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俠(六)
“我一直以為你很閑,沒想到這麽閑。”
素手傾酒,美人玉杯,何等美景。只可惜這美景卻是帶毒的花兒,令人情醉同時也心驚。
席地而坐,青衣白雪,落花三千。擡眼望去,櫻枝垂曼重重疊疊恍如花海。
“我第一次知道你這後院竟是這麽美的地方。”王遺風苦笑着接過酒杯,一飲而盡。“抱歉。”
“你确實該說抱歉。”雪白的方巾一遍又一遍的擦拭着雪亮的劍身,葉招魂冷漠道。“你不該讓他看見的。”
粉白的櫻花灑滿裙缦,櫻樹的樹皮粗造的摩擦着葉招魂無暇如玉的手掌。
“師父見我喜歡天澤樓前那株紫櫻,特意托人從東瀛買來的櫻花樹種。十年了,也總算是長成了。”
櫻吹雪,桃花綻,春光已近。
只是這樣美麗的地方卻是一個墳墓,劍的墳墓。
藏劍之外有一處葬劍之所,名為葬劍谷。只是,那裏的劍都是新鑄未成或是江湖名劍斷刃。多了肅殺,少了歲月倥偬。
白雪落滿的地上零落的插着殘刃斷劍,孤零零的,劍身都已不複光彩,青鏽遍布。
王遺風撫着身邊的寬刃古劍,上面滿是裂痕豁口,不知已經過去了多少年歲,記載了幾多春秋。
此地如斯美景好似染上歲月風霜,動人不再,凄涼倍增。
“……他配不上你,君華。”
這一句話說得如此艱難,又好似發自肺腑。王遺風望着葉招魂的側臉,只覺得櫻雪桃花都不如她來的動人。
他是怎麽了?
“是我……配不上他。”葉招魂吐出一口濁氣,放下手中劍。“拓跋是個好人,可惜,我不是。”
“君華……”
他不喜歡葉招魂妄自菲薄,縱然是那副冷漠中帶着些諷刺的模樣也比這樣好的多。
“他還年輕,我只是一個好對手,不該是這樣……我會與他說清楚。”葉招魂搖頭。“遺風,你不是那麽沖動的人,你該明白與他定下一戰之約并不合适。你習武比他晚,年紀比他小,至于師承……你比不過他的,何必。你這是怎麽了?”
怎麽了?他也想知道自己是怎麽了。
明明應該讓無琴來将招魂送回屋去,可一看到找過來的拓跋思南他就已經将招魂抱起,故意的讓他誤會。甚至立下約定,不論名劍大會結果如何,二人之間必要一戰。
他也知道不敵,可那時腦子裏忽然就什麽都不管不顧了。
“來都來了,總要不虛此行才好。”
這樣的托詞,蒼白無力。
好在葉招魂也并沒有糾結于此,她站起身手握夜影輕劍,劍花輕挽如碎月醉人風情萬種。
“也罷,若你走不出十劍,也沒必要去挑戰他。”
“十劍……君華也未免太小觑我。”王遺風拍落身上落花飛雪,眼中戰意傲然。“紅塵秘意雖是小成,卻也不會走不過十劍。”
葉招魂朗聲一笑。“來戰!”
“好!”心中豪情頓生,王遺風拔出葬月劍,劍尖遙指。“且看我殘塵逸流劍風流,還是你藏劍四季劍法無雙!”
劍光飛亂,青色劍光在白金色的劍影下好似紙紗,一觸即潰。
王遺風大驚,三成功力瞬間調用至十成。太大意了!江湖傳言葉招魂劍出必喪,一劍絕殺,輕易便可想到她定然是獅子搏兔猶用全力的作風。
一劍退,再度舉劍已是全力以赴。
劍影疊疊,說不出的飄逸風流。旁人一眼看去眼前定是幻影重重好似死時走馬,一生閃現,又好似重入輪回三千紅塵再走一遭,心魔四起,擾人心魂。
葉招魂又豈是輕薄之輩,外魔于她如浮雲,心中劍意不滅,外邪盡誅。
殘塵落寞。
雨雪霏霏。
逸劍風流。
……
“驚雲!”
