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開心

夜不深, 走在窄巷中,林嫣能聽見周遭院子裏傳來的孩童嬉鬧聲。

繞過幾條巷子,傅錦朝便停在一處木門外, 輕扣門環。

開門的,是一位身量颀長清瘦的男子,樣貌不出衆, 卻有種悲天憫人的清儒氣度。

“錦朝,這位是, 弟妹?”王元昌目光掠過林嫣,并未多做停留。

饒是心內如何驚豔, 波瀾起伏,他面上卻一絲也瞧不出異樣。

傅錦朝側眸望一眼林嫣, 眸光溫和,嗓音清潤:“正是內人。”

寒暄過後,王元昌從井中撈出冰鎮瓜果,切開來, 就擺在院中大樟樹下的木桌上。

木桌高低不平, 有一條桌腿下還墊着一塊扁平的石頭。

兩位男子說着話, 林嫣自顧自吃瓜, 悄然打量着王元昌的院子。

原以為傅家就夠小了,沒想到王元昌這裏更小, 連一間客房也沒有, 且還是租的。

林嫣自小便知,明月橋雖連通區明江兩側, 無聲流逝的江水卻如一條天塹, 隔着難以逾越的權勢與富貴。

可爹爹說明月橋這邊,魚龍混雜, 從不讓她過來,她雖好奇,卻沒有真切的感受。

如今,傅家和王元昌的住處,明明白白擺在她眼前。

林嫣心內很是觸動。

傅錦朝和王元昌還是官身,拿着朝廷俸祿,尚且如此,那尋常百姓呢?

“如今民生凋敝、官官相護,田産、實權、鹽鐵多半把持在蔭官手中,國庫卻日漸空虛,兵饷也不足,那上書請求援兵剿匪的折子,壓了又壓。錦朝,只恨我人微言輕,身在通政司,卻無能為力。”王元昌盯着傅錦朝,神色淩然,“聽說北剌新主野心勃勃,甚是勇武,若北剌鐵騎犯境,我大魏兵馬不強,內憂外患之下,我只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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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元昌唇瓣顫抖了幾下,終究沒說出大逆不道的話。

可林嫣聽懂了,且聽得膽戰心驚。

身在京城,被父兄保護在羽翼之下,她從來只見到歌舞升平,只聽到歌功頌德,何曾聽到過這些?

會是王元昌危言聳聽嗎?

林嫣默默垂眸思量,她想起許瑩瑩在胭脂鋪說的那些話。

許家的貨,時常被匪盜搶掠,家裏才快速沒落下來。

她以為,地方官府必當盡力清剿,最多過個一年半載也就太平了。

沒想到,請求援兵的折子已經遞到京城,卻因被通政司扣押,不能上達天聽。

都指揮使呢?地方上的兵力呢?

官官相護,四個字,沉沉砸下來,壓得林嫣有些喘不上氣。

這些事,爹爹知不知曉?

至于兵馬不強,她倒心中存疑,北剌兵馬再強,也是邊外小國,能對大魏構成什麽威脅?

剛剛說服自己安心,林嫣又因一事而動搖。

上巳節樂春江畔,她一個喜歡蹴鞠的女子,竟能踢敗兵馬司的蹴鞠隊,即便聽三表哥說,那支蹴鞠隊是兵馬司裏偏弱的一支,也令她驕傲許久。

此刻細細思量,林嫣的心不由得一點一點沉下去。

連守護京城的兵馬司衛兵尚且如此不堪,地方州縣的兵馬呢?

