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夜半

夜風微涼, 寝屋沒有熟悉的聲音,顯得有些寂寥。

小廚房的婆子将膳食送到廊下,閱川送進來, 放到圓幾上。

傅錦朝嘗了幾口,明明與昨日養胃的膳食一樣好吃,可他總覺少了些滋味。

不多時, 便興致缺缺放下筷箸。

膳食撤下之後,他擡眸望望博古架上的蜜膏罐, 起身給自己調了一杯蜜水。

帳間隐隐萦繞着薔薇香,是她身上的香氣。

傅錦朝閉上眼, 許久未曾睡着。

半晌,他霍然起身, 行至廊外,借夜風将身子吹冷。

翌日一早,閱川叩門喚他。

豈料,側邊書房的門扇打開了, 傅錦朝從門內出來, 眼皮下有一絲倦色。

閱川愣住, 公子有床不睡, 好端端怎的又去書房睡短榻了?

昨夜有什麽緊急公務要處理嗎?沒聽說呀。

落霞山晨霧空濛,雲紗環繞, 确實比山下冷些。

林嫣睡得好, 醒得也早。

早膳尚未送來,她便沐着晨曦, 聽着悅耳的鳥鳴, 緩緩練起八段錦。

清新的空氣納入髒腑,身子舒展開來, 仿佛所有挂心的事都變得不那麽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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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未施粉黛,面頰皙白柔潤,唇瓣是自然的緋色。

手臂伸展間,窈窕身段盡顯。

空淨提着食盒,走到禪院門外,看到的便是眼前秀麗的一幕。

癡望片刻之後,聽到手杖敲擊地磚的脆響,才回過神,意識到自己的唐突。

他倉皇收回視線,心中快速念了幾句清心咒,輕輕叩了叩門扇:“諸位施主,貧僧來送齋飯。”

聞言,林嫣忙收起動作,姿态秀雅朝院門望去。

未等她開口,便聽身後一道頗為熱情的聲音傳來:“有勞空淨師傅,快進來坐!”

是老太太的聲音。

林嫣眉心微動,沒再開口。

老太太當真與佛門有緣啊,喜歡聽佛經,對僧人的态度也極好,比對自己親孫子都好上許多。

至少,林嫣沒見過她對傅家任何人有過這樣和善熱情的語氣。

可她心中又不免疑惑,老太太若真是菩薩心腸,怎會對傅錦朝下那麽狠的手,對她說那些惡毒的話?

未及細思,空淨師傅已提着齋飯進來。

老太太目光落在空淨臉上,細細端量,狀似關切問:“山間早晨多涼快啊,空淨師傅怎的出了一腦門汗?”

随即,沖林嫣道:“嫣兒把帕子借他用用。”

把她的帕子,借給空淨拭汗?連傅錦朝都沒這待遇呢。

老夫人腦子沒事吧?

林嫣美目睜大了些,驚訝地望一眼老太太,對方卻渾然不覺有任何不妥。

還是空淨自己拒絕:“不用了。貧僧不過是去山下挑了兩擔水,雖為修行,卻也失禮,還請施主見諒。”

從寺中下山,路途不短,挑兩擔水怕是得花上兩個時辰。

望着擺好的齋飯,林嫣心生恻隐,轉而吩咐芳茜:“去那塊幹淨棉巾。”

用罷早膳,林嫣回頭便讓芳茜把那棉巾扔了。

芳茜忍不住嘟囔:“老太太是怎麽想的,小姐的帕子怎能借給一個僧人?”