第十劍劍勢如驚雷破雲,一劍擊中。
王遺風招式用老,正是舊力盡去新力未生之時。這期間轉換不過短短一息,王遺風未曾料到葉招魂的劍竟然快至如斯,狠至如斯。
待反應之時劍尖已抵在他的胸口。
葉招魂淡淡道。
“很好,方才一劍虎跑算是兩招,十招已過。”
王遺風頓時苦笑不跌。藏劍秀水劍法在她手中好似活水一般滔滔不絕,剛柔并濟。若不是她自己指出,他還未曾察覺那一招竟是兩招……不,只是給他留了面子罷了。
“最後一劍……不是藏劍劍法。”
“不。”搖搖頭,葉招魂不準備隐瞞。“四季劍法也好,秀水劍法也好,與我的劍道不合。唯有心劍……師父所傳修習如此地步已經是我的極限,若要再進一步,我只能取其菁華結合感悟另辟蹊徑。”
心法劍招都到了第八重,已是到了極限。再想更上一層樓,就必須開啓自創武學模式。
自創武學無異是要比單純刻板的學習難的多,好在劍法不是內功心法,雖然升級難度增加了三倍有餘。但對于一人一劍走天下,四處挑戰的葉招魂而言倒也不是多難的事情。
劍意不滅,心劍通明。葉招魂一劍在手未曾一敗。
他問:“聽說你與他也有一戰,可能勝之?”
葉招魂低頭思索片刻。“勝。”
“果然。”
既然要勝,以葉招魂絕不會放水的性格來看,拓跋思南定然是沒有機會的。
不知怎的,一想到拓跋思南對于葉招魂其實一無所知,王遺風就覺得心胸舒爽,一口清氣在體內游走,說不出的快意愉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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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來鎮中橋亭上,少女嬌俏少年英俠,杜鵑輕啼,山茶映山紅似霞。女孩男孩追逐打鬧,沉默公子抱劍倚柱默立,女子如花嬌豔執手私語。
“诶诶,我說你快把你家小七拉回去。不知道打擾人戀愛是會被馬蹄的嗎?”
“我也想啊。可也得我拉得動才行啊。”
“你不是大師姐麽?怎麽連最小的都拉不住?”
“就是最小的才拉不住啊!小七都被我們寵壞了,哪裏還怕我們?”
“……真是活該你和招魂都被吃的死死的,這麽寵着哪個不是被你們寵壞了的?”
“站着說話不腰疼,誰不知道你是天策府裏最寶貝的千金。他們寵着你還來不及,哪裏需要你去寵人?”
李菡茗張張嘴,看着榮光豔色的沐簡煙還是閉了嘴。看到那廂被活潑明麗的燕秀少女糾纏的李承恩,再看看無動于衷好似和尚入定一般遙看遠山千濤湖光的葉英,心中焦躁。
“不說這事能不能成,單說我們常年戍邊,莫說一年兩年,就是十年不歸也是常事。小七這般好女子,難道要她年華空度,望門盼君歸?這不是耽誤人麽!”
沐簡煙一點也不淑女的翻着白眼,可是美人做什麽都是美的。這樣的動作在她做來竟是如此嬌俏可人,直教的人看的眼睛都直了。
沒看呆的除了女子,便是瞎子。
好吧,有三個不是瞎子,一個是避女禍不及,一個視皮相如白骨,還有一個……看看被東子湄追着用糖葫蘆敲頭的葉炜,小屁孩兒而已。
“那就不耽誤人家莊花了?傷了人家的心,小心招魂翻臉。”
“……我看是玄。”菡茗無力嘆氣,“沒看葉英根本把我大哥當空氣麽?這裏一切等同真實,又不是真的是基三,哪有那麽多人都是彎的?”
