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劍(八)
葉招魂終究還是葉招魂,再不會是別的什麽人。
她只做自己應下的,份內的事情。除此之外,什麽人,什麽事都不會讓她的心多動一分。
四月,桃花盛開的日子裏她送走了王遺風。
五月,百花盛放的日子裏她送走了沐簡煙。
少了熱鬧的人,時間便顯得空閑,她開始教葉英習武。
葉招魂依舊沒有教他劍法。只教他一拳,一掌,一腿。
每日需擊拳三百下,出掌三百下,踢腿三百下。
再來便是紮一個時辰的馬步,修煉葉家家傳的玄水心法。葉招魂每日都會為他推穴過脈,用極柔和的辦法讓葉英的筋脈變得強韌,寬闊。
葉招魂可以修習葉家所有秘典,這是老爺子走之前留下的話。
于是每日除了晨間教導葉英習武,白日處理莊務,其餘時間若要尋她都是要去山間谷劍冢的。
葉家仆從從不敢靠近葉招魂的緣由便是在此。劍冢之中本是昏暗,常人若進定是要點燃四周火把。若是再往深處,便有天然之光映照。但那日新來下人不曉得主子習慣貿然進去,便是重傷吐血而出。
好在收力及時,只是血脈震動,并未傷及內腑。
據那莊丁所言,進入劍冢之後伸手不見五指,他就打了火折子向裏走。估摸着是走到古劍廬的門口他就叫了一聲大小姐。然後就聽見哇的一聲,鼻子裏就聞見了血腥味。他正擔心就要向裏走,一道勁風襲來吹滅了火折子他也被遠遠打飛了出去。只記得最後見到的就是火光熄滅前那一雙亮的滲人的冷冰冰黑沉沉的眸子。
那莊丁是簽了短契的,一個月到日子就飛也似的跑了。
打那之後,就連原本會在溪客湖廊上觀荷賞景談天說地的侍女婢子也都不見了蹤影。衆人本就怕極了大小姐不茍言笑實行嚴酷手段,那一雙眼睛誰看誰怕。出了這事以後就更是怕死了,生怕哪天不小心沖撞了她。水華小院就成了藏劍山莊的無形禁地。
葉招魂看在眼裏不曾在意。她本就喜靜,除卻必要的聯系,她也樂得如此。
平日裏不去劍冢,就在院中研析劍典。再有六個月她就要去霸刀山莊贏得屬于自己的刀,天下英豪不知勝她者凡幾,若不小心,輸的只會是自己。
葉英也知曉分寸,平日裏也就安靜做完功課。喜歡下棋,他就學着自己與自己下,倒也頗得趣味。
認真投入的時候日子總是過得飛快。
葉招魂的眼中還是一片荷葉生香,天空已經飄起了大雪。年關很快就到了眼前,莊裏一片金紅交織,說不出的喜慶,人看着就覺得心裏暖和着。
沒人知道,着喜慶的日子之前就是葉招魂的生辰。
她坐在劍冢之外的山頂,遠遠地望着那一片青磚朱瓦。轉過頭就能看見似乎觸手可及的鐵劍,那是藏劍的标示。夜晚的山頂上能聽到遠方的風帶來的聲音,西湖之上映着如白日般明亮的燈火——那裏才是人間,而她則是此世之外的游魂。
手邊沒有酒,江湖人似乎總是和酒分離不開的。可葉招魂從來不沾酒,不是因為保持清醒,也不是顧忌年歲……只是不沾。
不想沾,不能沾。
這樣寂寥的生辰才像是回到了現實裏。能聽見寒風呼嘯,能看到大雪倏忽,萬家燈火,唯獨無她。
沒有酒,就用茶。
冷掉的濃茶苦的令人難忘,唇齒之間都一片澀意,腸胃抽搐的痛,頭腦卻清明起來。
将這苦,這痛,記得清清楚楚。
“獻歲發春兮,汨吾南征。菉蘋齊華兮,白芷生。”
“……朱明承夜兮,時不可淹。臯蘭被徑兮,斯路漸……目極千裏兮,傷春心。魂去歸來兮,哀江南……”
并不是喜歡這樣的詩詞,只是,失去的已經太多,縱然是招魂又如何?失去的終究不會再歸來。放縱已經太多,除去瘋狂還剩下什麽?
以茶代酒,灑祭天地。
她不會再去渴望不可及的美好,向上的掌心翻覆向下。不是索取,而是搶奪——她要的,不會再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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揚刀大會歷史久遠,已經是江湖上的一大盛事。
既然成名已久,自然不會送帖之事仍要親力親為。十張揚刀帖分發各處,有能者得之即可到來。能得到的就已經有足夠的本事,不論最終勝敗,依舊是會聲名一時。
有人聰明,自然是要在大會之前解決到可能的對手。
于是看起來十分柔弱可欺的葉招魂自從踏出藏劍的那一刻起,就已經被人盯上。
真正有實力的不屑如此,而如此行為的莫不是對自己信心不足就是實力不夠。這樣的人在葉招魂眼中就是活動的經驗值,自然不會手軟。
截殺有很多種,葉招魂這一次遇到的就是最常見也最俗套的下迷藥。
早在入住之前,葉招魂就看出了這家店是黑店,可那又如何?想要迷倒她,十人份的迷藥也就能讓她眼前花上一花。
那還要是效果不錯的迷藥才能如此。這樣廉價又沒水準,估摸着十銅一包的迷藥是在挑戰她的品味麽?
