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俠(五)
“無花。”雪白深處傳出女聲,“告訴子湄教訓即可,莫要玩得過火。”
花間站立起一名少女,雙目緊閉微笑熏然,臨風而立恍如花仙。“是。”
那人又問“無墨在何處?”
“在大公子處。”少女又答。
“我要休息,莫叫人來打攪。”
“喏。”少女聽得曲徑深處再無聲息微微一笑,手中花灑傾倒,忽的停住——她忘記告訴主子早有人來了。怎麽辦呢?少女黛眉不待皺起就已放開。管他呢~主子最心軟了,總不會罰她們的。哼着江南吳語的軟侬調子,名為無花的如花少女在花間淡出了視野。
王遺風此時可是痛快得緊。
這東籬釀當真是少有的好酒,酒清、味醇、時間久,想來也有十年的歲月。東籬釀就埋在東籬下,招魂向來喜歡做這種名副實歸的事情。
只是當年零星幾只青竹如今已成竹林,還沒等挖到酒,白白嫩嫩的竹筍就挖了一大堆。冬筍做菜倒也別有風味,回頭倒是可以試試。
藏劍弟子倒是精神得很,重劍掠風的聲音從早上起就沒斷過,如此看來藏劍遲早成為武林鼎盛門派之一。
水華小院看似簡樸,實則華貴非常。不提此處花草俱是難得之物,女子閨房進不得,但窗戶大開,室內一眼便可看盡。屋角有床,窗前有桌,桌上有琴攝書畫,牆上還懸着柄古劍。這是個精致而幹淨的書房,就像它的主人一樣幹淨大氣中透着孤寂清冷,冷得,不像一個女子的閨房。
室內窗絹簾帳俱是寸布寸金的水磨綢,桌椅床木俱是頂好的黃梨木,文房是湘筆徽墨魯硯鹿紙。室外石桌石椅乃是玄武岩所造,就連他此刻用的也是蘭花六瓣壺白果杯。可這些好東西看起來卻是不起眼的,若是沒那份眼力,這樸素中的極致奢華也只是尋常罷了。
齊魯乃儒家盛傳之地,王家也是儒家名士,吃穿用度雖不是頂好的卻也極為講究。可跟這人一比,倒也算不得什麽了。
花叢間忽然跳出一名玲珑少女,她看着王遺風,白珠似的大眼嵌着黑玉一樣的明亮,似乎很是不解何時多出一人來。
水華小院不是禁地,又是禁地。來的人除了藏劍裏最單純的人兒,就是在黑暗中最見不得光的人。
她們是可憐的,因為她們跛了足瞎了眼聾了耳。但她們又是幸運的,因為她們跛了足瞎了眼聾了耳。她們有一個最厲害的女子做主子,一個最溫柔的女子做主子。主子待她們好,那她們也會拿命來回報主子。
萬裏飛雪,将蒼穹作洪爐,溶萬物為白銀。
眼前這人看起來是極好看得,雪白的衣潑墨的發幹淨的眼。他的眼幹淨澄澈如赤子,單是被那雙眼看着就好似在滾滾紅塵中走過一遭。渾噩之間心中鉛華如洗,一片寧靜。這樣一雙眼睛世間僅有絕無,竟讓人忽略了他本身極好的皮相。
少女不覺春意,只覺得自豪。就是這樣的人,也是她主子的朋友。
“你便是無琴?”
王遺風說的極緩卻又字字清晰語義綿長,讓人看不出刻意所在。
少女爽朗一笑,“王公子不必刻意,無琴已經習慣了。”
溪客三無又如何?她們從不自哀自憐,因為主子說不需要,那就是不需要,她們遠可以比常人過得更好。無琴早已習慣了讀唇,任他人說的再快,她也是能看得分明讀的清楚。但她還是感謝王遺風如此不着痕跡的體貼。
“倒是了。君華都說優秀的人怎麽會為自身缺陷苦痛。”
王遺風搖首,舉杯一飲而盡,說不出的風流潇灑。
無琴掩唇一笑,眉眼彎彎,精靈透徹的美麗,誰能想到這樣一個美麗的女兒家會是個聾子?
“王公子這般摸樣不知道要騙得多少女兒的心思呢~果真是風流名士,名士風流。紅塵一派都是如此潇灑的麽?”
