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邊關
傅錦朝在林家逗留的時間不算久, 出來時,天上飄着細雨,他身披林尚書贈的蓑衣, 沒入濃郁夜色。
宮門打開,又重重合上。
手持皇帝新賜的令牌,傅錦朝一路暢通無阻。
“錦朝, 你考慮清楚了?朕并不希望你去。”皇帝望着眼前讓他寄予厚望的臣子,眉心微蹙。
雖然北剌來勢洶洶, 可他還有旁的武将可以往裏填。
再不濟,還能像閣老們建議的那樣, 把都城遷到南邊去,暫避災禍。
而像傅錦朝一般, 有才華有抱負有魄力的年輕臣子,不知何時才能等到第二個。
可也正因他有魄力,才敢以文臣之身,請求秘密趕赴前線。
皇帝心中很矛盾, 卻也欣賞他的勇氣, 是以沒把話說絕。
“臣考慮得很清楚。”傅錦朝躬身施禮, 不卑不亢道, “祖父生前,曾憑借記憶親手繪制邊關輿圖, 提及前朝如何棄城割地, 每每痛心疾首。這些年來,臣一直銘記祖父夙願, 于公于私, 臣都想走這一趟。”
聽到他的話,皇帝眼中陡然增添幾分光彩。
眼前比他年輕幾歲的臣子, 總能給他帶來驚喜,仿佛他就是為了扭轉大魏國運而生。
“這麽有信心?”皇帝轉動着拇指上的青玉扳指,似笑非笑道,“你若回不來,傅首輔的案子,朕可未必會深究下去。”
皇帝竟用此事威脅他,傅錦朝哭笑不得,同時也能感覺到皇帝對他期望之重。
“陛下不如說,若臣回不來,便為內子另行賜婚,更能激勵臣。”傅錦朝淺淺彎唇,禦殿內氣氛變得不那麽沉重,他躬身道,“臣知陛下變革之決心,必當早日歸來,為大魏鞠躬盡瘁。”
傅錦朝沒回府,連夜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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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早朝,皇帝只說是派他去南邊暗查剿匪之事。
林尚書雖處于半架空狀态,手中倒還有可靠得用之人,暗中盯緊王元昌,試圖放長線釣大魚。
“小姐,姑爺怎麽忽然被派到南邊剿匪去了?還走得那麽急,連行李都沒回來收拾。”芳茜詫異嘀咕,接着又道,“且連閱川也沒帶。”
旁人只當傅錦朝剿匪去了,林嫣卻知他真實去處更兇險。
正因如此,見他把閱川留下,心裏便惴惴不安。
“你叫閱川進來,我有話問他。”林嫣眉心輕颦,沖芳茜吩咐。
芳茜停下手頭的活兒,将要清洗的衣物抱出去,順便叫了閱川一聲。
不多時,閱川進來:“少奶奶。”
林嫣攥着帕子,望着他問:“傅錦朝臨行前,可有說什麽?”
昨夜閱川跟着傅錦朝出府,早上卻只有閱川一人在。
“公子吩咐屬下保護好少奶奶,不得讓不懷好意之人近身,尤其是王公子和茶樓的小生。”閱川學着傅錦朝的語氣,轉述他的話。
只是心裏有些納悶,王公子心術不正,公子防備也便罷了,那茶樓的小生怎麽入得了公子的眼?公子平日裏也沒有去茶樓聽戲的喜好啊。
聽到茶樓小生四字,林嫣忍不住嗤嗤低笑。
到生死攸關之時,傅錦朝還不忘打趣她。
這一笑,心裏倒不似先前那般緊張,卻仍擔心,自言自語道:“遲一步,也不知他能不能追上灏哥哥。”
傅錦朝單槍匹馬,追林灏一行人,應當可以吧。
“少奶奶不必擔心,即便追不上,公子也能自保。”閱川提及往事,與有榮焉,“我們公子十九歲時,便曾單槍匹馬挑了一處占山為王的賊匪!”
