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傳言
宵禁後,明月橋重新恢複平靜。
傅錦朝沒去醫館,而是回到自己的住處,傷勢他自己最清楚。
長腿邁過門檻,他拿指骨抹了一下唇角血痕,腦中不由自主浮現出林嫣拿絹帕替他擦拭的畫面。
林家那姑娘,性子雖驕縱了些,卻是率真純善,極好對付。
思量間,傅錦朝側身朝博古架走去,準備拿架子上的傷藥。
剛一側身,便見範彥修坐在博古架前的書案側,一手優哉游哉轉着湖筆,一手支在側臉,神情玩味打量他。
傅錦朝腳步停滞一瞬,瞥他一眼,繼續朝博古架走去。
擡手取傷藥時,他嗓音淡淡問:“你何時來的?”
“只比你早那麽一點點。”範彥佑倚靠圈椅,側身望他,吊兒郎當拿手比劃。
沒錯,他當時就在區明江畔的花樓裏,聽嗓音極好的伶人唱他新填的詞。
傅錦朝與林家的事,必不會希望他插手,也他相信傅錦朝自己能應付得了,便坐在窗邊看熱鬧。
直到林家小姐突然出現,他才來了興致,打斷唱曲的伶人,擠進人群裏瞧。
幸好他跑得快,沒錯過林小姐那番動人心魄的告白。
“被人家姑娘當衆告白,這樣的沒事,連我都沒遇到過,你是不是背着我去月老廟上香了?”範彥修戲谑,可傅錦朝自顧自往右肩塗傷藥,連表情也不給他一個,他又覺無趣。
收起笑意,傾身問:“說說吧,你打算怎麽待人家林小姐?該不會要把仇報在人家姑娘身上,故意娶回來折磨吧?”
傅錦朝随意塗了些傷藥,整了整衣領,慢條斯理應:“冤有頭債有主,不過,拿她磨磨林家人的性子,倒也有趣,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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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林小姐那樣向着他,他也沒心軟?
範彥修睇着他,搖搖頭:“你可真不懂得憐香惜玉。”
憐香惜玉?這是他不需要的情緒。
傅錦朝彎彎唇角,正欲說什麽,便聽院中傳來手杖敲擊地磚的脆響,他唇畔笑意倏而淡下去。
夜深人靜,還拄着手杖來找他的人,除了老太太,不做他想。
老太太腿腳不靈便,聽那敲擊聲,能分辨出她步伐比平日裏快些,屋內氣氛陡生一種山雨欲來的緊迫感。
“我去裏頭躲躲,你自求多福。”範彥修跳起來,猴子似地蹿到屏風後頭。
下一瞬,門扇被推開,灌進一陣風。
“你這個不孝的孽障!”老太太一進屋,便甩開丫鬟巧珠的手,揚起手杖朝傅錦朝打過去。
她身形不穩,順勢往後仰,幸而巧珠眼明手快,把人給扶住。
手杖正好打在傅錦朝右肩肩頭,老太太力氣本算不上大,可傅錦朝右肩正受着傷,被她一棍子打來,當即痛得面色發白。
他額角隐隐冒着冷汗,卻一聲不吭。
老太太疑惑地望望手杖,又從頭到腳打量他一圈,才發現他衣襟處似洇着點點血跡。
僵持一瞬,老太太收回手杖,重重在地上頓了一下。
“天色已晚,巧珠,扶祖母回房歇息。”傅錦朝語氣如常,甚至稱得上溫和,沖老太太道,“祖母若生孫兒的氣,明日接着打也不遲。”
打他有用嗎?
老太太愣愣望着他,半晌才道:“你不想娶陳家小姐,祖母也沒說一定逼你去娶,可你竟然去禦前跪求恩典,要娶那林家小姐!錦朝,你的祖父便是被林家害死的,你要娶仇人的女兒,是想氣死祖母,還是想讓你祖父死不瞑目?!”
“祖母言重,祖父生前教誨,錦朝字字句句記在心間,必不會讓祖父失望。”傅錦朝唇角微彎,看起來溫潤暄和,笑意未絲毫未達眼底,“與林小姐的婚事,已成定局,還請祖母好好将養身子,替錦朝主持、打點。有祖母坐鎮,相信咱們傅家不會被人看笑話。”
老太太張了張嘴,終是沒反駁,板着臉道:“你最好說到做到。”
言畢,她便扶着巧珠小臂往外走。
待門扇合上,傅錦朝一轉身,便見範彥修從屏風後往外探頭:“走了?你們家老太太比我們家老爺子還吓人!”
随即,他繞出屏風,走到圓桌旁,給自己斟了半盞涼茶。
“老太太脾氣執拗,又恨極了林家人,你讓她去籌備婚儀,不怕老太太使絆子?”範彥修說着,忍不住提前同情林嫣,“突然覺得那林家小姐也挺可憐,如花似玉的姑娘,不知嫁過來以後,得被老太太如何磋磨。”
可是,想到林嫣的性子,他又覺得那不是個輕易會吃虧的主。
他眼裏閃着興奮的光彩:“你平日要上朝,顧不上內宅,要不我搬過來住,替你看着些,以防後院起火!”
“你是想看熱鬧吧?”傅錦朝無情地拆穿他。
稍稍擡了擡右臂,牽動右肩傷處,他面色微變,又繼續道:“祖母是不喜歡林家人,可她也最是看重名聲和顏面,不會讓外人拿住話柄。恐怕要讓你失望了。”
翌日醒來,林嫣練完八段錦,用罷早膳,已是日上三竿。
外面日頭有些烈,她便沒出去,獨自坐在書案側,鋪開紙箋,慢搖團扇,去想堂兄要他列的要求。
該給傅錦朝提什麽要求呢?
