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急雨
“我沒有!”林嫣不假思索反駁。
反駁之後, 又忍不住心虛。
原來某些方面,她與父兄有相似的歧見。
可是,面對傅錦朝的質疑, 她絕不會承認。
頭頂傳來一聲低笑,清清泠泠,似溪水流過山石。
林嫣半支着身子, 仰面望他:“你笑什麽?不許笑。”
光線被他高大的身形擋住,林嫣尚未适應眼前昏暗, 只覺他眼神漆邃難辨。
他這般端凝着她,卻不說話, 林嫣心中忐忑。
冰鑒裏絲絲涼意漫散內室,她卻感到無邊熱意溶溶襲來, 酥酥地沿她脊背、頸項往上攀升。
那怪異的遐思又開始冒頭,她覺得,傅錦朝想親她。
念頭剛起,便被她掐滅。
她暗自掩飾慌亂, 卻不知自己此刻斜倚玉簟, 腰柔似柳的模樣, 是怎樣的妍麗。
方才一番動作, 她松松绾就的發髻更松了,折股花絲南珠步搖悠悠蕩蕩, 将墜未墜, 搖曳在她皙白雪頸側。
讓人無端想将那步搖摘下,還那即将沖破束縛的雲髻以自由。
傅錦朝心裏這般想着, 待回神, 便發現自己已然将那精美的步搖拈在指尖。
那顫顫然的珠串,像極了她因後傾而越顯纖秀的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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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回, 他順應心意,順勢将步搖摘下。
帳內佳人,青絲如瀑,頃刻流瀉在雪膩的肩頸。
狹窄的空間裏,光線不亮,溶溶如窗外月華。
女子雪膚墨發,明眸瞳瞳,眼神有疑惑,有意外。
叮地一聲輕響,步搖落在玉枕側。
傅錦朝修長的指骨沿她雪頸而下,指尖似有意似無意觸了一下她漂亮的美人骨,繼而落在她心口側的衣襟處。
隔着比紙還薄的衣料,他指尖輕輕抵在圓弧側,并未使一絲力道,似乎是無心之舉。
林嫣豐豔的唇瓣現出一點點齒痕,她身形微顫,往後傾去。
後腦觸上枕屏,避無可避。
“傅錦朝。”林嫣忍着羞赧,強自鎮定,嗓音低低斥,“你往哪兒摸呢?!”
不管他是有心還是無意,他确實碰到了不該碰的地方,她可不能由他糊弄過去。
若他表現出喜歡她,她也不是扭捏之人。
可若他并非真心喜歡她,她也須得好好與他劃清界限,絕不犯糊塗,委屈自己。
正想着,卻見傅錦朝望她一眼,眼神清正,語氣似有些無奈:“你衣襟開了,我只是想替你扣上。”
言畢,他目光下移,落在她心口側。
林嫣愣了愣,順着她的目光看去,臉頰登時紅得不能見人。
寝裙衣料薄而不透,是她喜歡的偏襟款式。
窄窄芽邊上,綴着稀疏幾粒玉扣,沿她頸間往左胸側蜿蜒。
她這般斜倚床上,窈窕身形畢現。
而她左胸側的玉扣不知何時崩開了,雖未露出心衣,卻也很不像樣。
林嫣看了一眼,便匆匆移開視線。
身上的寝裙,還是春日裏新裁制的,沒想到,短短幾個月,便有些緊。
站着時不覺得,這會子才暴露弊端。
她沒說話,傅錦朝便當她是默許。
長指未松開她衣襟,另一只手也探過來,捏住她襟前珠扣。
小小圓潤的珠扣,好看是好看,卻不容易塞到扣孔裏去,傅錦朝試了幾次都失敗。
他心思純粹,幫她扣玉扣。
對林嫣來說,卻每一息都煎熬。
他指骨修長,動作間,骨節難免抵碰到她。
似乎只是幾息的功夫,又似有萬年之久。
林嫣終于忍不住,深吸一口氣。
忽而,她伸手攥住他衣襟,借力坐起身形。
長發滑落肩頭,垂順澤亮。
傅錦朝又一次失敗,在她起身時,不得不松開手。
而林嫣,順勢将另一條手臂環在他肩頭,逼視着他。
素來靈澈的眼,流轉過一絲妩媚。
“傅錦朝,你娶我,究竟是因我堂兄所迫,還是為了不遵祖母之命去娶陳小姐?”林嫣定定凝着他,絕不給他避而不答的機會。
她以為,傅錦朝總得在其中選一個。
豈料,這位姿儀端方,眼神清正的如玉郎君,說出一句她聽着便覺敷衍的話。
“都不是,我娶嫣兒,只因我心悅你。”傅錦朝嗓音清潤應。
這個回答,很君子。
可世間有哪個男子,能對自己喜歡,且明媒正娶的女子,如此端嚴守禮?
