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颠覆

光線自然照入帳內, 林嫣還是第一次瞧清他醒來時的模樣,眼眸深湛,鼻梁挺直。

寝衣衣領微敞, 顯出幾分平日裏沒有的落拓不羁。

林嫣眸光不自覺地朝他喉骨下的一片肌膚落了落,又匆匆移開。

在傅錦朝的注視中,她強自鎮定, 望望帳外天色:“你怎麽沒去上朝?”

該不會是昨夜淋了雨,當真染上風寒了?他的身子, 該不會比她還嬌氣吧?

心下正暗暗腹诽,便聽傅錦朝輕應:“今日休沐, 可以陪娘子一日,嫣兒想去何處?”

一整日都陪着她?林嫣暗自歡喜。

盛夏炎炎, 窗外蟬鳴都顯得有氣無力,除了落霞山上的避暑行宮,她還真沒有旁的地方想去。

往年夏日,太後娘娘都會帶些朝臣家眷去行宮避暑, 她也曾跟着阿娘去過, 确實清涼自在, 與京城判若兩季。

可阿娘私底下與她說過了, 眼下國庫空虛,避暑所費不赀, 後宮上下削減用度, 太後終日在小佛堂念經祈福,不會去行宮避暑。

“沒有, 天氣太熱, 就在府中玩吧。”林嫣想到好玩的,登時支起腰肢, 笑得眉眼彎彎,“套圈如何?”

說着,不等傅錦朝反應,便從他腿上跨過去。

柔藍色寝裙下,皙白如玉的小腿探至床下,玉足微繃,去夠寝鞋。

她腳踝纖細,一只手便能輕易握住。

傅錦朝稍稍別開視線,将心口鼓噪的绮念壓下去,溫聲應:“好。”

嗓音仍是微啞,林嫣趿拉着寝鞋,回眸望他一眼:“先喝杯水,潤潤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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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嫣以為是天幹物燥所致,哪裏知曉,他是心火虛盛?

待她去了外間,傅錦朝才起身,好在寝衣寬松。

飲了兩杯清茶,尤不能解渴,傅錦朝去廊下吩咐兩句,便折身進到盥室。

坐在妝臺前,透過菱花鏡,林嫣只看到他一抹背影。

不多時,閱川打了兩桶井水進去,又空着手退出來。

盥室裏傳來嘩啦啦的水聲,林嫣腦中驀地浮現出,那晚他在後院沖涼的情景。

這屋子裏擺着冰鑒,涼沁沁的,他能熱得大清早便用井水沖涼?

聽着那泠泠水聲,林嫣周身肌膚仿佛也感覺到井水的涼意,下意識瑟縮了一下。

她錯了,傅錦朝一點也不嬌氣,反而很結實硬朗。

待他收拾妥當,從盥室出來,已換上幹淨衣衫,看起來清爽俊逸。

用罷早膳,林嫣就着瓷盂漱了口,吩咐芳茜:“替我去請二少奶奶過來玩。”

稍稍停頓,又道:“再去一趟老太太院裏,看看巧珠願不願意來玩。”

老太太來不來是一回事,她叫不叫,又是另外一回事。

她明白,老太太對她有偏見,對林家有偏見。

從前也不覺得這偏見有什麽,可如今她心裏有傅錦朝,便想為他多考慮一分。

當着老太太的面,他願意維護她,那她也願意為了他,使者去與老太太好好相處,不讓他為難,或是背上不孝的罵名。

“可是……”芳茜面露遲疑。

老太太脾氣大,她不是很有勇氣往那邊湊。

在她看來,老太太是不可能讓巧珠來和她們玩的。

“就說今日的彩頭,都從我嫁妝裏出,不拘貴賤,誰套中便歸誰。”林嫣說着,又補了一句,“午膳小廚房請客。”

如此一來,掌勺劉婆婆便要受累,林嫣也有考慮到:“額外封二十兩銀子給劉婆婆,就說是我賞的。”

傅錦朝含笑聽着,只當她是為了诓老太太過來。

誰知,交待閱川去斫竹制圈後,林嫣穿過回廊便進了庫房。

“當真要動你的嫁妝?”傅錦朝拉住她手腕,“不若我去取些文房四寶來。”

今日本就是為了陪她玩,卻要她損失一大筆銀錢,傅錦朝覺着說不過去。

再者,女子的陪嫁,多數是傳給子女。

而他們大抵不會有孩兒,待真相大白的一日,誰也不知會如何。

夫妻一場,傅錦朝以為,該給她留下這些,将來傍身。

“說出口的話,豈能言而無信?”林嫣扭了扭手腕,掙脫他的手,笑道,“聽說不少男子會想法設法從娘子手裏哄銀子,補貼家用,傅錦朝,你怎麽對我的嫁妝比我自己還在意?”