王遺風聞言膛目,旋即苦笑輕咳,那一口酒入喉清潤,後勁卻是十足,絲毫不遜北方烈酒。酒勁上湧白嫩嫩的面皮也有幾分紅了。“說笑了,在下哪有那般心思?與師父獨居昆侖大雪寒山為伴可還不曾……不曾……”
“哈哈,公子面皮果然是薄得緊,難怪主子那麽喜歡與公子來往,果然是有趣,有趣。”無琴拍手笑道,只看的眼前人越發尴尬也知道分寸,便是行禮。“這東籬釀還有許多。主子每年都會埋下十壇,如今已有十年,公子恐怕一時還是喝不完的。公子還請自便。”
王遺風看着眼前一陣風消失的無琴,不由的懷疑那姑娘是不是會了遁地穿山之術,怎的一眨眼便不見蹤影?
搖搖頭,這說風是雨的性子倒真是如她們的主子一模一樣,不做作的令人感慨失笑。
搖晃着酒壺,王遺風準備轉駕花圃。這竹林小屋雖是幽靜,但這樣的雪天總不免讓人覺得蕭索,不若去看那冬日盛開的如雪花朵。天地俱是一片生機暗湧,更令人胸中開闊。
花間有溪,細流穿行,倒是不必擔憂土壤幹涸。懶人總是有懶人的法子,一勞永逸的做法總是聰明的。
腳下踩到一方柔軟,低頭看去卻是衣服邊角,撥開花叢,王遺風呼吸一滞,恍然以為見到雪中仙。
女子衣袍寬大,白底金邊,卻沒有紋飾。高冠松散幾縷青絲貼于如玉面頰,膚色白中透紅,睫毛纖長濃密,一雙手更是好似剔透,在陽光下隐隐透出光來,這是一雙再适合練劍不過的手。女子在花間雪中呼吸綿長竟是沉睡,睡姿說不上優雅,卻是讓人心疼的毫無安全感可言。若是有人起了歹心,女子團起的姿勢第一時間便可将那人喉嚨絞碎。
是什麽樣的人才會在如此令人放松的環境下依舊萬分戒備,毫無安心之感?
手指不知何時已将女子面上的發絲撫開,觸手卻是溫潤的感覺,怕是最上等的羊脂白玉也沒有這般觸感,更不會有如斯紅豔。
這個女子會是何人呢?王遺風疑惑的想着,這裏定是不會有人敢于擅闖的,他雖然習武卻也于醫道略通,這人定不會是跛足的。那便是看不見的無花?
他無論如何也不相信這樣的女子會是他記憶中面目平凡的葉招魂,那人就應當是比男子更頂天立地的如劍一般剛強,絕不會有這樣脆弱的姿态的。就算有,也絕不會展露人前,更不會他人如此貼近還不醒來。
可這女子偏偏就是葉招魂。
女子的手中是一只被黏貼完好的石埙。上面刻着‘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十四州’豪情萬千逍遙自在,這是極好的詩詞——那是君華與他言說的江湖快意,他從未聽的第二人說過同樣的話。
那本就是唐末詩僧的詩詞,如今大唐仍舊興盛,王遺風又怎會知曉?
——是獨一,便不會有二。
王遺風有些好奇,所有人都以為葉招魂不在藏劍,可她偏偏又在這裏,身上還有傷。什麽人會傷了她?
他伸手探脈,按住葉招魂的脈門——他甚至都做好了被一劍穿心的準備,可什麽都沒有。
她就像是個有着生命的玉雕,此刻卻像是死了一樣。胭脂很美,塗在她從不雕琢的臉上更是美得動人心魄,但就是太美了,才讓人生疑。
葉招魂的臉上從來不會有血色,個中原因知者甚少,甚至連她自己都不清楚。
這個身體初時染病深重,雖然如今看似已經無礙,甚至連葉招魂也以為減益盡去,實則屍毒糾纏肌理血脈,雖然去除卻難以如常人一般生動活潑。不巧,王遺風卻是從醫書中看得此處,也是了解緣由之人。自然一眼就看出其中異端。
這樣毫不設防的她,當真要做了他人嫁麽……
“君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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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絮飄搖三月天,扁舟一葦西湖邊。
執傘船上聽水聲滔滔,人聲漸近,繁華動人。
“子湄,莫要亂跑。”
金絲靈雀般的女孩兒旋身做着鬼臉,笑聲銀鈴。
“大叔叔你就是愛操心,這揚州城我都不知道跑過多少次啦!肯定是比你們還熟的。那面的畫舫曲子最好聽人兒最美,那邊的攤子包子最是爽口,在那邊的市集東西最多最全,還有那面的湯池泡起來最是舒服……哎呀!”
