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朱霁不自覺地身子向後微微顫抖一下, 旋即克制住內心巨大而磅礴的失望。

這失望,本就是在意料之中的,但此時此刻, 仍然能讓他感到一潰千裏。

但是到底是不可一世的枭雄之子、帝王之後, 一瞬間他便又沉穩了神色, 語氣平靜卻雷霆千鈞地說:“你便是不答應, 我也有本事帶你出京。”

這是明目張膽、昭然若揭的威吓,朱霁卻在沈書雲臉上看不到一絲畏懼,反而狀若輕松地笑了。

“呵,自然。”

沈書雲的視線繞過朱霁, 投向了他身後屋檐上壓得軟軟厚厚的積雪,平靜而從容地說:“自然, 以世子通天的本領, 要劫掠我一個女流之輩, 即便是在守備森嚴的京師,也易如反掌。”

“所以, 你不得不從。”朱霁說得依舊斬釘截鐵, 看向沈書雲的眼神卻再遮掩不住不解。

朱霁早已經打好了腹稿,既然下定決心,開弓沒有回頭箭,舍生忘死地深入虎穴, 就是為了心上的佳人,如今要揮然而去, 如何能舍得下她。

朱霁在下定決心之前, 想過無數種沈書雲的應對, 或者花容失色, 或者憤慨陳詞, 如往日教訓他是一個心懷不軌的亂臣賊子那般,已經讓他十分熟稔。

但是他卻沒有想到,沈書雲可以平靜到笑出聲來。

已經近乎是對他的一種嘲諷。

“的确,我不得不從。莫說現在家世衰微,便是祖父在世時,也已經是虎落平陽的遲暮英豪罷了。當下我家中父兄,并無一人有宏圖之志、抱薪之能,更何況繼母繼妹,早就把我視為仇敵,恨不得這般被人掠取,玷污清白之名,辱沒昔日國公府的榮光。”

朱霁眉頭微皺,“在你看來,與我同赴薊州,是這般不堪?世間秀色千萬,想做我朱孔陽帳中人的女子,大有人在。更何況……”

朱霁氣勢豪邁的話語,卻被沈書雲攔腰截斷,接着他的話,說了下去:

“更何況,安王殿下恐怕早有逐鹿之心,以今上的才能,根本也不是薊州的對手。他日安王殿下榮登大統,世子便是東宮之主,我一個沒落世家的女兒,若是押對了寶,此時此刻跟着世子,說不定正有錦繡前程。”

沈書雲一字一句說得很舒緩、平靜,之下卻有浩瀚海浪,層層翻湧的氣勢,絲毫不輸給朱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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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霁啞然。

不錯,這正是他心中所想。

做他的心上人有什麽不好?縱然未必會成為中宮之主,卻絕對可以享有萬丈榮光。榮恩公府已經被新帝摘了牌匾,所謂的世家貴女的名頭,沈書雲能夠硬撐幾日?

還有這一家子糟心的事情。

從裏子到面子,朱霁想要對沈書雲痛陳利害,讓她能點頭答應随他回薊州,卻意外沈書雲把他心裏所想,看得一清二楚。

沈書雲微微一笑,再問朱霁:“我說的對麽,世子?”

朱霁方才還氣勢洶洶的眼神,已經平靜了波瀾,他沉默地默許,看向沈書雲雪空下那張白如凝脂、燦若星辰的美妙容顏,忍不住露出了疑惑。

“你既然都明白,為何不能接受呢?”

沈書雲垂目不語。

朱霁方才還困惑的眼神裏,變換了柔情的語氣,細細問她:“難道,經歷了這麽多事情,我為你樁樁件件,在你心裏都不值一提,你依舊堅若磐石……”

朱霁想問,難道你的心裏依舊堅若磐石,一點點也沒有我?

但他問不出口,這麽多日的往來,為她千千萬萬遍的奔赴,施以援手,無論是進犯的還是矜持的,他的深情以往,她便是塊石頭也應該捂熱了。

可是他并沒有一點點把握。

實際上,他覺得自己傾慕沈書雲,但卻時常看不透她。

沈書雲搖搖頭,走過去,在朱霁面前一尺之內,莞爾一笑問:“世子是什麽時候住進咱們府上的?”