嫁進來前,阿娘也叮囑過她,不到萬不得已,決不能把嫁妝拿出來補貼傅家。

如今看來,她們都低估傅錦朝了,他根本不是那樣的人。

傅錦朝不傻,瞧得出,她晨起時,只是想玩玩。

直到吩咐芳茜去請巧珠,才動了在嫁妝裏挑彩頭的心思。

“嫣兒是為了祖母?”傅錦朝睥着她,低問,“為什麽?”

莫非是為了哄好老太太的脾氣?若是如此,她恐怕會失望。

“因為呀,我就喜歡看祖母拿人手短,怒而不言的樣子。”林嫣坐在杌凳上,仰面望他,笑意驕傲明燦。

罷了,待他建功立業的一日,再補給她便是。

思及此,傅錦朝忽而心頭微震。

正如祖母所說,她是仇人之女,雖容色姝麗,性子嬌俏,得他幾分憐愛,也改變不了他們的結局。

可為何,她已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他卻不肯占她一分便宜?

不管是銀錢,還是其他。

甚至,他時常想着,長長久久将她留在身邊。

祖母罵的沒錯,他對她過分縱容了。

一時間,思緒紛亂,颠覆了傅錦朝對自己內心的認知。

他深深望一眼林嫣,沒那笑意晃了眼,略顯倉皇地別開臉,大步奪門而出。

方才還好好的,謙朗溫暄,突然就變了一副模樣。

林嫣疑惑地望着他的背影,托腮冥思,卻怎麽也想不通,他是怎麽了?

片刻後,閱川把制好的竹圈送來,許瑩瑩也到了,與巧珠二人一左一右扶着老太太。

林嫣彎唇忍笑,朝着老太太福身:“給祖母請安。”

老太太冷哼一聲,別開臉去,打量着庭院中陳設。

蓊郁的樹冠下,遮出一片不小的蔭翳。

樹蔭中,桌上擺着一只冰盆,碎冰拱着幾盞澆着豔麗酪漿的酥山。

冰盆旁,一只銅制花樽裏,探出一支半開的荷,荷花垂首的嬌姿,正對着盛着裏木水的琉璃杯。

那裏木水,便像是荷花中滴落的仙露瓊漿。

而庭院正中,高低錯落擺放的,金銀玉器、珊瑚翡翠,熠熠奪目,晃得人眼暈。

這些東西,誰套着,就歸誰?老太太可不信。

“你遣人叫巧珠,我若不叫她來,倒顯得老身不通情達理,正好閑來無事,便來瞧一眼。我不參與,你們随意。”說話間,老太太走到樹蔭底下,坐到桌邊條凳上。

一擡眼,見一雙纖細柔嫩的手捧着杯裏木水遞來,正是林嫣。

她頓了頓,到底沒甩臉子,默默接過來。

“巧珠,你去,若套中了,看咱們不知人間疾苦的大少奶奶舍不舍得給。”說出口的話,多少帶些陰陽怪氣。

她全程沒對上林嫣的眼睛,林嫣站直身形,莞爾一笑,老太太內心并不像表面上這般理直氣壯嘛。

随即,她示意芳茜把竹圈發給衆人,每人五個圈。

多出的幾個,她自己拿在手裏,朝書房望了一眼。

哼,說好的陪她玩一天,才剛開始便不見人影,看不慣她大手大腳?可她花的又不是傅家的銀子。

林嫣明白,他大抵不是這麽想的,可她就是氣兒不順。

心氣兒不順,手氣也不好。

輪到她時,投了兩只竹圈,一個都沒套中,大失往日水準。

芳茜瞧着不好,看着多少都有收獲,面帶喜色的衆人,忍不住道:“大少奶奶往常都是百發百中的,連三表少爺都比不過她。”

老太太坐在一旁,眼見着巧珠都得了一株翡翠盆景、一支銀鎏金步搖,早就坐不住了。

見林嫣投不中,丫鬟還在一旁替她說大話,登時霍然而起。

“我來!”老太太也不要人攙扶,自己顫顫巍巍走到她身側,搶過她手中剩下的竹圈,像是怕她再把竹圈浪費了似的。

屢屢失手,林嫣本有些氣悶。

芳茜的話,也沒讓她心裏好受多少,反而在衆人的圍觀中,臉上火辣辣的。

見到老太太來了精神,躍躍欲試,她愕然一瞬,又饒有興致挑挑眉。

喲,老太太不是信誓旦旦說不參與麽?