“就數你話多,今天閑的很,慢慢走就是了。”少女寶髻玲珑嬌俏,一身明綢紅衣眉鬓飛揚,豔光逼人。擡手一拍雙馬尾的活潑女孩兒,語氣不似斥責,倒像是姐妹間的私話兒。
“哼~”東子湄雙眉一揚兩眼一亮,指着不遠處草杆上的鮮紅串子道。“糖葫蘆!”
“瞧你這饞樣兒。”菡茗嘲笑。
“哈哈,子湄最愛的就是這些小吃了。”葉炜難得出莊,也是興奮的左顧右盼。“莊裏的師姐師兄每次出門都不會忘了給她帶上的。”
“哼!別說得好像你不喜歡吃似的。”東子湄頓時張牙舞爪起來,“叔祖父不讓你吃這些東西你就去我那裏偷吃,別以為我不知道!”
“我是你叔叔!”葉炜笑的很賊,“要尊老啊子湄~”
“尊個頭!有你這麽為‘老’不尊的叔叔我還懶得理呢!”東子湄圓潤可愛的小臉揚起,滿是故作成熟的神色,“你也不過大我幾歲而已,哼,比個子的話你也沒比我高多少嘛~”
“師姐說了男孩子都是後長個的,以後我肯定比你高得多!”葉炜不服氣的回嘴。
“那大叔叔也沒多高啊。你看,也就和菡茗姐姐一般高嘛~和李将軍還差了點。”東子湄擡手一指不曾開口的安靜少年。
一直沉默的葉英忽然聽到有人喚自己的名字,恍如夢醒般的眨眼。一瞬間,好似漫天浮光都凝于此處。
過往的行人旅客癡癡的看着安靜而立的少年,他們從未見過那麽白皙的臉,也從未見過那麽剔透的眼,梅花般的紅印好似燃燒一般的灼人眼。
李承恩冷眸一掃,那眼神如狼一般擇人而噬,好像随時會有冷風般的利刃劃過脖子。行人們這才将停伫的步伐提起來,匆忙地走了,落荒而逃。
再美的人若是沒了命去看,那也是不值得的。
何況少年再美也是少年,總歸不會變成少女的。那少年雖然如此誘人,卻又剔透好似水晶琉璃,斷不會令人有半點亵渎的心思,也無半分女氣。任誰都知道那是少年,絕不是紅裝扮了藍裝。
既然不是少女也就不會有人願意牡丹花下死,何況有狼在側,更不會有人願意狼口奪食。
人都是惜命的。
李承恩又看向身邊的少年。幾人年紀相仿,又都出身極好,葉莊主雖然有些不喜天策衆人,但那為未曾露面的夫人開了口,葉莊主也只能讓幾人一同出行。
若是交友,還是君子最好。于是衆人也都松了口。只可惜號稱江湖第一美人兒的沐簡煙不知去了何處,藏劍大師兄葉暮生被自家表弟纏着卻還要處理莊務,王遺風行蹤不定,拓跋思南癱着一張臉實在無法出門——到底是女子心軟啊,看看自家表弟和劍聖的對比,真心覺得藏劍衆人不能惹。結果就只有他、菡茗、葉英、葉炜和東子湄一同出門。
才走了短短一段路,葉炜東子湄就不曾合上嘴,菡茗也看熱鬧似的湊到一起。只有身邊這人一只垂眸不語,如風似水,悠悠遠遠。
只是站在他身側就好像獨立了天地,自在了一身。
但他明白,這個人定然不會如傳言一般是個癡傻的人兒。只因他見到那雙琉璃似的眼中一閃而過鋒芒豪情。
——豪情難減,一劍指天下。
這樣的人,這樣的人……若當真是一個廢物,那便是天下人都瞎了眼!
那廂子湄葉炜已然是驚濤醉月斷潮聽雷你來我往。李承恩微微嘆了口氣,邁開步子。
一支泛着甜香的晶瑩山楂葫蘆串兒遞到面前,葉英不解的擡頭。
一身便裝的少年将軍笑得燦爛。
“李承恩。”
“……葉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