“這倒也是……”沐簡煙點點頭,“小葉子一直想辦法不讓葉英失明。不知道能不能成……”
忽然又道:“對了,要不要去憶盈樓看看?今天有外坊的表演哦。”
“不去了。我回藏劍,那兩個人沒人看着,就秦大哥一個人實在有點難。”菡茗搖搖頭,“真是的,剛剛還說我最受寵,現在就要回去照顧兩個長不大的。”
“呵呵,沒辦法呀。我要是和你一起回去,我可受不了風涫的花言巧語。”眯眼輕笑,沐簡煙一點幸災樂禍的意思都不掩飾。“不過你要是真要我幫忙,我也不介意和你回去一下的。反正樓裏有芷青師妹照看,也不用我多操心。到底是原裝貨,才十幾歲就這麽了不得,唉。”
“……你還是回去幫你的師妹吧。我可不想再多來些麻煩。”菡茗敬謝不敏,“我家那兩個一只色中餓鬼,一只深井獨狼,不論是男是女遇到他們都要倒黴,你可千萬別來添亂了。”
“我說着玩兒的。你還當真了?”沐簡煙上前拍拍圍着李承恩叽叽喳喳問個不停的小七,“小七,今天樓裏還有事,我們先回去吧。別忘了,你今天可是偷跑出來的,小心我回去和幽師叔說你。”
“诶?可是人家還有好多事情想問李大哥呢~”小七捉住沐簡煙的衣袖晃來晃去的撒嬌,“師姐~你最~好了!別告訴師傅嘛~人家一定早早回去。”
“不行。”沐簡煙手中畫扇輕敲小七的額頭,“你的信用早破産了,今天我師父也回來,她可說過要檢驗一下你的武學進境呢。”
“啊?!”小七一臉苦色,“怎麽又測?師姐他們都沒這待遇……”
“因為樓裏就屬你進境最快,習劍資質最好啊。”沐簡煙一副好說話的笑眯眯模樣,“你不回去也無妨,我和師傅說一聲‘小七嫌麻煩啦’便是了。師傅定不會再為難我們聰明可愛的小七啦。”
“師姐別!”小七蔫答下來,沐師姐什麽都好,就是有時候好壞心。“小七知錯了,小七這就回去。”
“小七乖~”滿意的揉揉小蘿莉柔軟的頭發,沐簡煙欠身對李承恩道:“李統領,憶盈樓中還有要事,改日再邀衆位前去好好游玩。”
“好。”李承恩松了口氣,他就是再怎麽想避開娶親之事也不會拿這麽年幼的女子來開玩笑,小七的熱情實在讓他吃不消。沐簡煙一說要走,頓時讓他松了一口氣。拱手道:“改日李某必當叨擾。”
“哼!”
低頭一看,小七不滿的踢着石子,李承恩搖搖頭,笑道:“小七姑娘也保重,改日再見。”
“呀,那你一定要來……”小七立刻喜笑顏開,正待說些什麽,一只瑩潤如雪的手插了進來按住李承恩肩膀。李承恩側首看去,卻是葉英走了過來。
“午時了,該是去用膳的時間。”葉英說得一板一眼,藏劍多年的習慣自然不是那麽好改的。“子湄說那邊有酒樓。”
李承恩不知怎的就理解了他的意思,對三女說道,“不如一同用了午膳再走不遲。葉公子說那邊的酒樓飯菜不錯,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大哥你是怎麽理解到這個地步的?果然是心有靈犀?
