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在那之後(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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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冬臘月,朔風凜冽。

月湖縣傍海,雖則氣溫比內陸城鎮來得溫暖,不見那玉樹銀花、銀裝素裹的美景,只有薄薄的雪霜從天上飄落,可是依然寒得碜人。

于是,在天色猶昏的清晨時分,劉大媽便提着一盅健脾暖胃的補身湯水和一件厚厚的新棉衣到向府敲門。

“劉大媽,怎麽這麽早啊……”向辰苦笑地道,禁不住的打了個呵欠。

“哎呀,向公子這些日子早上便出門去,要是不早點過來還怕找不着向公子呢……”像是自己家般徑直走進廚房拿了碗,把湯水倒出來,半是強迫半是苦口婆心地讓向辰喝掉,劉大媽從竹籃裏掏出衣物一揚,往他身上比了比,“向公子,新近越發的冷,昨天還降霜了……這是我家小秋給你趕制的棉大衣,頂保暖的,來、趕快穿穿看合不合身。”

“好好、我待會兒再試。”向辰睡眼惺忪地端着碗喝湯,一手接過衣服放在旁邊的椅子上。

“向公子都在忙些甚麽?我前些時日天天過來府上都沒人……”

“雜事繁多,店工多患傷寒告病,所以店面有些應付不來。”

“哦、天氣是冷多了呢,向公子你也得當心點,仔細被傳染……”

“謝謝劉大媽關心。”

等喝光了湯,穿上了棉衣,又天南地北的聊天小半個時辰,劉大媽卻好像沒有要告辭的意思,神j□j言又止。

向辰遲疑地道:“劉大媽是否有甚麽事相告,不妨直說?”

劉大媽支支唔唔了片刻,才有些尴尬的說道:“是這樣的……年三十那晚向公子有沒有空?小秋他爹想和向公子見見面吃頓飯……”

乖乖的,年三十團年夜,小弟又非你家兒婿,幹什麽過去與你們一起過,而且這分明是拜見家長的飯局啊。

向辰揉揉作痛的太陽穴,“多謝劉大媽邀請,可是我年三十那天不在縣內,恐怕未能到來。”

劉大媽一愣,“向公子年三十還要到別縣談生意嗎?”

“不是談生意,是陪人回鄉過年。”

劉大媽再一愣。

向辰笑吟吟地補充:“我的情人家鄉在外縣,橫豎我在月湖無親無故,便想在新春陪他回去拜見一下父母。”

甚麽?

向公子有、有、有情人?

恍如晴天霹靂到嘴的肥肉讓狗噙走一樣,來時滿腔熱情洋溢的劉大媽,灰頭土臉地提着竹藍告辭了。

向辰心情異常舒暢地将人送出大門。嘿嘿,這下總算讓他徹底死心了吧……

接下來的半個月,淩二少爺的報複的手法層出不窮,也愈來愈幼稚。

這天在門板上潑髒水,明天在外院牆壁用朱漆畫烏龜,後天丢蜜蜂窩。盡管沒傷及人命財産,客人也沒因此而被減少,可是收拾的工作亦不免給店工們帶來困擾和煩惱,寒風蕭蕭的情況下還要走出店外洗刷牆壁,想着也透心涼。

官府那邊,報案報多了,大概看着是惡作劇,店面毫無損失,附近其餘的商店也沒發生同類的事情,所以調查也松懈下來,只着他們留心一些。

“老板,這般下去可不是辦法啊!”

“上次他們淋馊水,門板浸漬壞掉,下回他們會不會淋煤油放火燒了咱們店子……”

“閉上你的烏鴉嘴!你們這些臭小子想來年扣減工錢是吧!”

掌櫃怒目圓瞪,拍地把算盤往櫃臺上一擱,圍成一圈竊竊私語的夥計們蹶着嘴一哄而散。

其實向辰也覺得不能再坐以待斃,即便自己清楚犯人八成是淩軒派來的,然而眼下一無閉路電視,二無警報器,他們又通常都在夜間行事,要怎麽把人抓住?而且捉賊要拿贓,最好是在他們犯案是當場逮捕。

向辰在內室裏頭來來回回踱步,費解地思量了整一下午,終是想出一個對策。

在外院牆壁下,每隔數步挖了一個小坑,把捕猛器埋藏在內,再用泥土掩蓋,然而在牆上用碳粉标示記號。而門板前的地方,則趁着周圍商店打了烊後,在地下掘出一個大坑,接着以平時裝飾用的地毯遮擋。