沒有等朱霁回答,沈書雲便想了起來:“是暮春時候,天正要熱起來的時候。”

朱霁不置可否,如今已經是臘月十五,隆冬時節,時間過得真快。

“竟然已經快一年了,祖父也已經走了一個月了。”

沈書雲嘆息一聲,看向朱霁的眼神,深如潭水,然後微微一笑,皓齒如貝,在冬日裏融化了朱霁內心的一切冰霜。

“與世子這麽長久的隔泉而居,世子對我也稱得上一往情深。每當我撐不住的時候,唯有世子屢次施以援手。”

朱霁無奈笑笑:“卻是我心甘情願,縱然你心裏沒有我,也甘之如饴。”

沈書雲卻做出了一個讓朱霁意外的舉動,她上前一步,明眸裏映出他霁月風光的俊秀,深情百轉地說了一句讓他畢生難忘的六個字:

“我心中,有世子。”

仿佛雲層密布的長空,撕開一道縫隙,柔和明亮的光芒灑落進來,朱霁眸子因為這個“有”字徒然亮了。

他是個萬事勢在必得的人,無論是軍務還是政務,抽絲剝繭他總有辦法去圍獵去周旋,但這大半年在沈書雲面前,那份自負都被磨去了。

朱霁之于沈書雲,是少年初次動心,在此之前,他的人生是天選之子、披荊斬棘。直到在沈書雲跟前,朱霁才明白了男女兩情相悅,并非努力就能成事,與世間很多靠着堅持就能獲得的事情,大相徑庭。

因此這個“有”字讓他意外又驚喜。

原來自己在她心裏是有一席之地的,原來她并非他所想的那般對自己只有利用懷柔。

但是這欣喜轉瞬變為了更大的困惑,既然有他……

“那,為何……”

為何不能邁出一步,答應他同往薊州?

沈書雲看他困惑的樣子,不禁啞然失笑。

“看來世子心悅書雲,卻不懂書雲。這倒也是人間憾事。”

朱霁不解,沈書雲再笑:“世子于權勢中周旋浮沉,心有溝壑與城府,卻并不懂我一個閨閣女子的心事。難道世子以為天下所有的女兒,心中最大的事情,便是男情女愛嗎?”

這個問題,确實是朱霁不曾想過的。

“世子以為,一個女子最大的快慰,莫過于嫁一個權勢與才學俱佳的人,然後稱為诰命、妃嫔、甚至皇後,便可以以此福澤後輩,光耀門楣?”

看到朱霁猶疑的神色,沈書雲繼續說:“可惜,我自幼在祖父膝下,所受教養,卻并非如此。”

自衣襟裏取出那塊當日就想還給朱霁的絲帕,沈書雲落落大方地牽起了朱霁的手,那是一雙颀長秀美,卻在指腹與手掌上因為歷經過許多戰場征伐起了薄繭的手。

絲帕滑膩如脂,比是日的積雪還要冰涼。

本來就應當還給他的東西,他看也不看,他想看的只有沈書雲的心裏話。

“世子以為,我在沈家如今的身份尴尬,失去了祖父的庇佑,一定會生出離去之心,這時候邀我出逃,勝算比從前大。然而對我而言,無論沈家如今處境如何,父母怎樣糊塗,繼妹幼弟如何荒唐,我都不會離開這個家。”

“為什麽?”朱霁不解,但是想到榮恩公昔日的氣度,他竟然有了一點恍然大悟的感覺,道:“因為你祖父有什麽遺言,譬如……讓你守住這個烏煙瘴氣的家?”

“烏煙瘴氣……這個詞雖然不光彩,世子卻用得十分得當。”沈書雲笑笑自嘲:“的确是烏煙瘴氣了,但也仍然要守住。祖父一聲戎馬,為國赴死也慷慨無畏,但是卻沒有治理好自己的兒孫,這是他生前最大的憾事。我不能讓他死後英名有損。”

朱霁聽後,心頭一時間五味雜陳。一來,他确實生出了慚愧,沒有想到沈書雲對沈家還有這樣一份擔當,原來她将自己的前程看得小,将祖父和門楣看得重,不過二八華年的少女,卻有這樣頂門立戶的志氣。

但她這不過是蚍蜉撼樹而已,莫說沈崇,即便是将來要繼承宗祧的,還有她的兄弟,如何輪得到她去為這沒落的府邸去撐起什麽。

“這我倒是真的沒有想到,但是這不過是知其不可而為之罷了。”

朱霁的語氣中沒有傲慢,但是沈書雲卻分明感受到了他的傲慢。

“世間值得做的事情,大抵都是知其不可。安王殿下就藩之時,薊州兵荒馬亂,荒無人煙,如今兵強馬壯、是不可小觑的諸侯,當初殿下開牙建府,想要奪取天下的時候,恐怕也是知其不可吧。我不過一個女流之輩,沒有逐鹿天下的壯志,守住一個家,卻比世子父子奪取一個國,還要舉步維艱。”

沈書雲的眼神是堅貞的,卻掩不住內心的落寞。

朱霁便覺得她愚忠,與死去的榮恩公真是一脈相承,沈家上下明明沒有一個人值得她犧牲自己的前程、延誤婚配,但是她卻還要守着這一群不值得的人。

“若是你心裏無霁,我便是用強也要帶你遠走。何況你心裏有我,無論如何,走不走也由不得你了。”

沈書雲知道朱霁在下最後的通牒,眼神落在了朱霁手中那塊絲帕之上。

“世子不妨看看,手裏拿的到底是什麽?”

作者有話說:

我回來了,是不是小夥伴們都跑了?

我争取一個月內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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