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冤家(1更)

“滿朝文武,唯傅愛卿深得朕心。可惜你一人孤掌難鳴,朕怕最後保不住你。”皇帝擰眉嘆息,“暫且作罷。”

口中說着作罷,他手中厚厚的一份奏折,卻沒有立時放下。

春寒料峭,殿內九枝燈上的火苗跳躍着,炭盆內星星點點的熾紅炙烤着表面銀霜。

禦案下首,一襲青袍的青年男子長身鶴立,氣度清貴卓然。

聽到此話,傅錦朝面上笑意未減,姿儀謙謙朗朗,如玉如月:“臣聽聞,今日早朝之上,吏部尚書林大人對新政最為反對。”

他如今在翰林院,任正六品侍講,雖時常奉诏入宮,卻不能日日參朝。

吏部的林尚書,與傅家頗有淵源。

自傅錦朝高中狀元那日起,林家與傅家的恩怨,便又悄然在京城街頭巷尾流傳。

說起來,已是十七年前的舊事,皇帝也不敢說了如指掌,但有一事他很清楚。

傅家也曾門庭若市,傅錦朝的祖父曾是內閣首輔,十七年前,因林尚書的一道參其科考徇私舞弊的奏折而倒臺。

眼下,殿中只他君臣二人,傅錦朝提起林尚書時,神情坦蕩自若,皇帝打量着他,暗暗稱許。

“朕并未言明,新政出自誰手,錦朝不必多慮。”想起早朝時的情形,皇帝捏捏眉心,溫聲解釋。

“陛下放心,臣上這道奏折并無私心,只為盡忠陛下、為民請命。”傅錦朝上身略前傾,恭敬行禮。

“錦朝的忠心,朕自然知曉。”皇帝手捧奏折,目光沉沉落在細密的字跡上,“再等等。”

“是。”傅錦朝拱手,不急不躁,“全憑陛下定奪。”

走出禦殿,寒意襲上青袍,傅錦朝走過闊曠的宮苑,行至門洞側時,腳步微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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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餘寬的門洞,與宮苑相比,窄狹晦暗。

一眼望去,門洞出口那一片天地,便顯得格外敞亮。

傅錦朝唇角噙着慣常的淺笑,一步一步穿過晦暗的門洞。

禦前總管高公公立在禦殿外,望他背影一眼,才躬身進去,将雕刻着衆嫔妃位份的如意牌奉至皇帝面前。

“拿走。”皇帝擺擺手,心思還在那份被他擱置一陣子的奏折上。

高公公是看着皇帝長大的,深知皇帝的脾性與抱負。

将盛着如意牌的銀絲承盤放到禦案上,他掃一眼皇帝手邊已合起的奏折,面上堆笑:“陛下慧眼如炬,點了傅侍講做狀元。奴才瞧着,傅侍講不光才學好,樣貌也是新科進士中最出挑的,比那探花郎生得還好些。”

說到此處,他又掃一眼那奏折,狀若無意嘆息:“可惜了。”

思緒被他的話打斷,又遲遲沒聽到下文,皇帝擡眼:“可惜什麽?可惜朕沒點他做探花?”

皇帝搖搖頭,又好氣又好笑。

“陛下的決斷,豈容奴才置喙?”高公公笑,“奴才是聽說林尚書正為林小姐挑選夫婿,看到傅侍講才突發奇想,若沒有當年的事,傅侍講配林小姐倒是郎才女貌。”

聞言,皇帝愣了愣,随即颔首:“不錯,連皇後都盛贊,林家小姐林嫣乃京城第一美人。”

如今是永靖二年,過了年,朝廷才放出口風,明年春會舉辦秀女采選,請各州府将适齡女子登記造冊。

林尚書那老狐貍,從前沒見他着急嫁女兒,這節骨眼上倒是着急說親了。

皇帝忍不住笑出聲,他很難不懷疑,林尚書是不想讓女兒入宮,才特意如此。

見皇帝眉開眼笑,心情松快了些,高公公又适時将盛着如意牌的承盤朝皇帝推了推:“陛下日理萬機,請一位娘娘小主來為陛下捏捏肩解乏也是好的。”

“母後命你來的吧?”

說話間,皇帝無奈地笑笑,也不看那承盤一眼,随手拿起一塊雕刻祥雲紋的如意牌。

高公公探身瞧瞧,驚奇拍手:“巧了,算起來陳美人還是傅侍講的表姐!”

