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莫春麗望了一眼廚房:“是不是打擾你們吃飯了?要不你們先吃飯?”
此時的格局是,莫春麗坐在沙發上捧着一杯水,沈含煙坐在她身邊,因為沙發太小,季童一個人坐在餐桌邊的椅子上,撐着下巴晃着腿。
莫春麗的視線越過她的肩,又從廚房折回來笑盈盈落在她身上。
季童一愣,莫名有種被cue到的感覺。
她本想問莫春麗“要不要一起吃飯”,可看了眼沈含煙的臉,還挺嚴肅的,絲毫沒有邀請莫春麗共進晚餐的意思。
季童就閉嘴了,她突然想起一件事——
之前看的那些紀錄片,草食動物對自己的進食時間往往更警惕,周邊有其他動物時它們往往不選擇進食,因為不确定是否有被攻擊的風險。
相較而言,肉食動物則要随意得多,它們會當着一群羚羊蠶食另一只羊,因為很清楚自己站在更高的食物鏈上。
季童心想,她和沈含煙的進食習慣為什麽完全反了過來?不是她是兔子、沈含煙是豹嗎?
正胡思亂想,就聽莫春麗問沈含煙:“你怎麽不接電話?”
沈含煙淡淡的說:“手機壞了。”
嗯?季童下巴從掌心上擡起來一愣。
她到現在才知道沈含煙的手機壞了。
畢竟她和沈含煙的生活,可以說十分規律。她知道沈含煙幾點會出門,也知道沈含煙幾點會回家。有時候晚那麽一點,只要季童在陽臺站上沒多一會兒,總能看到那個清麗的身影,向着她們共同的家走來。
那時季童粉白的手指,總是輕掃在廚房欄杆上寫一個字。
剛開始的筆畫是,一點,一撇,一橫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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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她在那座三層樓的老房子裏很多年都沒明白的一個“家”字,在這裏好像插進泥土的花,頓時生長出了意義。
原來有溫度的地方,才能叫作家。
而季唯民曾帶回家的無數女人,她們或長或短、或厚或薄的一條條絲巾,蕩滌了那座老宅所有的溫度。
季童把注意力放回眼前,因為莫春麗在跟沈含煙說手機的事。
莫春麗:“不能修了?”
沈含煙:“問了,不能。”
莫春麗:“趕緊買個新的吧。”
沈含煙:“等這段時間忙完,我再換幾個地方問問。”
莫春麗急了:“哪能等呢?你不知道朱蔓等着揪你的小辮子嗎?”
朱蔓這個名字季童可太熟了。
她跟沈含煙去參加過一次張愚教授的同門聚會,當時就是這個朱蔓為難沈含煙讓她喝酒,不然就不給她最新的考題。
因為朱蔓男朋友是學法律的,跟莫春麗有交集,一次共同的聚會上,莫春麗聽到朱蔓抱怨填資料時聯系不上沈含煙,太耽誤時間。
莫春麗自己給沈含煙打了個電話,也沒打通,這才找到家裏來。
因為沈含煙已經考上張愚教授的研究生,九月一開學就要進項目了,朱蔓作為在讀研究生裏年紀最小的,被張愚安排來提前登記新弟子的資料什麽的,好提前跟項目報備。
沈含煙:“我跟那邊打招呼了,正常工作時間都可以打實驗室電話找到我。”
莫春麗幾乎是冷笑一聲:“她才不管你呢!你任何時間讓她聯系不上你,就夠她在張愚教授面前參你一本了!你還不知道朱蔓那個人?”
沈含煙:“我知道,謝謝。”
季童忽然想起,有天她忘記帶鑰匙,給沈含煙實驗室打過一次電話,去實驗室找沈含煙拿鑰匙。
當時季童走在走廊裏,好像聽裏面在說實驗經費什麽的。
季童走進去,沈含煙看了她一眼,就沒說什麽了。
季童之前查過一些資料,一些項目組的學生為了保證實驗進度、盡早做出成績,不會等冗長的經費申報流程,而選擇自己墊資,有些甚至是自費。
季童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沈含煙不修手機的原因很簡單,因為這段時間沒錢。
或許對沈含煙而言,她的實力強到,根本不在意朱蔓在張愚教授面前那幾句閑言碎語。
可季童在意。
季童忽然想起那個一起在奶茶店打工的女生說——“像你這種人怎麽會懂人生有多難”。
又想起沈含煙說——“人生,是很難很難的”。
可她不要她的沈含煙,人生是很難很難的。
這時莫春麗站起來:“好了,我就是來通知你趕緊買手機,我不打擾你們吃飯了,我先走了。”
季童一聽這話,溜進廚房端沈含煙剛炒好的菜,準備先把飯桌擺好。
這時被沈含煙送着往門口走的莫春麗“啊”了一聲,笑着看向季童:“今晚有空嗎?”
