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妖女
書房中, 傅錦朝默默放下書卷,望向窗棂處照進來的金芒,眉間泠然霜雪頓消。
芳茜禀報時, 他已将書卷重新拿好,正看得“入神”,仿佛沒聽到兩人的交談。
得知林嫣相邀, 他面上露出恰到好處的驚訝。
丫鬟們魚貫而入,将各色膳食往明間膳桌上擺, 傅錦朝則去了盥室淨手。
芳茜立在林嫣身側,覆在她耳畔低聲笑禀:“小姐沒瞧見, 姑爺聽到小姐請他一道用膳時,有多高興。”
那難以置信, 甚至有些受寵若驚的神情,芳茜想想便為自家小姐歡喜。
小姐家世樣貌皆出挑,又從未吃過苦,嫁入小門小戶的傅家, 芳茜是擔心的。
可姑爺知道疼惜小姐, 又肯上進, 小姐的福氣還在後頭呢。
至于外人擔心的, 姑爺會向林家複仇,嗬, 林家還有老爺和幾位身居要職的公子在呢, 她不信傅家能翻了天去。
說不定,姑爺還得哄着寵着小姐, 好求得老爺他們提拔、幫襯。
思及此, 芳茜面帶喜色,腰板挺得筆直。
聽她特意提醒, 林嫣下意識朝盥室方向望一眼。
細指摩挲着盛酪乳的玉瓷杯壁,奇道:“是嗎?可他方才進來時,面色不是跟素日裏一樣麽?”
“在小姐面前,姑爺自然要端方持重些。”芳茜掩唇忍笑。
聽到盥室中有人走出來的腳步聲,芳茜趕忙打住話頭,管理好面上神色,規規矩矩侍立在林嫣身側,等着替她布菜。
傅錦朝出來時,迎面便見林嫣坐在膳桌側,眸光盈盈,笑靥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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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照進冰裂紋疏窗,佳人三千青絲绾成墜馬髻,頸項越顯得纖細嬌美。
發間碧玉釵,被日光照得剔透瑩亮,小小一張芙蓉面,冰清玉秀。
依大魏習俗,成親三日內,新嫁娘都會着紅衣,直到回門之後,才換成其他家常衣裙。
可林嫣沒有,她着天水碧短衫,配以象牙白水紋裙,望之如霧繞青山,悶燥的天氣仿佛也因她變得清爽。
對于她的裝束,傅錦朝并未贅言提點,在他看來,無一處不好。
傅錦朝目光又往她婦人樣式的發髻上落落,這才朝她走過去。
“什麽事這般開心?”傅錦朝坐到林嫣對首,對滿桌珍馐視而不見,目光溫暄落在她臉上。
“與你不相幹。”林嫣輕輕咬着下唇,竭力忍笑。
因她這一句,芳茜卻沒忍住,嗤地一下笑出聲來。
林嫣笑眼含嗔,柔聲吩咐:“不必侍奉,你們也下去用膳吧。”
待屋內侍立的丫鬟都退下去,林嫣含笑捧起玉瓷杯,眯起眼睫,小口小口嘬着杯中香濃酸甜的酪乳。
“其實與我有關?”傅錦朝含笑望她,并未着急動筷箸。
語氣雖是疑問,可林嫣看他眼神便知,他是篤定。
明明很願意與她一道用膳,這厮卻偏要表現出一副“我很忙,娘子相邀我才撥冗而來”的姿态。
林嫣眼中笑意又加深幾許,偏不回他的話,而是掃一眼桌上珍馐,頗為驕傲道:“嘗嘗看,這些都是劉婆婆的拿手菜,比醉仙樓的招牌菜也不遜色。”
傅錦朝假裝不知她在笑什麽,從善如流拿起筷箸,吃相賞心悅目。
傅家節儉慣了,平時用的皆是木箸,而林嫣這裏用的是銀箸。
菜式更不必說,每一道分量不多,卻樣樣精致,适口和胃。
不得不說,這是傅錦朝多年來,用過的最驚喜的早膳。
他面上未表現出來,卻每一道都試過,林嫣知道,應當是合他口味的。
用膳時,兩人并未說話,屋內顯得安靜寧谧。
庭院中風吹枝葉的沙沙聲,伴着蟬鳴陣陣,随晨風入窗楹,林嫣心情也不知不覺變得明媚。
有人作伴,有人分享她喜歡的美食,這種感覺似乎很不錯。
用罷早膳,丫鬟們進來收拾,傅錦朝捧着一盞茶,像是在等什麽。
林嫣打算去陪嫁的鋪子裏轉轉,只等他走了,她便出門。
眼見着日頭升得更高,林嫣忍不住道:“傅錦朝,你若有事便去忙。”
趕客之意,再明顯不過。
身側奉茶的芳茜急了,以為林嫣把正事忘掉,也不管傅錦朝在側,扯了扯林嫣衣袖提醒:“小姐,您該去正院向老太太敬茶問安了。”
其實林嫣并沒忘。
規矩她懂,可是,她覺得眼前的情況,需得變通。
于是,林嫣望向傅錦朝,振振有詞:“聽說祖母身子不大好,見到我,怕是會氣得更不好,出于孝順,我覺得不去為好。夫君以為呢?”