或許,王元昌說的是真的。

“元昌兄所說,亦是我心中顧慮之事。”傅錦朝起身,立于疏星之下,望向被陰雲遮蔽的模模糊糊的月影,語氣正肅,“我有信心,新政能革除弊政,整頓吏治,富國強兵。可北剌虎視眈眈,若強行更疊,只怕內憂外患之下,最終不得不草草收場。”

小院并無多餘陳設,即便小,也顯得空蕩蕩的。

立在這樣的庭院中,他背影也顯得蕭索。

可當他說出這番話時,林嫣凝望他的目光微微閃動,只覺他在她眼中,比從前任何時候都軒朗高俊。

他喜歡的男子,并非執着于夙仇舊怨的凡夫俗子。

與玉濃姐姐說的也不同,他有野心,只不過野心不在摧毀林家,而是晏清天下。

木桌下墊着的石塊塌了,王元昌趕忙俯身扶穩,把石塊重新塞回去。

繼而,嘆息一聲:“後日錦朝回到翰林院,萬萬不可将此事告知陛下,非我不敢違逆上峰,只是一腔熱血尚未揮灑,毫無用處地離開,實在叫人不甘。”

聽到他特意叮囑,林嫣心裏很不舒服,他是在懷疑傅錦朝會拿他的消息去邀功嗎?

“那明日我回去告訴我爹,讓爹爹向陛下陳情。”林嫣端身坐在杌凳上,嗓音清脆,透着經年累月滋養出的驕傲,“我爹爹肯定能護住王大人。”

她爹可是吏部尚書,且她相信爹爹是個好官。

“弟妹,你一個女子。”王元昌詫異望她,話只說了一半。

林嫣明白,王元昌的意思是她不該妄議或是插手朝政。

可傅錦朝都不避嫌,帶她來了,難道她坐在一旁當個聾子啞巴麽?

想到爹爹和哥哥他們,也從不跟她說太多關于朝政的事,即便她明日去告訴爹爹,多半也得不到想要的效果,林嫣便垂下眼睫,悶悶不樂。

她沒反駁王元昌,連最疼愛她的父兄尚且如此,她如何苛求外人?

從王元昌家出來,傅錦朝手提琉璃燈,調整步調,不緊不慢走在她身側。

夜深了些,周遭院子也不知何時安靜下來,晦暗的巷子顯得格外寂靜涼爽。

可林嫣沒再如來時那般撒嬌,要他攬住她肩膀,而是默默盯着前方被照亮的一塊塊凹凸不平的青石,心思又明顯不在青石上。

經過一個凹坑時,傅錦朝默默看着,沒提醒。

果不其然,見她一腳踏入凹坑,驚得花容失色,下意識伸手抓他衣袖。

沒等她踏進凹坑,傅錦朝已展臂攬住她後腰,将她帶入懷中。

林嫣伏在他襟前,仰面望他,心有餘悸道:“謝謝。”

“回神了?”傅錦朝垂眸睥她,唇角彎起淺淺的弧度,“為何不開心?”

沒有問她有沒有不開心,而是篤定她不開心,想知道緣由。

他方才一直默默關注着她,所以才能第一時間出手護住她麽?

可若真如此,他一定比她先看到那處凹坑!

“傅錦朝,你看到凹坑不提醒我,是不是故意想看我出醜?”林嫣起得擰了一下他上臂內側的肉。

隔着衣料,也能感受到他肌肉多結實,根本擰不動。

是以,傅錦朝不痛不癢地笑笑:“嗯,确實看到了,沒提醒娘子。”

說着,他忽而擡手,将琉璃燈提高,映照在她臉頰側,足以看清她眉眼每一處。

傅錦朝話鋒一轉:“不過,不是想看娘子出醜。娘子生得柳嬌桃豔,哪裏會醜。”

說話間,攬在她後腰的手臂又收緊一分。

将她貼在他襟前,擠得更緊。

近半年,她身量沒長太多,身形卻窈窕許多。

這會子被傅錦朝擠得變了形,林嫣呼吸一窒,猛地羞紅了臉。

她是喜歡傅錦朝的,可,可還是太親密了些。

此刻,夜深人靜。

他手中琉璃燈不知何時又放下去,她面上悄然而生的紅雲不至于太窘迫。

林嫣纖手撐在他身前,将他抵開些許,稍稍喘了口氣,輕斥:“你別摟這麽緊。”

“不緊便可以?”傅錦朝輕笑,稍稍松開些許,在她出言反駁之前,略垂首,下颌輕抵她肩頭,溫聲問,“嫣兒還沒說,因何事不開心。”

被他這麽一打岔,林嫣确實忘記反駁他。

而一路上,惹她不高興的事,似乎也不再讓她太難受。

林嫣掰開他手臂,側身倚靠在斑駁的牆壁上,悶悶不樂道:“王大人覺得,女子不該過問朝政,我爹爹和哥哥們也這麽認為,可我也是大魏子民,為何不能關心朝政?”