經過那次以後,公子在閱川心中,便是神一樣的存在。
官府拖泥帶水做不到的事,公子一人便做到了,且他燒毀整座寨子,沒留下一點蛛絲馬跡。
至今,那座縣城的百姓還口口相傳,說是山賊作惡多端,千裏不留行的俠士覆滅。
他講得眉飛色舞,林嫣卻聽得睜大眼睛,膽戰心驚:“此事我怎麽沒聽他說過?”
“诶,我答應公子要保密的。”閱川趕緊打住話頭,不再多說一句細節,只道,“連老太太也不知,少奶奶便權當不知,切莫向外人道,恐給公子招禍。”
林嫣愣愣點頭,待閱川出去,她仍坐在窗前,慢慢消化閱川說的往事。
驀地,她注意到一處細節,閱川說,傅錦朝十九歲時做的那件大事。
記得玉濃姐姐很早之前說過,老太太在傅家說一不二,為保傅錦朝科舉高中,生生壓了傅錦朝三年,才準他參考。
是以,傅錦朝今年高中狀元,便已二十有二。
在一衆進士中,雖算年輕的,但若沒有老太太壓制,或許三年前他便能嶄露頭角。
不過,三年前,傅錦朝正好十九歲。
當年傅錦朝沒有參加科考,真的是因為老太太的壓制嗎?
除了老太太打他時,他悶不吭聲,其他時候,林嫣可沒見傅錦朝乖乖聽話。
否則,如今成為傅錦朝發妻的,便該是老太太早就相中的陳玉嬌。
還有,剿匪歷來便是官府的事,還有些行俠仗義的江湖人士,怎會是傅錦朝突然跑過去?且還不是麗城周邊地帶,而是偏北的晉城。
左思右想也想不明白,可林嫣隐隐猜到,三年前一定還發生了別的她不知道的大事。
那件事,才是傅錦朝棄考去剿匪的真正原因。
想必閱川也不知內情,否則便不會是方才那副驕傲的姿态,只能等傅錦朝回來,聽他親口說了。
接下來的日子,只要不是雨天路滑,林嫣都會親手扶着老太太四處轉轉。
聽巧珠說,老太太的食量也慢慢在增加。
能吃下東西,氣色也在好轉,林嫣便稍稍安心。
唯一讓她放心不下的,是正與北剌交戰的傅錦朝和林灏等人。
傅錦朝奉暗谕前去,需要對行蹤保密,一封信也沒寄回來過。
幸好,林灏隔半月會寄家書回來,告訴她,将北剌大軍擊退了多少裏,又收複了哪座城池。
另外還會寫幾句報平安的話。
那幾句話,林嫣總是看得格外認真。
她知道,其中也轉達着傅錦朝的平安。
可惜,遲遲沒有三表哥的消息。
秋意漸濃,直至迎來第一場薄雪,謝氏派人來接林嫣回去一起吃溫鼎。
圍着咕嘟嘟冒着熱氣和肉菜香的湯鍋,林嫣默默烘手,神情略帶落寞。
“行了,別心不在焉的。”謝氏遞給她一雙長箸,“想吃什麽,自己往裏加。心裏再惦記,也等吃飽了再操心,才多少日子沒見,瞧你瘦的。”
話裏話外打趣她,就差說她是想傅錦朝想瘦的了。
林嫣手持長箸,柔聲應:“阿娘,我是長高了些,才自然而然瘦下來的。”
“好好好。”謝氏也不拆穿,含笑颔首。
謝良俊遲遲沒有消息,謝氏何嘗不擔心呢?當初為了謝家子孫的前程,她讓老爺把幾個侄兒都接來。
如今,她也怕謝良俊萬一回不來,她無法對兄嫂交待。
可是擔心也無濟于事,只能灑脫些,盡量不去想。
“聽你爹說,昨日從朝中揪出幾位與北剌暗中勾結的奸細,皆是順着錦朝提供的線索找着的。此番錦朝若能帶領大軍,收複失地,回來定會升官。”謝氏想問女兒有什麽打算。
可看到女兒只顧為傅錦朝擔心,完全不為将來擔心的模樣,謝氏又把到嘴邊的話咽回去。
掌勺師傅刀工極好,肥瘦相間的羊肉切得薄如蟬翼,幾乎燙一下便熟了。
謝氏夾起一片給她,林嫣便垂眸吹肉片散開的熱氣,仿佛看出謝氏的擔憂,莞爾道:“升官才好呢,沒準女兒還能得封诰命,成親前,他便許諾過。”
那時的許諾定然是哄她的,如今呢?