把歪理說得如此冠冕堂皇,傅錦朝眼底劃過一閃而逝的笑意。
若她耍小姐脾氣,堅持不去向祖母問安,傅錦朝也會覺着是情理之中,不會強求她。
可她這樣強詞奪理,傅錦朝忽而改了主意,偏偏就想帶她去。
眼前為他梳起婦人頭,嗓音婉轉卻言不由心喚他夫君的女子,讓傅錦朝無端生出幾許期待。
總覺得,她會讓傅家變得不一樣。
傅錦朝不動聲色放下茶盞,溫聲道:“依我對祖母的了解,你若不去,她才更生氣。娘子別怕,我會陪着你。”
這話莫名讓林嫣憶起夢中情景。
怎麽?傅錦朝以為她在害怕老太太打她?她才不會像傅錦朝那樣傻,站那兒等着挨打。
也好,昨日接觸得匆忙,今日她倒要好好會會這位,病得起不來床宴客,卻有力氣打人的老太太。
“我會怕祖母?”林嫣揚眉睇他,給他一個“你一定是在說笑”的眼神,嗓音婉轉,舉步便朝外走,“去,現在就過去,免得去晚了失禮。”
芳茜望望明熾的日光,深感無力,敢情兒她家小姐覺得現下還不夠晚?
給老太太和傅錦熹夫婦的見面禮,是出嫁前便備好的。
林嫣不差錢,給老太太準備的原是一整套祖母綠頭面,價值連城。
可她一向不會以德報怨,臨出門前,忽而想起,便特意吩咐芳茜給換成了繡寶相花的抹額。
夏日送抹額,老太太壓根兒用不上。
拿到抹額時,老太太本來只是眉心微蹙,覺得新進門的孫媳年紀小,不會為人處世。
可當她看到,林嫣給另一個孫媳許瑩瑩的是一整匣南珠,老太太臉色比昨日在喜堂上還難堪。
眼前的嬌小姐哪裏是不懂事?分明是在報昨日假紅封的仇,故意打她的臉。
只是,林嫣剛進門,明日還要回門,老太太不想這麽快撕破臉,讓她回林家告狀,可又咽不下這口氣,便将怒氣朝傅錦朝發洩。
“傅錦朝,你堂堂男兒,新婚之夜竟連房門都進不去,自己睡書房。你娶媳婦兒是當花瓶擺着好看的嗎?連媳婦兒都治不住,何以治國?我傅家沒你這樣沒出息的子孫!”老太太氣得雙手發顫,神情也有種怪異的扭曲,“錦熹,請家法!”
又是家法。
能把人打得皮開肉綻,罵起人來中氣十足,老太太的身子骨哪裏不好了?
林嫣覺着,恐怕是太好了,才有力氣鬧騰。
默默垂首站在一旁的傅錦熹,忽而被點名,驚得心神一震。
随之,又面露難色。
知道祖母對堂兄嚴苛,往日也時常動家法,可若讓祖母當着新嫂子的面動用家法,往後堂兄還如何面對新嫂子?