季童馬上看了沈含煙一眼,沈含煙沒什麽表情,她就不知道怎麽回答莫春麗。
莫春麗直接告訴她:“今晚有個聚會,是我哥給我的邀請函,會展出一些國外知名服裝設計師的手稿,國內圈子裏很多設計師也會去,你有興趣麽?”
這下季童是真的有興趣了。
她又悄悄瞟一眼沈含煙,沈含煙一張臉上還是淡淡的沒什麽表情,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好像沒什麽給季童意見的意思。
季童只好自己拿主意,很小聲的說:“好啊,我想去。”
莫春麗一笑:“那太好了,衣服你不用自己準備,我妹昨天剛買了好多,我借一套給你就是。”
她叫季童:“你先吃飯吧,那聚會九點半才開始,我一會兒稍微早點來接你,順便把衣服給你帶過來。”
看來時尚圈的人都是夜行動物。
莫春麗笑着走了。
沈含煙把莫春麗送出門以後,自己走進來,看季童已經把菜都端到桌上了,她打開電飯煲添米飯。
季童在她身後好像猶豫了一下,用很小的聲音問:“喂沈含煙,我可以去麽?”
沈含煙端着兩碗米飯轉身,剛好看到季童在用粉白的手指,輕輕摳灰色格子的桌布。
這個動作說明兩件事——第一,季童很想去那個聚會,第二,季童很緊張她的答案。
沈含煙把米飯放在桌上:“你不需要問我,你自己拿主意。”
******
飯後季童洗碗,沈含煙把餐桌收拾出來。
因為這間出租屋很小,季童所用的卧室一張床、一個衣櫃和一個床頭櫃就塞滿了,根本不可能再塞下一張書桌,客廳也是一樣狹促,好在四人餐桌還算夠大,所以沈含煙和季童都拿它當書桌用。
沈含煙在桌邊處理實驗數據沒一會兒,門鈴就響了。
季童看了沈含煙一眼,沈含煙這次沒有站起來的意思,也就不會隔在季童和莫春麗之間了。
季童自己去開門。
莫春麗笑盈盈跟着季童進來,沈含煙也只是淡淡打了個招呼,就繼續埋頭做自己的事。
她看上去沒管莫春麗和季童在說什麽做什麽。
莫春麗先把衣服拿給季童:“先換衣服,我幫你簡單弄一下頭發化一下妝。”
其實這些季童也不是不會,又一想,可能莫春麗更了解今晚聚會的風格。
她先去卧室換衣服。
走出來的時候,餐桌邊的沈含煙倒是擡頭看了她一眼。
季童本來還擔心莫春麗妹妹的衣服不适合她,現在看來這擔心是多餘的。
這是一條帶點哥特風的吊帶裙,通體黑色,裙擺有一點點蓬,吊帶上有一點白色褶皺的滾邊,胸前黑色蕾絲做出的一點小镂空,讓少女雛鳥般的胸脯,也隐約有了飽滿起伏的形狀。
脖子上一個黑色項圈,是蕾絲與皮質的結合,像那種漫畫中長生不死的吸血鬼少女,也很應和整體的哥特風格。
莫春麗滿眼驚豔:“也太适合你了吧!我妹穿這裙子簡直是糟蹋!”
她走過來拍拍季童的肩:“等我幫你卷下頭發化下妝,保證你整個大變樣。”
莫春麗準備的真的很齊,她還自己帶了卷發棒和化妝包。
而且莫春麗被富養長大,審美其實挺好,也不是那種只知道搞學習的類型,比如她能從她妹的所有裙子中,一眼挑出最适合季童的一條。
這會兒做的妝發,也都很适合季童。
比如她把季童栗色的長發做成了複古的維多利亞卷,整體妝容是強調眼妝的小煙熏。
眼尾勾出一條帶小小三角形的眼線,像惡魔的小翅膀,弱化了季童雙眼過圓的感覺。
她笑着把季童推到更衣鏡前,從背後一拍季童的雙肩:“看!都不像你了!”
