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指痕
二十餘天,林家流水般地砸銀子趕工,忙忙碌碌準備。
轉眼到了六月十八這日,林家竟湊出足足八十八擡嫁妝,規格僅次于皇室宗親。
林嫣被芳茜從衾被裏扯出來,打着哈欠朝軒窗外望望,天還未見放亮。
全福人說着吉祥話,阿娘臉上也是喜氣洋洋,豆豆得了一包金锞子,歡歡喜喜趴在便榻上數着玩兒。
細細化好妝容,三千青絲绾成繁複的發髻,林嫣發覺豆豆沒了動靜,側眸望去,只見那粉雕玉琢的小姑娘伏在表嫂蘇氏懷中睡熟了。
窗外天光不知何時亮起,日光照進來,熾盛的金芒灑在她寶石頭冠和織金嫁衣,周遭一切喜色皆為陪襯。
蓋上大紅鸾鳥喜帕,林嫣的視線被遮擋,才聽到阿娘嗓音哽咽道:“嫁入傅家後,別學那起子賢惠柔順的做派,我的女兒不必委曲求全,該立威便立威。若不想過下去,随時丢給他們一紙和離書,就算你爹不做這個官,娘也養得起你。”
“阿娘。”林嫣原本沒什麽感覺,聽到她異樣的嗓音,也跟着有些難受。
謝氏嘴唇顫動,竭力忍着,才沒讓眼淚落下來。
女兒大喜的日子,她怕掉眼淚不吉利。
終于平複心緒,準備再交待兩句,外頭喧鬧起來。
屋子裏的女眷們齊齊朝外望去,只見傅錦朝一身大紅吉服走進院中,步履如風,面如冠玉。
在一衆男賓中,獨他最耀眼。
林嫣視線被喜帕擋住,看不見,可聽到聲音,也能猜着是傅錦朝來接她了。
內心裏,她還是感受不到嫁人意味着什麽。
于她而言,不過是換到一個不那麽熟悉的地方吃住,離家也不算遠。雖在明月橋另一側,總還在京城,她随時能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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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郎官真是一表人才,論容貌,還真配得上令千金。”身側有婦人與阿娘說着讨喜的話。
林嫣聽在耳中,腦中浮現出傅錦朝素日模樣。
不過,他平日多穿深青、石青等深色,顯得沉穩持重。沒見過他着紅色,不知是何模樣,林嫣心生好奇。
傅錦朝剛走到廊庑下,便被謝良俊等人攔住。
在京外做按察使的謝良睿也趕回了京城,謝氏三兄弟和林灏将門扇擋得嚴嚴實實。
“想娶走小妹,哪有這麽容易?”謝良俊揚揚手,氣勢十足道,“先來兩首催妝詩。”
這倒不算刁難,傅錦朝當場做了兩首,還親筆題字。
他這個人看起來不顯山露水,字跡卻力透紙背,鋒芒畢露。
除了他,同來的範彥修、傅錦熹等人也各做了兩首,謝良俊仍不肯罷休,還是林灏怕誤了吉時,才放傅錦朝入內。
屋內的人,則先退出去,只餘傅錦朝和林嫣二人。
待傅錦朝親手替林嫣穿上絲履,便可牽着林嫣的手出去。
絲履放在腳踏邊的綢布上,以缂絲作面,還釘了一圈紅豆大的南珠為飾。
“嫣兒。”傅錦朝輕喚,語氣裏似有克制的動容。
明明不是很深情的語氣,卻莫名能撥人心弦,擾得她心口一顫。
他身量高,在她面前躬身半蹲,林嫣透過喜帕搖漾的流蘇下緣望去,目光正巧落在他交疊的衣領。
紅豔似火的外衣領處,露出一抹雪色中衣,視野裏的一小片膚色與中衣相近,頸間喉骨分明。
她望着他時,他似乎也打量了她一眼。
只一瞬,他低下頭去,玉雕一般的手拿起一塵不染的絲履,另一只手朝她繡紋繁複華美的裙擺下伸去。
他也習武,膚色卻比哥哥們都白。
林嫣的目光随他的動作,不自覺地落在他手上。他手背上淺青的經絡微微凸起,指骨修長勻稱,在大紅廣袖的映襯下,有種幹淨蘊藏力量的美感。
這樣一只手,朝她小腿伸過來,林嫣眼皮驀地一跳。
傅錦朝指尖剛剛觸上她裙擺下的襯褲,未及握到腳踝,便被她往後躲了躲,避開。
“我自己來。”林嫣說着,便欠身去拿他手中絲履。
纖手剛觸到絲履,傅錦朝卻忽而将手往後一挪,叫她撲了個空。
更糟糕的是,林嫣以小腿後縮的姿勢坐在錦凳上,坐姿本就不穩,又下意識向前傾身取物,絲履沒拿着,她整個人卻撲向傅錦朝。
幸而她情急之下将手撐在他肩頭,才避免了投懷送抱。
“傅錦朝,你敢說不是故意的?”林嫣氣息不穩,擡眸瞪他,卻發現隔着喜帕看不到他神情。
羞惱之下,她也顧不上規矩,當即騰出一只手,撩起喜帕,黛眉橫愠睇他。
光線透過窗棂照在她身上,喜帕邊緣夾雜金線的流蘇光彩流轉,流蘇下如雪的眉間烙着一朵胭脂紅色小小花钿。
佳人眉钿吐蕊,杏眼含嗔,美得驚魂攝魄,似連綿陰雨後照亮眼簾的第一束晴陽。
傅錦朝仍是溫潤暄和模樣,只是眼中溫度多了一分真實。
“娘子若再不穿上絲履,恐怕會誤了吉時。”傅錦朝溫聲提醒。
繼而,不等林嫣反應,他一手握住她腰側,将她身形扶穩,一手則将絲履往她腳上套。
不知是不是林嫣的錯覺,他那聲提醒,語氣裏似有隐忍的笑意。
可她沒心思細想,腳踏絲履,側身從妝奁最下邊的屜子裏取出一張不大的紙箋,遞給傅錦朝:“你先簽字畫押。”
聽到她先簽字再出嫁的要求,傅錦朝面上并無驚詫。
他接過紙箋,看到上面簡潔的兩行字跡,倒是有些意外:“娘子對我的要求,只是這樣簡單?”