思量間,老太太已嗖嗖嗖投出五個圈,雖勉強套中一柄玉如意,好歹有收獲。

“沒想到祖母這麽厲害。”林嫣不吝誇贊。

這回倒不是為了哄老太太歡心,而是出自真心。

老太太行動遲緩,手又時常抖動,能有這樣的準頭,确實厲害。

“厲害什麽?若是我年輕幾十年,一個也不會落空。”老太太說完,看着手中剩下的最後一個竹圈,表情有些不自在。

她想起自己來時說的話,面上挂不住。

“這個不作數,我不要你的東西。”老太太說着,将竹圈還給林嫣。

渾濁的眼睛卻忍不住朝那玉如意瞥了一眼,玉質細膩,顏色也好看,比她當年生辰得的那柄還好,她是真喜歡啊。

“怎麽不作數?規矩是我定的,誰套中誰拿走,不要我就丢了去。”林嫣嗓音清脆,故意耍起大小姐脾氣,作勢去拿玉如意。

老太太怕她真把玉如意摔壞,當即拉住她手臂:“哪有你這樣糟蹋東西的?不要就給我!”

随即,頻頻朝巧珠使眼色。

巧珠剛把玉如意拿在手中,便見林嫣順勢扶住老太太,笑靥如花:“既然祖母舍不得,那孫媳便寶劍贈英雄,把它送給祖母了。”

聽她這般一說,老太太才恍然大悟,她方才是在做戲。

“你,你這妖女,簡直不可理喻。”老太太面色微漲,氣的說出這一句。

似乎還想說些什麽,唇瓣翕動,看到扶着她手臂的柔荑,又忍回去。

“巧珠。”老太太別過臉,喚一聲。

巧珠跟在老太太身邊久了,伺候的是這麽個喜怒無常的主,最擅長察言觀色。

朝老太太望一眼,當即便朝林嫣施禮:“多謝大少奶奶!”

老太太沒說話,也沒冷哼,極神氣地帶着玉如意和巧珠的戰利品走了。

林嫣望着她們的背影,心情極好。

老太太雖未留下,林嫣仍是讓芳茜送了些午膳過去。

傅錦朝一直沒從書房出來,不知在忙什麽,林嫣對閱川吩咐幾句,便沒再管他,而是同許瑩瑩和芳茜說說笑笑。

用罷午膳,屋子清淨下來。

外頭越發炎熱,林嫣便在屋子裏踱步消食。

“小姐,三表少爺給您送東西來了!”芳茜快步進來禀報。

“表哥人呢?”林嫣登時來了精神,趴在窗棂側朝外望。

近來,三表哥操練越發頻繁,林嫣已好些日子沒見他了。

堂兄也時常送東西來,但都是用的,只有三表哥知道她喜歡玩什麽。

林嫣不僅期待見到謝良俊,更期待他會帶來的新奇小玩意兒。

透過窗棂望出去,見到一個高大的身影邁進院門。

見到謝良俊的一瞬,林嫣微微錯愕,大熱天的,來給她送東西,三表哥怎的也不先回去換身衣裳?

“三表哥!”林嫣從廊庑下沖出去,撲入謝良俊懷中,捶捶他身上堅硬銀亮的甲胄,擡眼望望他正淌汗的俊顏,笑問,“急着給我送什麽好東西?連衣裳也來不及回去換,你是不是傻?”

側邊書房裏,傅錦朝立在窗棂內,将院中情形盡收眼底。

熾烈的日光照得那身甲胄熠熠生輝,襯得謝良俊威武俊朗。

林嫣望着他笑,嬌豔靈動。

一剛一柔,宛如一雙璧人。

落在傅錦朝眼中,莫名有種刺痛感。

這半日裏,他克制着自己不見她,試圖冷靜下來,好好思考他想如何待她。

可窄窄的院子,她的歡笑、她的嗓音時時傳至耳畔,甚至她的眉眼,時時躍然筆下。

直到此刻,看到她撲在謝良俊懷中,笑顏明豔,感受到心口洶湧翻滾的嫉妒。

傅錦朝才終于确定,哪怕有朝一日與林家反目,他與她,也難休。

既然貪戀,那便不必留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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