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一千多公裏,十二個小時,從黑夜到白天,從盛京到柳霖。

醫院裏燈光通明。

夏逐溪站在走廊和室外花園的接口,仰着臉滴眼藥水。

清涼的藥水滋潤幹澀的眼球,她看不見後面,酸楚的後腰被輕輕按了一下,然後緩緩揉開。

夏逐溪問:“靜松姐?”

背後傳來微弱的回應:“辛苦你了,我送你去酒店休息。”

夏逐溪嘗試睜開眼睛,視野還有點模糊,“阿姨怎麽樣了?”

沈靜松的面容看起來稍有放松,但依舊很疲憊,“手術很順利。”

夏逐溪寬慰她:“阿姨吉人自有天相。”

沈靜松望了眼護士臺,主治醫生叫她過去簽字。

過了會,沈靜松拿了幾張單子回來,凝眉。

夏逐溪瞟到單子上幾個字,革蘭氏陰性菌腦膜炎。看不明白,但直覺是很麻煩的疾病。

接着便聽見沈靜松說:“醫生說我媽的顱壓異常增高,再繼續下去會壓迫視覺神經。病菌的耐藥性越來越強,目前只能保守治療,沒有特別見效的方法。”

夏逐溪沉吟片刻,詢問:“要不轉去盛京或者裕安的醫院看看?”

盛京和裕安是國內醫療資源最好的兩個城市。J大就在裕安,夏逐溪在那讀了四年書。

沈靜松無力地搖頭:“柳霖人院也是全國前幾的名院,今年院長還請盛京二院和裕安慈航的專家會診過,只能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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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靜松的臉龐和醫院的牆壁一樣蒼白。

這份蒼白滲透進夏逐溪的心。她動動唇,想要鼓勵沈靜松,可是覺得說什麽都不合适。

沈靜松揉開夏逐溪後腰的酸痛,牽起唇角,“走吧,你先去休息。”

夏逐溪連忙問:“你呢?”

漆阿姨剛做完手術,就算有護工,也得有人陪吧。

沈靜松說:“我先安置好你,再來陪媽媽。”

就知道有的人只會委屈自己,一點點給別人幫助她的機會都要藏着掖着。

夏逐溪怎麽肯。

特護病套加了一張陪床。

夏逐溪睡在子間的小床,沈靜松靠在病床旁邊的沙發上。

床頭櫃的果盤散發出柑橘清香。淺棕色地毯從床下蔓延到全屋,柔和的牆紙遮住寡淡的白牆,增添幾分溫馨。

護工阿姨小聲跟沈靜松交談幾句,推着小車去買菜。病套裏有小廚房,阿姨會根據醫生的建議做合适的調養餐。

夏逐溪聽到她們說話,擡眼瞧了瞧,确認沒需要幫忙,繼續躺着看手機。

她刷了幾頁新聞,娛樂圈八卦頻出,沈靜松的爆料熱度已經降下去了。

手裏忽然一空。

夏逐溪仰頭,沈靜松抽走了她的手機,放在枕邊,然後給她蓋上被子,“開一晚上車,別再傷眼睛了。”

溫熱濕潤的小東西貼到她的眼皮上,仔細聞,有股淡淡的草藥香味。

很舒服。

夏逐溪聞着味道想起來了,這是沈靜松坐飛機常戴的蒸汽眼罩。

沈靜松柔軟的手順了幾下她毛燥的頭發,夏逐溪下意識地在她掌心蹭了蹭,沈靜松似乎輕聲笑了,在她耳邊灑上溫溫的鼻息,“我叫阿姨買了可樂和雞翅,晚些給你做。”

夏逐溪打了個激靈。

沈靜松好像離遠了些,發絲從她臉頰撩過,微微癢。

“睡吧。”沈靜松的聲音很輕,的确是遠了。

夏逐溪睡得很沉。

可能是沈靜松給她蓋的被子太柔軟,也可能是沈靜松給她戴的眼罩太舒服,雖然只睡了短短兩三個小時,夏逐溪感覺渾身都很輕松。

落日照進窗戶,投在地毯鋪開一片金黃。

夏逐溪聽到含糊不清的低吟,像是在叫沈靜松的名字,她朝子間外看,沈靜松不在,病床端頭微微上斜,穿着藍白條病號服的年長女性睜着眼睛,和夏逐溪一樣正在四處張望。

“靜......”沈媽媽的視力不太清晰,但眼珠很清明。

她看見陌生的面孔,頓了頓,旋即露出和藹的笑容,“是靜......靜的......朋友吧?”