“或許是認為萬象寺乃方外之地,可以不拘小節。”林嫣說出她唯一能想到的解釋。

随即,将那一點點不愉快抛之腦後,起身道:“我們去附近采些花回來吧。”

她們只在附近轉轉,并未讓寺中僧人陪同。

臨行前,也去請過老太太,不過老太太說腿腳不便,請她們幫忙多采些野花回來插瓶。

殊不知,她們前腳剛走,老太太後腳便拄着手杖也出了門。

不是跟着她們,而是去尋空淨。

此兒科,空淨剛做完早課,正拿着一把掃帚,清掃禪院落葉。

香客不多,僧人們也各領其職,大樹下只空淨一人。

剛掃幹淨,風一吹,又落下幾片,似乎總也掃不淨。

而空淨仿佛已然習慣,眼睛平靜無波,神情幾乎是木讷的,一遍一遍清掃。

聽到手杖敲在地磚的聲音,他動作一頓,站直身形望來。

老太太面上帶笑,打量着他:“空淨師傅雖是僧人,氣度卻與我那狀元孫子有些相似。大師也是讀書人吧,怎的到了這山間寶剎做和尚?”

聽起來,應當是他身上書卷氣,讓老太太覺得投緣。

空淨卸下防備,山中微微閃過神傷:“空淨才疏學淺,屢試不中,不敢與狀元郎相提并論。”

“诶,不能這麽說,人要成事,得講個天時地利人和。”老太太撐着手杖,望向遠處煙岚,“人吶,哪裏有圓滿的時候?我們老頭子當年官做得大吧,一朝樹倒猢狲散,落得凄慘收場。錦朝呢,比他爹争氣,受到皇帝重用,還賜下一門親事。嫣兒生得好看,可我就是不喜歡,若不是因為他們林家,老頭子又怎麽會……”

說着,老太太泣不成聲,老淚縱橫。

空淨不知怎麽勸,他在寺裏也是地位最低的一批僧人之一,連林傅兩家結親的事,知道的也不多。

可他看得出,老太太比林施主更喜歡佛法,而林施主也是修養極好的女子。

“功名利祿皆是過眼雲煙,施主不必過于傷懷。”空淨泠聲勸,“前塵往事如何,畢竟與林施主無關,還請施主多結善緣。”

“林家踩着傅家上位,她享受了這麽多年榮華富貴,怎會無關?!”老太太渾身散發出戾氣,忽而側首,暮沉沉的眼盯着空淨,“老婆子就是不想讓那妖女繼續迷惑我孫兒,才特意帶她到山中小住的。”

上山前,她只想讓二人感情冷幾日,讓傅錦朝能夠理智地去向林家複仇。

可見到空淨後,她心中又漸漸多了別的想法。

若林嫣往後都不再回傅家,若她也嘗嘗被萬人唾棄的滋味,才是真的痛快,也是真正的一勞永逸。

“空淨師傅,榮華富貴并非過眼雲煙,它近在眼前。”老太太語重心長嘆,“你可要幫幫老婆子呀。”