正當他遲疑不決時,忽而聽到林嫣嗓音清脆道:“昨夜夫君在書房養傷,不正是被祖母打的麽?祖母今日還要打,是想夫君傷上加傷,今夜繼續睡書房麽?若真如此,我明日便回去問問阿娘,哪家有日日讓新媳婦兒獨守空房的規矩。”
她嗓音不算大,挑釁的意味并不濃,更多的是仿佛不谙世事的直率。
可在場沒一個傻的,都能聽出林嫣這是在維護傅錦朝。
可她說傅錦朝沒錯,不該打,那錯的就是打人的老太太了呀。
嫁到傅家後,第一次見到有人挑戰老太太的威嚴,還振振有詞,許瑩瑩不可置信地盯着林嫣纖袅的背影,眼神透着她自己也未察覺的崇拜。
繼而,又忍不住擔憂。
新嫂子年紀小,不知道老太太的脾氣,這般膽大妄為,別被老太太按着一塊兒打。
若果真如此,她要不要去阻攔?許瑩瑩不太敢,心中天人交戰。
反觀林嫣,她下颌微擡,氣勢十足,似乎根本沒把老太太的威嚴放在眼裏。
“出言不遜,頂撞長輩,這便是你們林家教出來的規矩?”老太太盯着林嫣,望見她明豔的容顏只覺刺目,“生得就不端莊,新婚第二日便不穿紅衣,出了閣便該謹守本分,恪守婦道,今日老身定要好好教教你。”
出口便給林嫣扣上不孝不賢的帽子,許瑩瑩睜大眼睛,吓得雙腿發軟。
林嫣卻絲毫不懼,眼神靈澈,嗓音清脆回應:“叫您一聲祖母,晚輩已是很客氣了。畢竟我與傅錦朝清清白白,也未去祠堂敬過香,還算不上傅家孫媳,您要教我,只怕是師出無名呢。”
言下之意,便是老太太沒有資格教她。
而原因,正是他們還不是真正的夫妻。
造成這尴尬境地的,正是老太太自個兒。
老太太氣結,枯皺的手顫抖着,狠狠喘了幾口氣。
她怒然提起手杖,顫顫巍巍指着傅錦朝,盯着林嫣訓斥道:“昨日他枉顧祖宗規矩,當着賓客的面抱你入府,老身責罰他,也只怪他自己心智不堅,被你這妖女迷惑!”
妖女?不知為何,林嫣聽到這稱呼,不覺難受,甚至當成盛贊。
若她真是妖女,早把傅錦朝勾去林家做了上門女婿,那才當得起老太太的誇贊呢。
不過,老太太說傅錦朝抱她入府,是枉顧祖宗規矩?
思及此,林嫣愣了愣,側眸望向默然未語的傅錦朝,眼神詢問:“你不是說那是傅家的規矩麽?”
傅錦朝深深望她一眼,繼而朝老太太躬身:“祖母責罰,錦朝毫無怨言,還請祖母息怒,莫要計較嫣兒心直口快。她年紀小,并未迷惑孫兒,一切皆是錦朝甘願為之。若要說迷惑,也是孫兒迷惑的她,她下嫁傅家已是委屈,請祖母寬恕。”
“她如此頂撞祖母,你還護着她!”老太太氣不打一處來,站起身來,揚起手杖要打人,“她下嫁,她委屈?你是不是忘了傅家落魄至今,拜誰所賜?!”
那手杖乃楠木所制,足有兒臂粗,打到身上不知多疼。
林嫣下意識躲避,卻聽見一聲悶哼。
她愕然擡眸,只見傅錦朝擋在她身前,而那根手杖,重重打在他肩頭。
老太太原本是要打她,還是打傅錦朝?林嫣不知。
她腦中嗡嗡作響,耳畔全是傅錦朝那一聲悶哼。
美目凝着眼前堅實的身影,林嫣心頭有種強烈的觸動。
“傅錦朝!”林嫣驚呼。
那手杖實在礙眼得很,林嫣能看出傅家其他人眼中的不忍,可他們不敢上前求情。
忽然間,林嫣明白,在傅家,一個孝字大于天。
可她不是傅家人,甚至是老太太眼中的宿敵。
既如此,便由她來做惡人好了,也不能枉擔了妖女的虛名。
衆人矚目中,林嫣一把奪過手杖。
在老太太驚怒的目光中,将手杖狠狠掼在地上,清脆的嗓音擲地有聲:“我知道老太太生氣,但您別氣壞了身子,否則,傅家可要被您口中的仇人之女我,來掌家了。”
說到此處,她走到傅錦朝身側,扶住他手臂,泠然輕笑:“今兒不妨告訴老太太,本姑娘脾氣不好,還最為護短。凡是本姑娘要護着的人,老太太最好別動。否則,本姑娘不介意找幾位郎中來治治老太太的瘋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