伸手不見五指的冬夜裏,向辰和店工輪流守候,冷得手腳僵硬直打噴嚏。最後皇天不負有心人,犯人終究中了陷阱,一網打盡。

合力将掙紮的犯人綁起來拖到衙門,不出所料果然是淩軒的傑作。

所有涉案人等皆為淩府家仆,恐怕亦是受淩軒威逼才不情不願地做出如斯滑稽可笑的事情,犯不着縣官大人嚴刑迫供,他們便通通把因由與指使人和盤托出,旁觀審案的百姓不由得搖頭失笑,直嚷淩家二少爺嬌縱任性,淩老爺管教不善。

“你真該到衙門觀審的,二十好幾的人給他老爹當衆揪着耳朵打屁股,大家都笑得合不攏嘴。淩老爺看來似乎依然把他兒子當成黃毛小兒,縣官大人見狀也不曉得還要不要責罰淩軒了。”向辰一面揉着面糊一面得意洋洋地說着當日的奇景。

“捉拿犯人是正事,但也得顧着身體,大冬天裏傷寒不容易治好……”

想到情郎為了捉拿犯人在寒冷的氣溫下等了三個時辰,結果邪風侵體燒了一天,柳喚之不由心疼,可是那事兒也沒別的更好的法子解決,不滿和憂心的話語便只好憋了回去。

“沒事,服兩帖藥便好,我現在不就活蹦亂跳的?”向辰不以為然,用棍子将面糊壓成扁平。

給因為要準備考科舉而未能回鄉過節的學生做餃子,是柳先生繼修書後另一項任務。如果春節都不可以回鄉和家人團聚,學生一定會感到寂寞的,所以便煮些餃子讓他們感受一點過年的氣氛,那個好好先生如此言道。向辰真不明白為什麽戀人總愛弄這些婆婆媽媽的東西,可是望見他樂在其中的樣子自己就不忍心拒絕幫忙的請求。

“喚之,這個餡要怎麽包?”

“啊、不行,你加太多了,這樣一下鍋餃皮就散開了……”

“那麽少他們哪裏夠吃,多塗點蛋漿?”

“又不是只有一盤……”

冬天裏,就算沒有冰箱亦不用煩惱食物會壞掉。兩人把整整五大盤餃子包好,又煮了多餘的一部分當作晚飯。貼心地将戀人護送到家門前,甜蜜地偷了一個淺吻。正欲詢問明天要否一起去添購一些應節糖果,柳喚之卻告訴他往後幾天可能陪不了他。

因相親的事,葉梓和家裏吵得翻天覆地,早前還一度興起與那位公子私奔的念頭,卻沒有去确認對方有沒有這個決心。柳喚之勸了好久才勉強拖延着。他擔憂那性子沖動的同伴突然又冒出甚麽奇怪的主意來,唯有多抽時間看管着他。

“我還打算和你一起挑選禮物給你爹娘呢……”向辰誇張地唉了一聲,語中盡是濃濃的失望。

“對不起……”柳喚之抱歉地垂下頭。

“柳先生要給我補償哦。”

“甚麽……補償?”

向辰彎下腰湊近那張露出困惑表情的清秀臉蛋,戀人預想中微微瑟了一下,他不懷好意地一笑,“你來吻我。”

靈逸的黑眸詫異地睜大,柳喚之望着青年期盼的眼神,耳根頓地發燙。

“這、這個……”

“一直以來都是我主動,偶爾也該換你來……怎麽?不願意嗎?”

“不……”

既然是自己沒有做好陪伴情郎的責任,便是面對半含戲谑的要求,他也無法拒絕。柳喚之微微垂着眼睛,一邊擡起顫抖的手臂拉下青年的頸項一邊羽毛般親吻那略跷的嘴角。可是青年豈會滿足于這種清淡的觸碰,仗着高挑的身材把瘦小的戀人壓在灰白的牆上,幾乎将他吻到窒息才收手。

年近歲晚,與車店有生意往來的店家相繼地邀約飯局,不外乎是打打關系、炫富顯貴。向辰一向厭惡這些無聊透頂的應酬,不過顧及到車店營生,又被老掌櫃啰啰唆唆地說教了一頓,才悻悻然赴約。

“向老板,這是我們家秘方釀制的美酒,我特地帶來兩埕送你,外面買不到的……”

“多謝,秦老板真是客氣!”