因為出租屋太小,卧室放不下穿衣鏡,所以穿衣鏡放在客廳,就在玄關進門那一塊。
季童看着鏡子裏的自己,這樣的裙子,這樣的頭發,這樣的妝。
看上去好像脫離了十八歲的桎梏,莫名其妙的,變成一個大人了。
季童沒看自己幾眼,就開始從鏡子裏偷偷打量沈含煙。
沒想到一直埋頭學習的沈含煙,這時擡頭深深看了她一眼。
季童一愣。
沈含煙已經放下筆,走到穿衣鏡這邊來了。
一時之間,穿衣鏡裏照出三個人的身影。
季童注意力全在沈含煙身上,她看着鏡子裏的沈含煙,個子那麽高,臉長得那麽好,這樣成熟一點的她自己,會不會更能追上沈含煙的腳步一點點?
這時她聽到沈含煙對莫春麗說:“這樣,過了吧?”
莫春麗笑道:“你看她現在這個樣子,你真還把她當個孩子麽?”
她輕輕搡了搡季童的胳膊,三個人一起在穿衣鏡裏看着季童。
沈含煙不得不承認,面對這樣卷了頭發、化了妝的季童,既往的“孩子”标簽再往她身上貼,幾乎是固執而可笑的。
季童先是盯着鏡子裏自己的一張臉,然後不知怎的,目光又落在了沈含煙臉上。
塗着莓果色唇釉的雙唇,看上去比平時更有分量一點,季童的嘴本來就是小而嘟翹的,這時幾乎有種可以稱為“豐腴”的味道。
莓果色的雙唇動了動,接着,喉頭微微滾動。
沈含煙移動了目光。
莫春麗笑着說:“高考完了,該解放了對吧?上了大學就可以好好玩了。”
季童一直看着沈含煙,好像覺得她還要說些什麽。
其實沈含煙是想說些什麽的,但莫春麗說的一點也沒錯,過了十八歲、高中畢業、踏入大學校園,季童就是半個與社會接軌的大人了。
要談戀愛,要和是男是女的人談戀愛,要和是男是女的人談無論怎樣的戀愛。
那都是季童的自由。
沈含煙剛才那句“過了吧”,說的其實不是裙子和妝,莫春麗也知道她說的不是裙子和妝。
沈含煙不知季童看出來沒有,她和莫春麗剛才已完成了一次暗暗的交鋒。
回想莫春麗對季童的态度,其實從第一次的過分關注就有跡可循。
季童一直看着沈含煙,這讓她在與莫春麗的交鋒中不至于敗下陣來。
某種意義上沈含煙不是輸給了莫春麗,而是輸給了她自己。
因為她在心裏問自己——
為什麽莫春麗帶季童出去玩,你要這麽不開心?
要知道她作為一個效率至上的理性主義者,過往除了在面對她親媽奚玉時,她幾乎可以做到摒除一切無意義的情緒。
內心一個名為“占有欲”的答案呼之欲出,讓她本能的畏懼逃避。
她為什麽會對季童有“占有欲”呢?她是作為什麽身份,來對季童有“占有欲”的呢?
內心那種失序的感覺,讓沈含煙從季童身邊退開了一步。
然後穿衣鏡裏,就只剩季童和莫春麗站在一起了。
沈含煙沒有再說任何話,幾乎是逃回了攤着她書本的餐桌邊。
莫春麗理了理季童的卷發:“還有什麽想調整的地方嗎?”
季童搖搖頭。
莫春麗笑道:“時間也差不多了,那我們走吧。”
沈含煙再沒擡過一次頭。
季童跟着莫春麗走到門口,轉頭用很小的聲音對她說:“姐姐,那我出門了。”
沈含煙盯着書上的一道化學反應式:“嗯。”
平淡得一如往常。
莫春麗就帶着季童走了,門是被季童悄悄帶上的,鎖只發出很輕微的“咔嗒”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