聞言,空淨目光露出震驚,面色煞白。

可他并未立時拒絕,而是緊握掃帚,繼續去掃新添的落葉。

轉眼便到第三日,林嫣香油錢給的足,法事也隆重。

倒不是為了老太太面上有光,而是想借此機會,代替爹爹向九泉下的傅首輔表達歉意。

跪在蒲團上默默祝禱時,林嫣在心裏為林尚書說了許多好話。

這一刻,她希望世間真的有神明,傅首輔也真的能聽到這些祝禱。

若他能托夢,對爹爹說一句原諒的話,爹爹才有可能釋懷吧。

做完法事,回到禪院,老太太臉上滿是倦色。

“哎呀,人老了,身子骨當真不中用,再在寺裏歇一晚,明日再回吧。”老太太沖林嫣道。

林嫣也看出她面色不太好,回京路途也折騰,便颔首應下。

今日才想起,忘記告訴傅錦朝,她要在萬象寺小住了,希望傅錦朝不要生氣。

不過,他并沒有派人過來,顯然是忙于公務,顧不上她們的。

林嫣稍稍放心,囑咐巧珠照顧好老太太,便回自己的禪房去了。

房內高幾上,插着昨日采的花,換過兩遍水,開得正精神。

野花似比庭花多了一分自在的美,林嫣想着,明日早起再摘一些,帶回去插在寝屋裏,也能多聞幾日這樣的香氣。

夜裏起了風,窗扇被吹得吱呀作響。

芳茜和巧珠睡在隔壁間,林嫣尚未睡着,自己起身檢查了一下窗扇,手邊沒東西可以加固,只得作罷。

起來走動幾步,周身肌膚便有些涼意,她趕忙鑽進自己帶來的絲衾,将身子蜷成一團,閉上眼,刻意忽略窗外呼嘯的風聲。

迷迷糊糊間,似乎聽見有異響,只當是有什麽東西被風吹倒了。

林嫣倦得很,眼皮也懶得睜開,睫羽顫了顫,便繼續睡去。

清幽的月光映照窗前,一道颀長的身影悄然進到禪房內,足踏僧履,寂然無聲。

床周紗帳輕漾,裏面女子擁被而眠的身形迤逦美好,越是瞧不真切,卻是多一重誘人犯禁的美。

空淨立在床柱側,望着佳人倩影,眼神不複泠然,而是充斥着蟄伏許久的紅塵俗念。

仕途走不通,無顏回去見父老,他以為遁入空門會有另一方天地,豈料他仍是微不足道的一個。

日日做着重複而毫無意義的事,不斷壓制着心中旺盛的功利心。

他以為能壓制住,師父也說他有慧根。

在他最迷茫徘徊之時,有人讓他看到另一條通天大路。

京城勳貴、氏族盤根錯節,無權無勢能任實職的鳳毛麟角,若他另辟蹊徑,擠進那富貴圈呢?

想到昨夜飛黃騰達的美夢,空淨窺視帳間的眼神,越發狂熱。

他輕輕拂開紗帳,将套着佛珠的手伸向林嫣。

睡夢間,感受到面頰被人撫觸的力道,林嫣下意識呢喃:“傅錦朝,別鬧。”

她嗓音柔婉,帶着央求。

走在院中的傅錦朝,手握一封書信,腳步微滞,眼底露出他自己也不曾察覺的笑意。

雖幾日未歸,她卻能在夢呓中喚他的名字,想來對他是有幾分真情的。

可下一瞬,他聽見禪房內傳來她驚惶的叫聲:“你不是傅錦朝?你是誰?走開!別碰我!”

傅錦朝眸光驟然一冷,清隽的面容仿佛凝成冰。

踹開門扇後,他以平生最快的速度,鬼魅般移至床畔。

咔嚓一聲,生生折斷那條朝林嫣伸過去的手臂。

林嫣緊緊擁着絲衾,躲在床裏側,手中握着一根尖利的簪子,小臉煞白。

慘叫聲中,她擡起眼眸,望向那熟悉的身影。

後怕之餘,心中湧起無限恐慌與委屈:“傅錦朝。”

傅錦朝什麽也沒問,周身戾氣,在聽見這聲呼喚時,登時消融。

他輕輕将林嫣環在臂彎,擡腳踢倒床邊高幾,砸中試圖逃走的那男子右腿。

見那人冷汗漣漣,卻不敢叫,也爬不起來。

傅錦朝才轉而問林嫣:“你想如何處置他?”

林嫣雖怕,卻沒失去理智,甚至第一時間反應過來,可以拿簪子保護自己。

危險解除的一刻,她側首倚在傅錦朝肩窩處,腦中閃過許多疑問。

夜裏,禪院院門是鎖上的,且是芳茜親自上鎖,這位男子是怎麽進來的?

若說背後沒有人相助,林嫣絕不信,也不可能是芳茜背叛她。

害她的人,玩這種偷偷摸摸的把戲,是以為她只能忍氣吞聲受辱吧?

從前也聽說過,有女子被惡人折辱,或是變得瘋癫,或是尋了短見,甚至有因此嫁給那惡人的。

可不管發生了什麽,明明是壞人的錯,無辜的一方為何要怕?

她不怕,也不退縮。

“我要報官。”林嫣輕應,語氣堅定。

不是交給萬象寺處置,而是報官府徹查。

即便沒受到實質的傷害,林嫣也不準備息事寧人,不管那人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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