一場春雨過後,天氣漸漸暖起來。

林家園子裏,柳枝舒展,玉蘭娉婷,桃花灼灼。

水榭中,林嫣着栀白绫衫、合歡紅襦裙,斜倚窗棂,望着窗外釣魚的丫鬟,杏眼盛着細碎的暖陽,亮盈盈的。

“叫我來賞花,你自己倒會躲懶。”着杏黃衫子蓮青湘裙的女子走進來,手裏捧着剛摘的玉蘭、桃花。

走到近前,她順手折下一支桃花,笑着簪到林嫣發間:“哎呀呀,誰家小姐生得這般好看,莫不是桃花成了精?”

“玉濃姐姐!”林嫣笑意粲然,手扶桃花,落落大方回應,“你這般頑皮,當心我告訴未來姐夫去。”

登時,陳玉濃笑顏僵滞。

“怎麽了?”林嫣覺得她心裏藏着事,起身接過她手中花枝,随手塞進花觚裏,扶她坐下,“世子欺負你了?”

陳玉濃芳齡十八,去年與宣平侯府嫡長子定了親。

林嫣記得曾聽三表哥提過,世子不太樂意這門親事,林嫣怕他同陳玉濃說了什麽不好聽的話。

說着,她捏着帕子靠近陳玉濃紅紅的眼圈,清脆的嗓音含着薄怒:“我讓哥哥們把他請來,給你道歉!”

林嫣是家中獨女,表哥、堂哥一大堆,自幼千嬌百寵長大,素來是敢說敢作的性子。

此刻,見她轉身要走,陳玉濃趕忙忍住淚意,拉住她衣袖:“嫣兒,別去。”

“不用去。”她搖搖頭,補充道。

“過幾個月便到婚期,不早些把他收拾得服服帖帖,等玉濃姐姐嫁過去,難道還要這般委屈自己?”林嫣憤憤不平。

她回眸望着陳玉濃,眼神不解,不懂陳玉濃有什麽可怕的。

“我讓爹爹去侯府退親了。”陳玉濃紅着眼圈,拉住她的手,“陪我坐會兒。”

聽她細細說來,林嫣方知,她以為的門當戶對,在陳玉濃眼中并非如此。

“婚事是我姐姐選入東宮那年定下的,如今陛下已繼位兩年,我姐姐仍只是美人。當年東宮裏的舊人,就數姐姐位份最低,宣寧侯府早有退親之意,由我們陳家退親,彼此面上還好看些。”

說着說着,她眼睛又泛起淚光。

林嫣想幫忙,又不知能為她做什麽,便從随身放零嘴的荷包裏,取出一塊桃花饴糖遞至陳玉濃嘴邊。

“既是侯府薄情寡義,姐姐何必傷心?”林嫣見她把饴糖含入口中,面色松快些,才柔聲問,“莫非姐姐心裏還惦着世子?”

“誰會惦記他!”甜意在口中化開,陳玉濃破涕為笑,望着花觚中亭亭玉立的玉蘭,想起姐姐,“我只是為姐姐難過,若非姐姐幫我勸爹爹,親事未必就能退成。可是,姐姐自己……”

她輕嘆一聲,沒說什麽犯忌諱的話。

“嫣兒,姐姐說,女子成親定要嫁與心儀之人。”陳玉濃神情有幾分茫然,“我阿娘倒是嫁給少時喜歡的人,可我覺得,她嫁給爹爹這些年,也未見得過得有多歡喜。”

“嫁人需要擔心這麽多麽?”林嫣想了想,冁然一笑,“幹脆嫁給我哥哥們好了,玉濃姐姐挑一個順眼的嫁了,他敢讓你受委屈,我便帶着其他哥哥一起去揍他!”

她語調抑揚頓挫說着捉狹的話,兩人想象着那情景,笑得不能自已。

去花蔭下支起镂空絹屏,踢了一會子藤球,踢得面頰微熱,稍稍有幾許汗意,陳玉濃心中那點郁結,便不知不覺全消散。

陪她玩鬧一通,安靜下來,林嫣被煦暖春風吹得有些倦懶。

吩咐丫鬟好生送陳玉濃出府,她則獨自躺在花蔭下的搖椅上,望着随風飄灑的桃花出神。

昨日,三表哥送來一只蝴蝶紙鳶,如往常一樣留下用晚膳。

唯一與往常不同的是,席間,爹爹多問了一句話:“良俊,你若娶了嫣兒為妻,會不會一直待她好?”

當時,三表哥險些被飯菜嗆着,憋得滿臉漲紅的模樣,她此時想起,仍忍不住低低失笑。

近來爹娘在着急她的婚事,林嫣有所耳聞。

爹娘素來疼她,為她挑選的郎君定然樣貌品學都出挑,她沒什麽可操心的,全然沒放在心上。

只是,沒想到,爹爹會想讓她嫁給三表哥。

“笑什麽呢?”一道熟悉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林嫣睜開眼,瞧見立在她身側,手裏捧着點心匣的謝良俊。

她笑得眉眼彎彎,好整以暇仰望着謝良俊:“三表哥,你還敢來,就不怕我爹爹讓你明日便娶我?”