幹脆地将店中除了自己以外的所有人都殺了個幹淨,手裏沒準備化屍水,葉招魂記得這幾人的身份,多半是江湖敗類,殺了就殺了,不怕污了名聲。她回到房間幹脆的睡了過去。
這一路下來,等到葉招魂走到霸刀山莊,江湖上‘夜繪心’的名聲已經闖的響亮。宵小之輩在夜間行手段。遇上夜繪心只有被一劍穿心的份。在夜裏作惡?先看看你遇上的是不是這兇徒再說吧~一時之間城鎮夜裏不見賊人,治安良好。
江湖上傳言太多,幾經人口。等到葉招魂聽到這個名聲的時候,此人已經是身高八尺面生髯須虎背熊腰雙目銅鈴……完完全全就是一個鐘馗形象。哪裏還有半點像她?
于是乎連當事人也不知道此人是誰,夜繪心的身份更是成謎。這傳說也越發神乎其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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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的雪大如鵝毛,漫天落下,就好似淹沒了世界。
這日便是如此大雪。
二月的最後一日,大雪沒了人家的門檻,最後一位執帖人姍姍來遲,衆人都有些焦躁不滿。
來人收了傘,厚重的雪塊落在門檻外。擡起頭,才見到此人面貌。竟然只是一個年方豆蔻的小丫頭。衆人不由失望更覺怒火張揚。
“這位姐姐來得可是最晚啦!幾位叔叔伯伯都好生厲害,不知道姐姐有多厲害呀?”
來人擡眼,一雙黑沉沉的眸子凝視着這個開口的男孩,約莫着六七歲大小,一身厚重鑲絨裘衣,濃眉大眼唇紅齒白,卻是一副精靈古怪的活潑氣色。這話說出來,卻好像是當真好奇不已的模樣。
來人沒有說話,坐在靠門一側的粗犷漢子提起立在桌邊的厚鐵刀,手中酒壺重重放下,好像醉酒一般搖晃着走過去。其餘幾人只是看熱鬧的大笑看戲,不曾想要出手相助。
“呔,哪裏來的女娃娃?這奶味兒都沒斷,快些回家去吧哈哈哈哈……”
“……”
來人也不理他,只将手中羅傘輕敲,立在門邊。自己尋了一處座位就要坐下。與這漢子同桌的玉冠男子敲打着手中烏骨扇,哈哈一笑。
“鮮于強你看人家姑娘可都懶得理會你呢!就你那張胡子臉還是莫要拿出來吓人了罷。”
‘關東刀’鮮于強一張須髯遍布的黑臉上橫眉立目,大罵道,“巫馬雅奏你個小白臉,什麽塞北玉龍,呸!老子看你就是個陰損的魚肚蛇!”
廳中幾人都是有交情的,這一番罵戰開了頭,很快就分作三堆對立起來,看那架勢卻是要動上刀兵的了。
“哎呀,這要是打起來爺爺爹爹可是要發脾氣的呢~”
那男孩兒早早就避到女孩兒這裏看起熱鬧,嘴裏雖是苦惱着,可一雙眼睛看着場中冒着狼性的綠光。可他這一番做作卻沒能達到預想的效果,身邊的女孩只是喝着桌上熱茶,祛除身上寒意。
若不是還能聽見隐約綿長的呼吸,他幾乎以為這就是一個雪砌的人兒,活人的世界與她毫不相幹。
“姐姐怎麽不生氣?”
他本意是想挑起這些人的怒火來激怒這個人,只可惜這人安靜的像個石頭,那些人心中火氣大,卻是快要自己打起來了。
這個人眼睛黑沉沉的望着門外,一張不算美麗只說清秀的面孔上毫無表情,只一雙黑得發瘆的眼睛在看到夜幕中的落雪時透出一點鋒銳的比最鋒利的寶刀刀鋒更亮的寒光。他就知道這一室之內所有人心中那點龌龊,在這人眼裏都清清楚楚。
不說,不是畏懼,只是漠視而已。
“與我何幹。”
與她無關的事情,她從來都不曾有半點入了心裏的。她會在這裏,只為了一件事,只為了自己的刀。
柳風骨說那是她的,那就沒有人可以染指。
放下空杯,白瓷透出冰冷的色澤。她站起身,抽出劍。
“柳驚濤,告訴柳風骨,葉招魂的刀,葉招魂自會取走。”
柳驚濤到死也不曾忘記這一夜的景象。
霜鋒雪刃,飛舞滿空。
那一劍不驚、不奇、不古、不潤、不傷,平平中驚起肅殺。有如實質的金色劍氣忽然暴起,好似九柄劍同時刺出,将九人武器盡皆截斷。
九人皆是江湖上盛名鼎盛的俠士邪魔,有新秀有泰鬥,卻俱是被這一劍攝了心魄。
揚刀大會不等開啓,葉招魂就已在衆目睽睽之下取走寶刀‘锟铻’。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此刀無雙,故名锟铻。
——刀無雙,人勝劍。
自此,藏劍招魂之名名揚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