騙子!
“傅錦朝。”林嫣柔柔喚他的名字,藤蘿似地攀着他脖頸,細細品覓他薄薄的唇。
須臾,她指尖沿他肩頭滑下,揪住他衣襟,輕笑:“用的什麽牙粉?還挺好親的。”
對,她喜歡的是他口中的薄荷清涼,才不是他薄軟的唇。
不等他回應,她便輕輕将他一推。
水紅裙擺掠過他玉色衣擺,下了床。
她微微側身扣着左胸處的玉扣,背影袅娜,嗓音微冷:“時辰不早,塗藥吧。”
不多時,她從妝臺上拿來一枚玉瓶,随手擱在床頭高幾上。
随即,把傅錦朝從床上扯下來,負氣地将他按坐在瓷凳上。
傅錦朝覺着有趣,不動聲色,由着她發洩。
待他坐正,林嫣款步繞至他身後,擡手攥住他頸後衣領,粗魯地往下一拉。
看到他背上結痂的傷痕,她驀地心軟,動作不由自主緩下來。
他不會喜歡她,這不是她一早就猜到的事麽?有什麽可難過的?
林嫣指尖挑一些藥膏,細細塗抹在他傷痕處。
同樣的動作重複着,她漸漸失神,想到陳玉濃與宣寧侯府世子退婚後,說的那番話。
玉濃姐姐說,她的姐姐,也就是宮裏的陳美人,沒能嫁給心儀之人,這些年一直郁郁寡歡。
與侯府退婚,伯爺原本是不想答應的,可陳美人為了玉濃姐姐過得幸福,設法勸了伯爺,才讓玉濃姐姐能順應心意退婚。
嫁給心儀之人,是很幸福的事嗎?
林嫣眸光微閃,手上動作頓了頓。
“怎麽?”察覺到她的異樣,傅錦朝側首,溫聲問。
“沒事。”林嫣搖搖頭。
望着眼前郎君清俊的側臉,林嫣默默彎了彎唇,還是幸福的。
比稀裏糊塗嫁給三表哥,或者遵循父母之命嫁給董家公子,都要好得多。
“好了。”林嫣說着,替他拉起寝衣,披在他肩頭。
這會子,動作比先前溫柔許多。
“床夠寬,分你一半也無妨,往後不必睡書房了。”林嫣覺着,這有邀請傅錦朝同床共枕的嫌疑,又回眸補充一句,“權當你是我請的護衛。”
有傅錦朝睡在床的外側,至少她不必擔心賊人闖進她寝屋來。
“如此,便多謝娘子。”傅錦朝起身,彬彬有禮,“能貼身保護娘子,為夫榮幸之至。”
“算你識相。”林嫣故作驕傲,瞥他一眼,将玉瓶丢到傅錦朝手中:“自己收好,去把燈吹了。”
眼見着傅錦朝将玉瓶放回妝臺,準備去吹熄燈燭,林嫣便提裙往床裏爬。
剛剛躺好,屋內燈燭俱滅,帳內更是連月光也無,一片晦暗。
林嫣躺在床裏側,外頭幾乎能再躺下兩個她。
黑暗中,她能聽見傅錦朝靠近的腳步聲。
他撥開軟帳,長身欺進來,擠占去帳內大半空間。
軟帳低低垂攏,林嫣便只能瞧見他寬肩窄腰的輪廓。
待他躺好,林嫣莫名松了口氣,悄然閉上眼。
眼皮剛合上,卻聽枕畔那人嗓音低低問:“嫣兒很緊張嗎?你明明知道,我并不會強迫于你。”
“我,我沒緊張。”林嫣眼睫微顫,吞吞吐吐反駁。
“是嗎?”傅錦朝支起一條手臂,側對着她,嗓音透着淺淺的笑,“那你為何離得那麽遠,要貼着牆睡?”
