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俠（八）

“丫頭，你真是我見過最瘋狂的人。”

“我只做我應作之事。”

“你如今內息混亂，不怕死麽？”

“怕。但我不會死。何況你不也是一般傷勢？”

良久沉默，盤膝而坐的中年男人撫掌大笑。

“好！好！好！不愧是炎天君！不墜九天威名！若此次不死，定要再戰。”

“五年前你與我交手平局收場，如今又能如何？”負手而立的黃衣女子注視着山崖下的險峻山道，“空冥決雖強卻未必強過我藏劍劍術。”

“哼。”中年人有些氣惱的哼了哼，“別太自大，藏劍終究底蘊太薄，若是後繼無人只怕也強盛不了多久。”

女子笑笑，不予置否。

後繼無人？笑話！藏劍葉家子弟個個驚采絕豔，随便一個都足以支撐起一個門派，何況如此之多？哪像你家那兒子……哼哼！

注意到女子的目光，中年人道：“你別得意，柳風骨能找到你做傳人，我會找不到更好的？”

女子一怔，也對，幾乎知曉天下所有辛秘的隐元會主人若真想找一個弟子，什麽絕世天才不會被他找到？不過她記得貌似要接他班的是天璇影和不滅煙，難道不是？

中年人又道：“傲天是什麽性子我做爹的比你清楚，若真惹到你頭上倒也不必客氣。”

年輕女子道：“他現在就惹到我了。江湖傳言我得到了九天兵鑒，現在不論正道黑道都很想要我的命。”

離家五年不得歸，甚至不敢與人為伴，她心中的怒火可謂空前。只是事有輕重緩急，她曾說過她心中并非僅有三尺鋒芒，因為她心中有比劍更大更重的東西——那是天下。

有時候，戲入得深了，就走不脫了。

年輕女子又傲然道：“如今不僅是江湖人，天下人都以為我十惡不赦殺人如麻。既然如此，他們想要寶貝，想要我的命便要拿命來換。只可惜……”

只可惜無人能換走她這一條命。年輕女子神态于其中竟是濃濃的落寂，中年人見她神色也是長長一嘆。高手寂寞，便是如此。女子的強，不僅是武功的強。一個人，若是不要命，她就是最可怕的人。

可人總歸是人，是人就還有人性可言。

中年人道：“可你還會笑。一個人只要還會笑，就不能算是六親不認的人。可我兒傲天……在我離開之前，他便不再會笑。”

縱然是笑，也是虛假。他已經不再奢求父子之情。在有些人眼中，親情、愛情、友情都不過是可以利用的工具，這種人，他們的心不是石頭也不是鐵，是毒。而他曾經寵愛的兒子，已經是這樣的人了。

年輕女子神色柔和下來，竟也有一番清潤光華。她道：“我的确不是六親不認。但卻被他逼得過家門而不入，遺風為了幫我身受重傷，簡煙為我辯駁惹得衆怒，夏柳欲來幫我卻被鎖思過崖，菡茗因為與我私交甚好牽連戍邊，藏劍也因此受到影響……若當真只對我一人而來我自不懼他，哪怕身死道消也不過是我技不如人。幽天，若有一日我出手殺他，那必是他自尋死路！”

一條一條罪狀細數下來，年輕女子語氣竟是越發平和，唯有眼中寒意凜凜如劍。龍有逆鱗，觸之則怒，怒則殺人。皇家的龍那是天上的龍，是天子。年輕女子也是龍，卻是海中的龍。龍遇淺灘被蝦戲，如今不過是隐忍不發，若是真怒，定要把這江湖翻過天去！

沒人能攔住發怒的龍，就算是中年人自己也不行。但他知道女子想要的，這世上，他不知道的事情，實在太少。

他道：“藏劍多君子，你是君子。君子若是成了俠客，大俠，便是英雄。而英雄絕不會坐在別人的圈套裏走不出去。”

年輕女子冷笑道：“君子？英雄？哈哈，我一個人人不恥的魔女竟能被武林盟主如此盛贊，實在三生有幸！”

武林盟主唐簡早已失蹤多年，如今江湖之中群雄并起，互不相服，武林盟主之職竟是一直從缺。中年人竟被稱作武林盟主，若是無錯，此人便是那唐門驚采絕豔的不世天才唐簡！

中年人黯然勸道：“你為人如何自有公論，謠言不過是一時的……”

年輕女子收斂譏諷之色，搖首道：“是麽？知我，識我，懂我的人不是真君子，便是真小人。只可惜世人大多寧可看重滿口謊話的僞君子，也不肯看重直言無忌的真小人。而僞君子往往比真君子更受人喜愛，因為真君子的話往往不中聽，而真相偏偏就是不中聽的。你說，人是會聽喜歡聽的，還是不喜歡聽的？”

中年人苦笑：“這……”人自然是愛聽的。女子的問題其實只有一個答案。人真是奇怪得很，有時竟寧願去聽信別人的謠言，而不相信真話。只是謠言聽得多了，便要平白多出許多是非。是非多了，便要死人，而女子卻是從來都不喜歡死人的。

中年人嘆道：“但你若想将這包袱抛開倒也簡單。明教近年來樹大招風，你若是将此事轉到他們身上也是方便得很。當然，江湖上魔頭不少，你若有心，早早也能将關系拖得幹淨。”