摘除插管沒多久,她說話還不太順暢。

夏逐溪連忙過去,給病人倒了一杯熱水,“漆阿姨你好,我叫夏逐溪,是......”

她在怎麽介紹自己的身份時略加思索,她是沈靜松的什麽?大學同學的妹妹?好像用簡單的朋友也能概括。

漆佩珺盈着笑容,把這個年輕人的猶疑和糾結都收在眼底。

她氣息不勻,眼裏盛滿熱情,躺在病床對夏逐溪道:“小夏,吃,吃點水果。”

夏逐溪剝橘子,想問漆佩珺要不要吃,意識到術後病人只能吃流食,便說了聲不好意思。

“小夏,你不要客氣。”漆佩珺說一會話停下來休息,“我聽靜靜說過你,你幫了她很多,她很感激你,我也很感激你。小夏,謝謝。”

夏逐溪忙道:“阿姨你千萬別這麽說,靜松姐幫過我很多,我做的那些都不夠還她一星半點。”

漆佩珺眉目柔和:“靜靜的性格我了解,她是孤傲了點,不合群,但她心思純淨,待人真誠。小夏,如果可以,請你以後也多照顧她好嗎?”沈靜松和她相貌不同,但溫柔的神态很相似。

沈靜松有多好,沒有人比夏逐溪更了解。

夏逐溪握了握漆佩珺幹燥的手:“阿姨你放心,只要有我在,就不會讓靜松姐受委屈。”

漆佩珺凝視她良久,欣慰地點點頭。

漆佩珺靜默少許,輕輕嘆氣,“靜靜命苦。她的事你都知道了,這樣她還願意帶你來看我,說明她真的很信任你。”

“靜靜從小就沒什麽朋友。初中的時候同學嘲笑她有山區口音,第一個寒假她把自己關在家裏練習普通話,再也沒說過方言。後來學校裏的姑娘說她皮膚黑,叫她新羅婢,她就再也沒穿過短袖,大夏天把自己悶中暑......”

“那時候我和老沈都很擔心她。好在靜靜高中有個好同桌,特別開朗的女孩,很照顧靜靜。到了大學,靜靜長大了,越來越優秀。”

夏逐溪聽得很認真,沈靜松小時候的事對她而言珍貴又新奇。不過沈靜松從來沒提過高中有個特別好的同桌。

漆佩珺皺眉:“我現在最擔心的是靜靜什麽時候成家。”看過來:“小夏啊。”

夏逐溪:“哎?”

漆佩珺苦口婆心:“你幫阿姨多勸勸沈靜松,快十年了,別再單着。”

快十年?

為什麽漆阿姨要這樣說?沈靜松保持單身是為了誰嗎?

夏逐溪的心失重下墜。

漆佩珺拍拍夏逐溪的手背:“小夏,你身邊如果有合适的青年男女就介紹給靜靜,阿姨信得過你,也信得過你介紹的人。”

夏逐溪的手慢慢變涼,沉默地牽了下嘴角。

漆佩珺:“靜靜上大學的時候談過一個女朋友,說畢業以後想和她結婚,後來不知道怎麽就分了。”

夏逐溪突然喘不上氣。

手腳冰涼。

——“她要結婚了。結婚是件美好的事,我祝福她。”

訂婚宴那晚,夏逐溪問沈靜松還喜歡裴梓瑩嗎,沈靜松這樣回答。

原來,沈靜松是想過和裴梓瑩結婚的。

原來,沈靜松那晚的眼淚真的是為裴梓瑩流的。

原來,沈靜松沒有回應她是因為......

夏逐溪覺得自己好可笑。

但是......

她喜歡沈靜松。

從九年前的夏天就喜歡得無可救藥。

有什麽辦法?

她沒有委屈,她沒有生氣,她只是......

特別難受。

“媽,你別說了。”沈靜松不知何時已經回來了,她立在門口,帶着晚風的味道。

夏逐溪背對着她,猶豫了很久,沒有讓沈靜松看到她現在表情的勇氣,于是她就這樣背着她,啞着嗓子說:“靜松姐,要做可樂雞翅嗎?”

沈靜松噤聲,問漆佩珺身體怎麽樣,聊了幾句,讓護工進來,然後轉向夏逐溪,沉聲,“小溪,出去走走?”

四五月深春,玉蘭亭亭玉立。

兩人在醫院的後花園漫步,人和景物都浸泡在黃昏的光線。

夏逐溪假裝輕松:“為什麽不讓阿姨說,是還在乎‘她’嗎?”

沈靜松轉身,和她正面相對。

幽芳暗浮,樹下的路燈在沈靜松身後散開光暈。

她直視夏逐溪的眼睛,楚楚動人,“可我在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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