“謝甚麽!我才要向向老板道謝呢。若非向老板的夥計不辭勞苦徹夜将我們店運貨的車子修好,我可是要虧大錢。那次真真感激向老板。”

“哪裏、哪裏,秦老板信得過咱小店,自當盡力而為……”

秦老板豪氣地一拍大腿,朗笑道:“向老板年少有為,溫和謙虛,向老爺源下有知想必深感欣慰。”又示意侍候的妓伶替兩人添酒。

俏麗的妓伶優雅地拈起浸在暖水的酒壺,妩媚地朝向辰盈盈一笑,抛着媚眼倒了酒。孰料青年卻習以為常地接過酒杯喝起來。那妓伶瞧他對自己的美色不為所動,心中有些不忿,又依偎在那腦滿腸肥的主人胸前,嬌聲嬌氣地說道:“秦爺,向老板這般俊朗,想來家中妻室也必定貌美如花,秦爺覺得奴家比他們誰更漂亮?”

秦老板笑着用手指刮了一下美人的鼻尖,“真不羞!向老板尚未娶妻呢!”又道:“話說回來,向老板,我有幾個朋友的千金仍待字閨中,要不我給你介紹介紹?”

向辰趕忙拱手婉拒。

那妓伶心道自己這般天姿國色,哪個男人不拜倒在他石榴褲下。這位爺卻正眼兒都不瞟他一下,又非因為顧忌家中母老虎,哼,他可不相信甚麽世間上有像柳下惠一樣的男人存在,難道……難道這位爺有斷袖之僻?

對于妓伶的揣測不明就裏的向大少,一頓飯吃得渾身不自在。豔麗的妓伶時而在桌下伸出腳尖搔擾他小腿,時而秋波暗送,更甚是在秦老爺醉倒之後,裝作不勝酒力,露出香肩撲倒在他身上。向辰無奈地翻翻白眼,喚來小二将那二人打包送走。

“葉梓!你冷靜一點,你突然跑過去會讓那位公子很困擾的……”

冒着烈風回家,中途卻見兩個黑影從小巷中追奔而出,竟是多日不見的戀人和那葉辣椒。兩人在寂寥的街道上拉扯,聲音雖不大,向辰還是聽得十分清楚。

“他在信裏說他明日便要成親了,你讓我如何冷靜……我要去京城,好歹得個明白……”

“慢着,那位公子或許有甚麽不得已的內情,你與他也沒定下親事,又這般一聲不吭闖入人家府上,這讓你父母怎麽向人家交代?”

葉梓冷笑一聲,“管他的!爹娘不理我願意與否硬拉着我相親,我又何需理會他們感受……”

“但是──”

“甭說了!”

柳喚之被他用力一推,腳下打滑,踉跄地就要跌倒。一雙修長的臂彎及時趕至把他托住。

葉梓一揮衣袖,截了車夫,便頭也不回地朝城門去。

“沒事吧?有沒有扭到腳?”

青年緊張的問道,身上散發出一股淡淡的胭脂水粉的香味,還有熟悉的酒氣。

柳喚之眸子一黯,搖搖頭,淡笑道:“我沒事。謝謝。”

“那辣椒子是怎麽一回事?大半夜的坐車去哪?”

“那位京城的公子聽說要和一個官吏的千金成親,好像之前還和葉梓山盟海誓的,如今忽然轉變,葉梓覺得是他家裏逼的,便打算到京城找那位公子問清楚……”

原來如此。按那家夥的脾氣,到了人家府上指不準鬧出甚麽麻煩來,然而現下車子已經走遠,他們也阻止不來。

剛才用膳的酒樓距離宅第不太遠,向辰并未駕車出行,于是便和柳喚之一同步行回去。

少了同伴的屋宇,顯得有點冷清。一路上柳喚之也十分沉默,滿懷心事的樣子讓向辰甚為在意,問了好幾次今晚要不要他留下來陪伴,全都給柳喚之以會惹人閑話的理由擋住。向辰只道戀人因為記挂着辣椒子的事而悶悶不樂,仔細叮囑他關好門窗、晚上別亂外出後便回家去。

卻不知道身後站在門階前目送自己的夫子,唇邊上竟挂着一抹微不可察的苦澀。

阿辰他……大概又是剛從哪家秦樓楚館出來吧……

他早就知道,這人一向風流,不為應酬而與朋友喝花酒亦是常有的事。

而且情郎血氣方剛,自己又一直拒絕他求歡的要求,會去找別人舒發也沒有可甚麽可以責難的。

和阿辰交往之後,柳喚之覺得自己似乎變得心胸狹窄了。雖然從前他也會為了此事難過傷心,可是卻不會妒嫉和生氣。但現在,光是想象情郎溫暖的懷抱被不知名的人分享了,他居然感到幾分憤怒,甚至将對同伴的擔憂抛于腦後。只是因為兒伶私情就變得輕重不分的自己,實在羞恥。

不過……

如果他願意給予的話……阿辰會否願意一輩子只擁抱他一人……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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