“就為這個?”傅錦朝隐隐有猜測,直到聽她自己說出口,才終于确定。

初見時,便知她與旁的女子不同。

經過那麽多的事,也只知她心思純善,雖時而靈慧,總體還是很好騙。

此時此刻,聽她傾吐心事,傅錦朝又有種別樣的觸動,不濃烈,卻讓他不由自主将目光凝在她身上。

他的娘子出自林家,他該折磨她,欺騙她,厭棄她的。

可是,當初與林灏說的那句言不由心的話,也确實是他此刻最真實的想法。

這世間美好的人和事都值得珍視。

如他這般嬌養的,不知世間險惡的女子,他當真越來越下不去手。

“他們認為女子不該過問朝政,我卻沒這麽說。”傅錦朝擡手,輕輕揉了揉她發髻,随即将微涼的長指撫在她臉頰,稍稍托起她纖巧的下颌,專注凝着她神情變化。

“你此話何意?”林嫣愕然,心中生出細碎的驚喜,卻又怕是自己想岔了,奢望破碎會更難受。

平日裏,她是那樣矜傲,仿佛一束讓人移不開眼的光亮。

而此刻的她,又是這般小心翼翼。

極簡單的渴望,也不敢理直氣壯去争取。

“嫣兒想盯着我,我願意讓你盯着,嫣兒想了解朝政,我也願意帶你去看,講給你聽。”

窄巷昏暗,石壁冷硬,唯有眼前郎君氣質如清風朗月,嗓音清潤,語氣溫和有力量。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婦孺亦有責。”傅錦朝捕捉到她漂亮的杏眼中,瑩瑩閃動的驚詫與歡喜,忽而很想與她探讨書房裏的事。

他松開她下颌,順勢撐在她身側石壁上,神清氣正,生生克制:“現下可開心了?”

美好的人與物,對他而言,皆是奢侈。

他從不貪戀,除非長長久久、真真正正屬于他。

林嫣仰望着她,有那麽一瞬,她以為他會親她,他的眼神,像極了将她抵在書案上時。

幾乎是下意識,林嫣試圖後退,脊背更貼緊石壁。

倒沒想躲避,而是,有些慌。

唇瓣微微發麻,心跳得也極快,林嫣睫羽輕顫,正欲合上。

卻見擋住她眼前微光的郎君,忽而松開手,退開一步。

他其實并沒有想,純屬她臆測?

林嫣羞惱不已,只覺任何時候都沒有眼下這般難堪。

“開心,開心得很!”林嫣咬着牙應。

随手推了傅錦朝一把,徑直往傅家走去。

豈料,裙擺剛剛晃動一下,身後便傳來一聲吃痛的悶哼。

林嫣回眸,原來是她一時生氣,沒控制住力道,把傅錦朝推得撞上牆壁了。

可是,他不是習武之人麽?她的力氣能有這麽大?

林嫣狐疑一瞬,想到他背上的傷,那一丁點兒懷疑便頃刻消散。

“我,我不是有意的。”林嫣匆匆回身扶住他,朝他背上望一眼,也沒看出傷口有沒有崩開,她嗓音放柔,帶着一絲平日沒有的怯和軟,“回去我替你上藥。”

本就是她喜歡的人,方才又說出那樣一番,熨帖她心坎的話,她自然是不想看到他受傷的。

林嫣扶着他,自顧自懊惱後悔,卻完全忘了,傅錦朝傷的是後背,不是腿,根本用不着她攙扶。

而傅錦朝暗暗打量着她玉顏愧疚的神情,心安理得享受着她的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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