“你都不躲,我為何不敢來?”謝良俊将點心匣遞給她,伸手托住她後肩,扶她坐起來,“剛出籠的軟香糕,趁熱吃。”

林嫣坐姿慵懶,拈起一塊軟香糕。

清雅的花香,入口即化。

日光篩過重重花影,細碎的金芒為她柔美的線條鍍上一層耀目的神采,她擡眸再望望謝良俊,也遞給他一塊。

待謝良俊把一整塊軟香糕塞進嘴巴裏嚼,林嫣笑盈盈,柔聲嘆:“嫁給三表哥,有好吃的好玩的,不開心了打你一頓你還不能還手,哎呀,想想還真不錯。”

果不其然,她話音一落,謝良俊嗆得風儀全無,慌不擇路去屋子裏找水喝。

庭院中,少女清脆的笑聲驚動花枝上的雀鳥,緋色花瓣撲簌簌灑在她發髻、衣擺。

謝良俊隔着花窗望去,苦笑着搖搖頭。

轉眼便到上巳節,林尚書府外馬車早早備好,幾位表少爺要帶林小姐去京郊游玩。

表少爺們個個一表人才,林小姐更是姝色無雙,府門外不知不覺圍了好些人,想一睹林家人的風姿。

內宅中,謝氏對女兒的打扮不太滿意:“今日可是上巳節,嫣兒去換上那身新制的茶花紅煙羅裙。”

從前她跟哥哥們出去玩,穿什麽,阿娘從未在意。

此番提點,無疑是在告訴她,女為悅己者容。爹娘正為她與三表哥議親,想她在三表哥面前得打扮得好看些。

“好。”林嫣笑意盈盈,“女兒去換一身。”

轉身之際,她流盼的目光中閃過一絲狡黠。

小半個時辰後,林嫣手持象牙扇,從雕花門扇裏款步出來。

謝氏看着她身上一襲男裝形制的青衫,登時哭笑不得。

“你準備穿這一身跟你三表哥出去踏春?”謝氏上下打量着她。

不用問也知道,這身男裝定也是她纏着謝良俊偷偷替她準備的。

林嫣露出得逞的笑,輕搖折扇道:“正好比一比,今日我與三表哥誰收的花簽多些。”

時辰不早,再讓她回屋換衣裙已來不及,謝氏無奈,只得別開臉,任她胡鬧去。

挺直脊背,悠然邁出府門時,林嫣微微含笑,沖圍觀的人群颔首示意,一旋身便身姿輕巧地鑽進車廂。

眼看着馬車一輛一輛駛離,仍未見林家小姐出來,衆人交頭接耳一陣,便各自散去。

長街臨近城門的地段,馬車慢下來。

林嫣掀開錦繡窗帷,朝人聲喧鬧的方向望去,一擡眼,望見一道略眼熟的側影。

男子坐着高頭大馬,身姿端直軒朗,發冠束得一絲不茍,側臉輪廓利落如裁。

微微彎起的唇角挂着溫煦笑意,似有似無,看起來是修養極好的翩翩佳公子。

可京城高門大戶家的公子,她多半都見過,這位公子她竟想不起來。

一時沒留神,林嫣盯着男子多瞧了一會兒。

誰知,那人察覺到她的視線,忽而回望過來。

對上男子探究的視線,林嫣看清他的正臉。

登時,她唇瓣撇了撇,意興闌珊甩下窗帷,隔斷那人視線。

“錦朝,遇到熟人了?”簾帷外陌生男子的聲音傳來,應當是同行的友人在問他。

林嫣輕哼一聲,發洩不滿。

察覺到她的異樣,坐在對首的謝良俊忍笑輕問:“看到誰了,這樣生氣?”

“冤家路窄!”林嫣負氣應。

林家和傅家的過往,她聽三表哥講過。

她暗自尋思,身為風光無限的狀元郎,傅錦朝有那麽多衙門可以去,他偏偏去翰林院做侍講,定是為了向皇帝進讒言,陷害爹爹,給他祖父報仇。

這想法她也跟爹爹提過,可惜爹爹并沒放在心上。

也對,爹爹位列九卿,豈會忌憚他一個毫無根基的六品侍講?

“哦,是傅家那位狀元郎。”謝良俊笑着,将小厮剛買來的裏木水遞給她,“消消氣,傅家沒好人,遇到了避着些就是。”

爹爹也是這麽說的,林嫣小口小口嘬着裏木水,嘴裏酸酸甜甜,心內卻不是滋味。

當年爹爹是為民除害,如今怎麽他們林家要避着傅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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