“真不科學……”李菡茗低聲喃喃道。
“好!……唔。”纖纖素手及時的覆在小七嘴上。
“多謝李統領好意,只是讓師妹們等久了不好,簡煙就先告辭了。”說完不待小七跳出來便将她抱在懷中,暗香掠影,踏花遠去。
總算走了……默默擦去不存在的冷汗,山下的女人是老虎……視線掃過一臉狹促的菡茗,李承恩在心中更正,山上的女人也是老虎,更厲害的那種。
“早上吃的豐盛了些,再逛一會兒吧。”注意到葉英視線落在攤子上的風筝上,李承恩笑道,“大公子喜歡這些?”
葉英搖搖頭,仰頭望天。“小時候師姐帶我去山上放過。”
只是他手腳有點笨,扯線跑的時候總會絆倒。二弟不知為何總是很怕她,也不怎麽親近。三弟喜歡練劍,自然不會想到讓姐姐帶他出門踏青的。四弟還太小,而且師姐近年也不常在藏劍,倒是有些疏遠。
小時候的最美好的記憶都是在草長莺飛的水華小院中度過的。
雪白如繡球的花,淚痕斑駁的湘妃竹,游魚逍遙的潺潺清溪,幾只黃萌萌的小雞,蝴蝶模樣的絹制風筝……
色彩鮮明依舊,記憶中的景色總是那般動人的。
他定然是在想極溫暖的事情吧?不然斷不會有那般柔和的神色。
菡茗好像看出了什麽,又好似什麽都沒看出來。只是對李承恩說了聲便乘船離開,李承恩低笑一聲。
說不定是被這兩個孩子感染了吧,不然,怎麽會忽然想起童年來?他的童年,絕對稱不上好的,人不輕狂枉少年,他也荒唐過。只是那樣的事情對眼前這人來說都是無法想象的吧……
狀似不經意的對着胭脂鋪前的素衣姑娘點頭微笑,掂量着自己算不得飽足的錢袋向那風筝攤子走去。
到底是大家公子,出門也有人暗中保護。那名姑娘眼中冷漠,卻能做出一副和善溫婉的模樣,真不知道是誰能培養出來?
也許是那個未曾謀面的藏劍大師姐吧。
“嘿!公子好眼光。這風筝可是上好的輕絹細竹做的。公子可是要送給心上人?”
李承恩失笑,怎麽攤販全都是這般模樣,買個風筝也能扯上心上人,真是……下意識的回頭看着還在走神的葉英,這人呀,怎麽這麽愛發呆?要人騙去可怎麽是好?
小販也看到葉英,頓時兩眼發直,好半晌才回過神來。
“公子的心上人可真是漂亮得緊,我看這揚州城裏都沒有比這位姑娘美的人兒了!也就是憶盈樓的幾位仙女能比上一比。”
李承恩搖頭:“他不是姑娘。”
美則美矣,好像還不至于……好吧,藏劍的衣服着實寬大了些,少年尚未長開的身子配上那張臉确實有點雌雄莫辯。
“知道知道,看公子的打扮就知道是江湖人。那姑娘是哪家女扮男裝的大小姐吧?這衣服倒是挺像藏劍葉家的……哎呀,是我多嘴了。”小販笑呵呵的擺手,一副‘我明白,我什麽都明白’的神色。
李承恩頓時哭笑不得。“這風筝多少錢?
再說下去,只怕都要變成江湖小子攜世家小姐逃家私奔了。
“五十文。”
“給你”
“客官走好。”
李承恩幹脆的交錢走人,他是一點都不想再聽下去了。
一只風筝在眼前晃了半晌也應才回過神來,“這是……”和記憶裏的那只風筝一模一樣!
“喜歡麽?”李承恩笑着道,“等會兒去湖邊放風筝,可好?”
“嗯……謝謝。”葉英展顏一笑,少年獨有的純粹美麗好似初綻的清荷,令人心動。
“不、不謝……我們走吧,那兩個小家夥都跑得沒影兒了。”
有些局促的轉身,心中灼熱。身後少年笑聲淺淺如弦聲。
一聲。
兩聲。
卻是不知心弦已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