比如,別有事沒事沖她笑,顯得太虛情假意?可他們本來也沒什麽情意。
想着想着,她突然意識到,她不是要向對家公子傅錦朝提要求,而是向她準夫君傅錦朝提要求。
她要嫁人了,嫁去她從未設想過的,一直認為門風不正的傅家。
夫妻之間,會發生怎樣的事?林嫣在話本子裏也看過一些,心裏有些模糊缥缈的印象。
于是,她放下團扇,提起玉管紫毫筆,沾了沾墨汁,細細列舉。
正寫得入神,聽到芳茜通禀,清瑤郡主來了。
林嫣将這一條寫完,才擱下筆,起身相迎,對方邁入門檻,笑盈盈走過來。
“寫什麽呢,這麽入神?”清瑤上前,側眸望去,在心中默念兩行,便笑得前俯後仰。
“哈哈哈哈哈。”清瑤指尖在紙面上點了點,“非經允許,不能進你的寝屋,不能親你,吃穿用度互不幹涉,準你私設小廚房……”
“林嫣,你連不能親都能寫得出來?”清瑤說着,又笑彎了腰。
“有這麽好笑嗎?”林嫣看看她,一臉疑惑。
又将紙箋拿起來,細細審查。
見到她一本正經的模樣,清瑤郡主便知,外頭傳言一句也不可信,連她喜歡傅錦朝那一句,也不能信。
“不看這勞什子了,他既說随你提要求,那你嫁過去,随時想到随時提,也一樣。”清瑤說着,便要抽走她手中紙箋。
“那怎麽能一樣?”林嫣側過身,輕巧避開,“白紙黑字,童叟無欺,不然等嫁過去,他反悔了,我找誰說理去?”
清瑤愣住,竟覺得她說得很有道理:“從前覺得你傻裏傻氣,如今看來你也不傻嘛。那你為何要在明月橋上,當着所有人的面,說你喜歡傅公子?”
林嫣想了想,當時确實有些沖動,一部分是被傅錦朝的傷吓着了,更多的則是她當時并未細想的原因。
“昨夜的事,你都聽說了吧。”林嫣并未直接回答,而是放下紙箋,秀眉微挑反問,“清瑤以為,昨夜圍在橋邊看的人群裏,達官貴人多些,還是平民百姓多些?”
橋這邊的權貴,夜裏逗留在江畔的,多半在畫舫或是花樓酒肆中享樂。
臨近宵禁,正是擺攤售賣的平民百姓收攤,回到橋那邊去的時候。
稍稍一想,清瑤選了後者。
随即,不等林嫣解釋,她便明白了林嫣未盡之言。
傅錦朝雖是當官的,家境卻算得上寒微,住在明月橋那一頭,面對勢大人多的林家,他明顯出于弱勢。
那些看客又不是大理寺的人,他們才不會管前因後果,只會看到寒門子弟傅錦朝被人欺壓得很可憐。
樹大招風,林家子弟個個身處實職,不知多少人眼紅,想看他們倒臺。
“你倒是想得周全。話說回來,你那戲真沒白演。”清瑤沖她眨眨眼,“許是感動了那傅公子吧,聽母親說,今日彈劾林家的折子不少,可傅公子只說是一場誤會,便大事化小了。”
“所以說,喜歡二字,雖然燙嘴,卻很有用?”林嫣眸光流盼,不知又在想什麽歪點子。
她想說便說了,清瑤心裏的那個人,卻是既不能想,也不能說的。
勉強擠出一絲笑,将心口酸楚壓下,清瑤轉移話題,說起外頭傳言來。
“今日之後,你可真是京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存在了,不知外頭傳得多有趣。”清瑤與她對坐品茶,兩片嘴皮子沒停。
“有的說,是昨日早朝你爹把傅公子罵得太慘,皇舅舅才故意出損招讓你們兩家和解的。也有的說,傅公子對你情深義重,不顧你是仇家之女,在禦殿外跪了一宿,才求得皇舅舅松口的。還有人說,你鬼迷心竅思慕傅公子,林家幾位當街棒打鴛鴦的……”
“你猜,流傳最廣,支持最多的傳言是哪個?”清瑤飲一口茶,神神秘秘問。
“說我思慕傅公子的?”林嫣聽得興致濃濃,,仿佛在聽戲文,而不是她自己的事。
清瑤搖搖頭:“不是,是那個說傅公子故意騙取佳人芳心,等着娶回去折磨,再無情抛棄,報複林家的。”
聞言,林嫣誇張地縮了縮肩膀,嗓音柔柔道:“真的嗎?我好怕怕哦。”
話音剛落,溫如氣勢洶洶從外頭進來:“林小姐,有件事我必須澄清!”
待她說完,趕着通禀的小丫鬟才氣喘籲籲追上來。
林嫣朝她望去,眼中滿是愕然。
怎麽也想不到,本就沒什麽交情的溫如,經過賞花宴的事後,還肯登門找她。
對方面色泛紅,看起來又急又氣。
傳言那麽多,也不知她要澄清的是哪一條。
關鍵只要皇帝不追究,她根本不在意那些傳言啊。
林嫣漂亮的睫羽撲扇了一下,默默斟了盞茶,放到空着的位置前:“要不,你先喝口茶,順順氣,再澄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