她其實并不稀罕什麽诰命夫人,只要他們能活着回來,她什麽都不在乎。
細想想,他哄騙她的事還真不少。
他有本事單槍匹馬剿滅一處山匪,卻在明月橋上輸給堂兄,還被堂兄一掌拍在肩頭,弓着背,挂着血痕,那樣狼狽。
只怕正如堂兄當初說的那樣,是他故意做戲給她看。
明明是哄騙她的回憶,如今想起,林嫣卻不由自主彎起唇角。
熱氣氤氲的湯鍋裏,莼菜煮得軟爛。
林嫣夾起一片,心中第一個念頭竟是,這是傅錦朝愛吃的菜,不知他在邊關苦寒之地,能不能吃得上?
他的胃疾,可有複發?
定遠伯罪名已查實,人在牢裏關着,伯府的日子不好過。
林嫣順路去看陳玉濃時,帶着些銀霜炭等越冬得用之物,伯夫人臉上難得露出笑意。
“你們也不好過,還惦記我們,不枉玉濃與你相識一場。”伯夫人說兩句客套話,便放她們回房敘話去。
“傅表哥還是沒有消息麽?”陳玉濃看出她眉眼間淡淡清愁,拉住她的手問。
“沒有。”林嫣搖搖頭。
想到阿娘說的,從朝中抓到幾個與北剌勾結的奸細,林嫣便更擔心了。
怕邊關守軍中也有北剌奸細,會暗中對傅錦朝和堂兄不利,三表哥不就是中的暗箭麽?
不過,阿娘也說,揪出朝中奸細,得益于傅錦朝提供的線索,那他在邊關定然也有防備和部署是不是?
林嫣略垂眸,斂起眼中擔憂,努力克制着,不再去想那些。
“伯爺的事,你也別太擔心,當今皇帝仁厚,想必會網開一面。”林嫣凝着陳玉濃,眼中盛着歉意,“對不起,我沒能勸動傅錦朝。”
“伯府缺什麽,随時告訴我,我讓人送來。”林嫣柔聲許諾。
能照顧陳玉濃一二,她心裏也好受些。
“知道你待我好,可你已照顧我們許多,我心裏過意不去。這麽些年,我手裏也攢了一筆錢,正打算租一間鋪子開茶室。做生意,你比我擅長,正好替我出出主意。”陳玉濃心裏明白,依大魏律法,父親犯下的罪,比林尚書大得多,可能被網開一面的,只會是林尚書。
陳玉濃說完,拿出一張京城地圖,兩人便開始細細商量。
等商量妥當,林嫣心裏有新的事情可想,便不再一直未傅錦朝懸心。
臨行前,陳玉濃為讓林嫣放心,說出那句連她自己也将信将疑的承諾:“王公子曾說,他有法子救我爹爹,讓他不被重罰,讓我暫且等等。林大哥他們都不在京中,你且不必為我們府裏擔心了。”
沒想到,會從陳玉濃口中聽到王元昌的名字,她以為玉濃和那人不會再有交集。
驀地,她想起王元昌故意誤導她,說的那番話。
神情微詫問:“王公子說有法子幫忙?他何時與你說的?”
陳玉濃細細回憶,說出大致時間。
“玉濃姐姐,他不是好人,你千萬不可再見他。”林嫣神情漸漸凝重,怕陳玉濃意識不到嚴重性,便把傅錦朝去邊關的真正緣由說出口,“雖不知他為何還未被抓,可他身上多半不幹淨。”
聞言,陳玉濃心神一震,愣愣應:“好,我記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