簡單嗎?他是不是沒看懂其中深意?只要他承諾,便意味着,等她嫁過去,可以随意去他書房,而她想如何待他,全憑心情。
當然,他一時沒看懂最好。
“你到底簽不簽?”林嫣語氣不耐。
“自然要聽娘子的。”傅錦朝唇角微揚,立在她妝臺側,飛文染翰寫下“傅錦朝”三個字。
待他駐筆,林嫣也不耽擱,主動打開琺琅胭脂盒,等他按上指印。
胭脂盒擱在他手邊,傅錦朝卻未動。
目光上移,落在她妝容嬌豔的芙蓉面,果如所料對上她滿含期待與自得的眼。
她的要求确實簡單,簡單到将她對他的提防盡數暴露在他眼前。
可她是不是忘了,傅家是他的地界,且人心易變?
“為何這般看着我?”林嫣疑惑,下意識側首望向妝臺上的菱花鏡,想看看她是不是哪出妝容被喜帕蹭花了。
未及看清鏡中容顏,她下颌忽而被一只大手控住。
傅錦朝不輕不重掌控着她纖巧滑膩的下颌,将她玉顏掰正,迎上她愕然的眼神,莞爾低語:“還是娘子的唇脂更好看。”
什麽意思?林嫣被他突如其來的誇贊攪得一頭霧水。
沒等她開口問,便從他放肆的動作中得到答案。
近在咫尺的男子,長指輕擡,指腹壓在她豐豔柔軟的唇,她唇肉凹下一瞬便被他放開,只唇瓣被他指腹撚奪去三分豔色。
眼見着他将染上她唇色的指腹,按壓在紙箋上,烙下紋路清晰的指痕,林嫣唇瓣莫名開始發燙。
不是很濃烈的熱度,卻不受控地往她面頰、耳尖蔓延。
究竟是她唇脂顏色比胭脂好看,還是他故意捉弄?
林嫣第一反應是後者,可看到他身姿端直、氣度清正按指印的動作,又覺是前者。
“嫣兒臉怎麽紅了?”傅錦朝一手搭在妝臺,側身睥着她。
“誰臉紅了?我只是胭脂塗得多了些!”林嫣絕不肯承認,別開臉将喜帕放下,遮住他探究的視線。
出府時,林嫣腳未沾地,趴在林灏背上出的府。
一路上,堂兄步履穩當,什麽也沒說。
待林嫣坐進喜轎,噼裏啪啦的鞭炮聲裏,她似聽到堂兄說了一句什麽,應當是叮囑傅錦朝,可她沒聽清。
起轎後,長長的送嫁隊伍浩浩蕩蕩往明月橋那頭去。
外頭時不時傳來孩童分到喜餅、饴糖的歡呼聲,也有對這樁婚事的議論聲。
“林家還真舍得把女兒嫁過去受苦啊?”
“是啊,不是說林家最寵女兒麽?也沒聽說林家為此去禦前求情啊,我看也不過如此。”
“你們猜林家小姐能待多久?我猜不出一旬就得哭着回娘家來。”
“這麽多的嫁妝,林家還是有家底啊,這回傅家可是賺大發了!”
……
嘴巴長在人家臉上,家裏待她的好卻不會因此少一厘一毫。
林嫣只當耳旁風聽聽,靜下心來,腦中又想起阿娘的叮囑。
旁的她都懂,只一句叫她想不通。
“就算你爹不做這個官,娘也養得起你。”
即便他日她與傅錦朝要和離,也不需要爹爹丢官促成啊?畢竟他們林家沒抗旨,她确實嫁了。
凡是想不通,爹娘又不願明言的事,林嫣都覺得根源在傅錦朝這裏。
待進到傅家,她第一件事便要去傅錦朝書房探探底,看他想要推行的新政究竟是什麽,是不是沖着林家。
轎子擡得再穩,坐久了也被晃悠得麻木。
待隊伍停在傅家外,林嫣扶着芳茜手臂從轎子裏出來,只覺雙腳似踏在棉花上,軟綿綿的。
“芳茜,進去時你扶着我些。”林嫣沒來過傅家。
聽說過傅家不大,可她想象中也就比林家小一點,走到喜房估計也得一盞茶的功夫。
她怕腿還沒緩過來,儀态不好,叫賓客笑話他們林家沒規矩。
“好。”芳茜也猜到一些。
于是,往她身邊更靠近一步,以看似尋常又方便給林嫣借力的姿勢扶住她。
豈料,林嫣剛剛舉步,絲履尚未沾地,便覺身子一輕,被人橫抱在臂彎。
“傅錦朝?”林嫣沒見過有這樣進門的新娘子,難道他們傅家不一樣?
“這是你們傅家的規矩嗎?”她問。
喜帕垂在眼前,流蘇一下一下蹭在她襟前金鑲玉璎珞上,她看不到傅錦朝的神情,只聽到一聲輕應:“嗯。”
果然。
即便所有人都清楚,傅家人不會喜歡她,可傅錦朝還是願意守着規矩,做出一副珍視她的姿态。
只是不知,他是為了做給外人看,還是真心實意?
若是從前,林嫣定然認為他是虛情假意。
可兩人多接觸一次,她內心便多動搖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