“貼着牆涼快些。”林嫣仍舊閉着眼,腦子轉得飛快,想着各種狡辯的話,去堵他的嘴。
這回,她倒要看看傅錦朝還有什麽話說。
她以為,傅錦朝該無言以對,默默安寝。
誰知,他竟往裏挪了挪,支起的那條手臂放下來,壓在她枕畔,另一條手臂環在她平坦的腰腹間。
“傅錦朝。”林嫣倏而睜開眼,怒目而視。
“嫣兒不是說,離牆近些涼快麽?”傅錦朝語氣一本正經,“況且,我摟得并不緊,是得過嫣兒許可的。”
“睡吧。”他嗓音低下去,帶着倦意。
驀地,林嫣憶起他們在窄巷中的情形。
當時,他摟得太緊,被她斥了一句,他便理解成,不禁就能随便摟着?
不愧是狀元郎,還挺能自圓其說。
他進帳前,靠近過冰鑒,身上尚有幾分涼意,這般貼着,倒也舒服,林嫣便由他去了。
本以為經過盜賊之事,她會睡不踏實。
沒想到,竟能睡得一夜無夢,醒來的時辰也比平日裏晚上半個時辰。
醒來時,枕畔已空,也不知傅錦朝何時起身的。
窗外傳來簌簌破空聲,林嫣懶懶起身,推窗往外望。
庭院中,一道颀長的身影,以竹為劍,身形矯捷,氣勢如虹。
為方便活動,他将前面一片衣擺塞在腰間,更顯得腰窄腿長,比例極好。
不愧是她喜歡的男子,舉手投足都賞心悅目。
林嫣暗暗欣賞了一陣,待芳茜入內服侍,她忙從窗邊挪開,走到妝臺邊,假裝在挑首飾。
用罷早膳,兩人相攜去正院問安。
老太太聲稱身子不适,叫巧珠轉達了幾句叮囑的話,便打發他們出來。
回門禮,老太太是絲毫不過問啊。
不過,也在意料之中。
只是,傅錦朝準備的回門禮之豐厚,倒是在林嫣意料之外。
坐在林家派來的馬車上,林嫣問傅錦朝:“瑩瑩說,你每月的俸祿多半都交給了祖母保管,你自己也說私房錢都用在醉仙樓那桌飯菜上,哪裏來的銀子置辦回門禮?”
聞言,傅錦朝睥着她,淺淺彎唇:“想打聽我的私産?嫣兒是以怎樣的身份呢?我娘子?可是,若按嫣兒的标準來斷,你我應當還不算名副其實的夫妻。”
說到後半句,他語氣竟有些犯難。
一席話,聽得林嫣瞠目結舌。
她用來頂撞祖母的話,竟被他用來堵她?!
沒良心的騙子,誰要打聽他私産了!
“不說就不說,誰會惦記你那點私産。”林嫣說着,橫他一眼,側過身去。
确實,傅錦朝那點私産,與林嫣的嫁妝比起來,不值一提。
而且,還是先找範彥修借的本錢,才置辦起來的。
雖然本錢已還,可傅錦朝還是不想告訴林嫣,他不想這位錦衣玉食長大的嬌小姐,把他了解得太透徹。
她的喜歡,來如急雨,潤澤着他幾近幹涸的心。
若可以,他希望這場雨由他掌控,能下得久一點,再久一點,最好下到地老天荒。
即便肩頭負重千鈞,哪怕嘗盡苦楚,他還是會渴望從前不屑一顧的甜。
“會告訴你的。”傅錦朝凝着她氣色極佳的雪頰,溫暄目光安撫着眸底蟄伏的獸,“終有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