着柳喚之挑了毛筆和宣紙,連同那塊墨錠讓商販用紙包裹好。

“春節你有多少天休假?”

“六天。”

春節家家戶戶都在拜年,車店打烊幾天也無所謂罷。向辰頓了一頓,道:“反正爹娘都不在,我陪你回鄉可好?”

唇邊不自覺的微微勾起,柳喚之雙手抱着那鼓脹的小包,只覺胸前泛起絲絲甜意,淺笑着說好。

估摸由于淩家賓客衆多,酒席分配得十分散亂,同一臺的客人只有三位與向辰是舊識,其他都沒見過面,氣氛少不免有些許尴尬,柳喚之又被安排坐另一桌,向辰與同桌的老同學寒暄了幾句,無聊地吃着飯菜。

喝了兩壺酒,昔日的同窗們才熱絡起來。

“向兄,多少年了,你還是老樣子。今天是淩家的大喜日子,別沉着一張臉……”

“蔣兄說得對。來喜宴最重要的是什麽?是痛痛快快地飲酒!”

“沒錯!來來,不要淨顧着吃菜,來和兄弟喝一杯!”

啧、老兄,現在讨老婆的是淩二公子,你們做甚麽比新郎官還要興奮啊……向辰反了反白眼,客套道:“好好好,我喝、我喝。”

酒杯交碰,蔣公子一口氣幹了,語帶佩服道:“淩軒這小子真厲害,洋老婆都娶得到。”

“可不是麽,原本還猜他娶的是柳喚之呢,打開請帖時我還重複看了很多遍。意料之外啊……”何公子晃着腦袋道。

向辰耳尖一動,疑問:“何兄覺得淩軒和柳喚之是一對?”

“向兄不曉得嗎?”祝公子睜大眼睛,“淩軒剛來明德書館時,曾明目張膽的發話誓要娶柳喚之為妻的。”

向辰一呆。有這件事?

蔣公子望見他一臉茫然,見怪不怪,笑言:“那時候向兄不怎樣和同學往來,大概沒留意吧。”

“喂,你們看。”何公子低呼一聲,煞有其事般暗暗用下巴朝左邊點了點。只見大廳近游廊的欄栅邊,淩軒十分熱情地搭着柳喚之的肩膀,一邊往杯裏添酒一邊附在他耳朵說悄悄話。

祝公子禁不住哇的一叫,聲音才逸出丁點便被蔣公子捂住。

“幸好新娘子不在。”何公子搖着紙扇道:“依我看來,淩軒對柳喚之仍舊餘情未了。”

“瞎子都看出來啦,可是柳喚之好像從前便很讨厭淩軒,眼下淩軒娶了妻,更是沒戲。”

“蔣兄此言差矣,柳喚之鄉村出身,指不定願意屈居侍妾。”

“我看不太可能……向兄你說──咦,向兄?”蔣公子回過頭,隔壁座位上的人卻忽然消失了。

“在那邊。”何公子笑瞇瞇地拿扇拍拍他腦勺。心想:當年,他們是否錯漏了什麽呢。

喧嚣喜慶的大廳中,各人都在笑笑說說飲酒吃肉,三位年輕人卻默默地躲在燈火欄栅處,乍看來還有一些對峙之嫌。

“向兄,好久沒見。向兄百忙之中仍賞面來臨在下婚宴,在下實在感激。近來一切可安好?”淩軒收回挂在那瘦削人兒身上的胳膊,微笑地向來者拱了拱手。

“還好,托福。”向辰跷起雙手靠着廊柱。

近看之下,柳喚之眼框泛紅,烏黑的眸子裏冒出薄薄的水氣,在明的燈火下甚是顯然,俨然方給人欺負了一般,默然不語地微垂着頭喝酒。向辰心中一怒,因為衆目睽睽,淩老夫婦又在場,只好強忍不發。

該死的,這家夥往常便喜對兒伶同學毛手毛腳,适才肯定也估了柳喚之的便宜。

“向兄車店的生意如何?聽聞鄰縣的百姓也來光願,想必是蒸蒸日上吧。”

“見笑了,比不上淩兄錢莊興隆。”

淩軒哈哈一笑:“向兄真是謙遜,怪不得喚之方才這般贊譽有加。”

此刻,廳內噌地有人呼聲主人家敬酒,便起身道了句失陪。正欲往客廳走去,手臀卻被用力掐住。未得反應過來,背上猛地一痛。向辰故意在裏面瞟不見的角度,狠狠地把他按制在廊柱上,沉着聲道:“成了親就應該收心養性,莫亂碰別人的東西。不然,老子可不輕易放過你。”這才放開手讓他離去。

淩二公子臉色煞白,呆了半晌,廳內又響起叫嚷敬酒,回過神來,才踉踉跄跄的跑進去。

“阿辰……”柳喚之給青年剛才的舉動吓壞了,怯怯地拽住他的手腕,打翻了的酒水灑了一地。

“沒事。”向辰抱着受驚的戀人,安慰地摸了摸那柔順的長發,“這家夥和你說了些甚麽?”

“……一些求學時的事……”

“還有?”

“……摸……摸了幾下……”柳喚之咬着嘴唇把臉蛋埋在他肩窩。

j□jx的,早曉得該給那小鬼多補上兩個拳頭!向辰在心裏咒罵,感到自己的怒氣使得懷裏的身體害怕地僵硬起來,便立時親了親他的耳側溫柔地哄着。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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