年輕女子輕笑起來。不是大小，不是朗笑，也不是諷笑，而是一種入春滑嫩柳般的笑，笑聲如玉玦相擊，溫和入耳。身子如蒲柳，卻也不失風骨。

她道：“江湖從來都是如此，江湖生，江湖死。争鬥血殺，今日有，明日有。此刻停，下刻起。我不犯人，人卻犯我。人在江湖，就好像花開枝頭一樣，要開要落，要聚要散，往往都是身不由己的。我殺的人中，有幾人當真不該死，你最清楚。”

中年人慢慢合眼。“……藏劍君華劍下皆為十惡之人。”

年輕女子竟是如今江湖上聲名最惡的女魔頭，藏劍弟子葉招魂！

五年之前江湖之上忽然有傳言，葉招魂能以十三劍擊敗劍聖是因為得到了《九天兵鑒》。

《九天兵鑒》每一次出世都會引起江湖腥風血雨。《九天兵鑒》只有四卷，分別是《武典》、《天論》、《國策》、《兵鑒》。傳言之中，葉招魂的到了《九天兵鑒》中的《武典》。《武典》将歷代以來各派武學融會貫通，集為大成，共分十五章。

這個謠言最巧合的一處，便是融會百家武學。葉招魂所習武學無所不包，十八般兵器，指腿拳掌，除此之外她更将自己戰鬥中學習的能力發揮到了極致——凡是與她交手之人的絕技武學皆被她融會貫通，融入到自己的武道劍意中——縱使沒有《武典》，葉招魂本身便是一本當今武學的秘籍。

這個消息一出江湖沸騰。最巧的是葉招魂并不在藏劍山莊，而是出外游歷。于是想要奪人奪寶的人蜂擁而至。

莫忘了葉招魂骨子裏還是一個殺人如麻的殺手，比起同行的剛剛接觸江湖黑暗的王遺風不知狠辣多少。什麽下三濫的手段在她眼中都只是笑話。但人力終有限，她葉招魂如何強，能在無窮無盡的追殺下不眠不休支撐一個月，那兩個月，三個月呢？就算她能撐下去，王遺風也不行。

藏劍有劍氣無限續航，真氣卻有窮時。時間一久，王遺風便顯出不支，她本欲救他卻不想反被他所救。忍無可忍之下終于大開殺戒，傳訊嚴綸帶走王遺風，自己獨自在追殺下奔走。

五年時間和無盡血海終于讓人的腦子清醒了些。寶貝再好，沒有命用也是毫無意義——何況葉招魂失蹤也有一年有餘，向隐元會買消息？好啊，人家是最頂尖的客戶會員，怎麽身份都金貴着呢~一條消息也不貴，萬金即可。

不是所有人都富可敵國的。于是她終于有了這一年的清淨。

只是這二人竟齊聚此處，卻不知所謂何事——

呼嘯和馬蹄聲随山頂罡風鑽入兩人耳朵，二人神色一凜，暗道，來了！

唐簡看着那飛奔而來的馬車身後馬賊，惆悵一嘆，從懷中取出幾卷書冊交予葉招魂。“這便是空冥決了。先前交手我便看出你已模仿出三成，這個給你。若是此次我身殒，你便将前五卷埋在我墳頭，後三卷你自己留着，如果習得前五卷的人還說得過去，你再将這三卷傳與他。”

葉招魂打量着手中墨香未散點墨濕潤的秘籍，空冥訣可是好東西，當初打劍三的時候只是顯露冰山一角便足以令人驚豔不忘，可惜沒得學。如今竟然這麽簡單就在自己手裏了？有點不真實的感覺……眉頭一挑，她道：“你不怕我私吞了它？”

唐簡哈哈一笑：“君子有君子的作風，魔頭也有魔頭的傲骨，不論你是君子還是魔頭只要你答應我就相信。”

葉招魂也不推辭直接将書收起，取出一個小包裹交給唐簡。“如此也好，若是此次我死，你便将這一包草藥送去藏劍山莊，那枚玉牌你應該清楚它的作用，幫我交給勞實，他知道該怎麽做。”

“這些是……怎麽都是些補血養氣的藥材？還有這些，六陽果，死楸枝，都是陽性的珍稀藥材平常難尋。你弄這些做什麽？”唐簡一點都不介意自己隐元會的屬下被拐去別人家裏做事，大家都知根知底誰也算計不到誰也不錯。他只是奇怪沒聽說藏劍有誰中了寒毒或是受了重傷的啊？

葉招魂攏攏頭發道：“師娘生下阿凡的時候傷了氣血，我擔心她這一胎會害了性命，早早作保為好。至于那幾樣陽性藥材……不過以防萬一，只希望真的是萬一……”

知道問不出什麽來，唐簡不再廢話，重重一踏飛身躍下踹下一名馬賊奪馬，便是去追那輛馬車。葉招魂搖搖頭，自己的事情，還是能避則避的好。身形一動恍如輕煙飛影迅速掠過山崖林濤，落到馬車之上。

“救命！”

馬車上的婦人懷抱幼兒聲嘶力竭。

“放心。”葉招魂一劍斬斷飛箭，望着夫人懷中幼子柔聲道。“定會護你母子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