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

每月初一,正氣廳例會。

本月并無特殊大事,最後一個彙報的可人輕聲說完“開陽壇事務如常”,五壇主和軍師就都不由自主齊刷刷看向盟主。

……看向盟主的膝蓋。

謝淵略有些尴尬地伸手摸了摸坐在自己膝上的少年的頭頂,道:“思遠昨日從楓華谷救回來的,這孩子從紫源山上跳下來摔折了腿,因思遠看到他與他的同伴似與惡人谷雪魔有所瓜葛,便直接禀報于我。”

這少年不過十歲,性情卻極烈,雖為張思遠所救,然而對這個陌生之地的所有人都懷有極強戒備,盟中醫士為他續好斷骨後他仍多次想自行逃走,謝淵生怕他胡亂走動導致雙腿難以複原,只得先将他時刻帶在身邊再作打算。

司空仲平看了看大模大樣坐在盟主膝頭還理所當然地面無表情着的少年,忽然腦中一絲閃念劃過,沉吟道:“這孩子看起來怎麽有些面善……”

謝淵道:“我也覺得他長得有些像一位故人,但是他始終不願告知姓名出身……”

聽到“故人”二字,少年表情微微松動,嘴唇開合了幾回,終于嗫嚅出聲:“毛毛……”

謝淵愣了愣,還未回答,毛毛便微微轉過頭,看着他的眼睛,神色微帶懇求道:“我……我想去紫源山。”

幾個大老粗尚未反應過來這是什麽意思,月弄痕微笑道:“毛毛的意思是,他告訴了你們他的名字,作為交換,你們得帶他回紫源山找他失散的夥伴。”

話音剛落,翟季真便搖頭道:“萬萬不可,尚不知雪魔是否仍在楓華谷流連,那處太過危險。”其餘七星也紛紛點頭稱是。毛毛看了看謝淵,見他未曾表态,不禁眼露失望,低下頭去。

朔日無月,子時夜黑風高,毛毛偷偷瞧了瞧在一旁床鋪上睡着的謝淵,用手臂撐起身體,緩緩向床沿移動過去。他雙腿一用力便劇痛鑽心,便先用手着地,然而終究年小力弱,手掌剛碰到冰涼的地面,上身便一歪,還未摔到地上,就被一條有力的胳膊抱了起來,謝淵看着他回過頭來的祈求眼神,将手指豎在唇邊“噓”了一聲,低聲道:“我們偷偷去楓華谷。”

驅盟中名馬照夜白夤夜疾馳,饒是如此到達紫源山時東方也已露白。紫源山早已空無一人,毛毛坐在謝淵肩頭默不作聲,身體卻微微顫抖。其實他心中早已知道就算回到此地也無濟于事,卻仍抱有渺茫的希望,不親眼再看一次便不能死心。謝淵伸手拍了拍他的背以示撫慰,聽到毛毛用細不可聞的聲音道:“謝謝。”

他年紀雖小,但與莫雨流浪多年,對浩氣盟與惡人谷之間的事情也略有所聞。雪魔王遺風還可能未走,此地更有柳公子肖藥兒出沒,謝淵卻以盟主之尊身陷險地,半夜帶他到此,只為實現他一個渺茫的心願。

他低下頭與謝淵對視,雖未說話,眼睛裏卻滿滿的都是“為何?”

謝淵笑了笑,道:“我原本出身低微,後蒙李世績将軍賞識而入天策府,卻因出身原因,在滿是世家子弟的天策府孤身一人,并無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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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得後來,忝為浩氣盟盟主,雖再非孤身一人,身邊同伴對我卻總是敬多于親近,說到底,仍是沒有朋友。你有一個值得牽腸挂肚的朋友,這很好。”他又拍了拍毛毛的背,莞爾道,“何況毛毛都将名字告知了謝大叔,作為交換,謝大叔也當帶你來一次,不是麽?”

毛毛坐在他肩頭,被他溫熱的大手安慰般地一下一下拍着背。從小失去父母,流浪多年後,失去了相依為命的莫雨哥哥。他恍然中仿佛得到了一個認知,這個偉岸的肩頭,從此以後将代替父母,代替莫雨陪伴他長大。

“謝大叔。”他輕聲道,“玄英……我叫……穆玄英。”

穆玄英。

謝淵目光微遠,手掌仍舊輕輕地拍着少年的背,喉頭不露聲響地默念了一遍這個名字。

這并非他第一次聽說這個名字,甚至并非他第一次見到這個名字的擁有者,卻是他第一次聽到擁有者本人将它說出來。

而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時,身處之地與周遭環境留下的印象,是未能救得摯友的遺憾,是今生少有的歉疚與悔恨,是那個傾蓋如故的青年淡然卻懇切說道:

“謝盟主,仁劍并非貪生怕死之輩,也并非不願為天下百姓盡自身綿薄之力,然而我仍不能應你之邀入浩氣盟,此中原因并不足外人道……”他仿佛想起了什麽,帶着甚為安寧滿足的笑容,“皆因穆天磊已有妻子,我還有個頑劣的兒子,名叫穆玄英……”那個時候的南屏山,有染滿血色的南屏晚鐘,有風聲鶴唳的小川,後來,又多了一座無名之墓,還有墓碑刻着的一行,任風吹雨打不曾風化模糊的字。

“吾恨不能以浩氣之身戰死。”

穆天磊曾帶着謝淵回過他那個簡陋的家,穆夫人娴靜美麗,是宜室宜家的好女子,小小的穆玄英長得圓滾滾,尚不會說完整的語句,依依呀呀地聽從父親叫“爹大都(謝大叔)”,趔趔趄趄跑過來摸着謝淵的□□,童稚的眼睛欽羨地仰望着這個高大魁梧的男子。

謝淵笑了笑,趁小童饒有興致地抱住□□槍杆時,手腕一翻,将□□倒轉舉起,穆夫人吓了一跳,小玄英口中“嚯”了一聲,似也受了驚吓,不久卻感到了樂趣所在,抓着槍杆笑了起來。

謝淵向穆天磊道:“這孩子日後大有可為。”穆天磊搖頭笑道:“盟主擡舉,玄英自小頑劣不受教……盟主來之前,還鬧着要去爬赤馬山。”

謝淵看着已經抱住槍杆蕩秋千的小玄英,一手将他抱起放到自己肩上坐好,道:“謝大叔帶你去,赤馬山的落日甚是好看。”

紫源的風聲與南屏的山音默默地重疊,當年那個懵懂不知事實的幼兒,他原以為他已經喪身在南屏的戰火之中,後又派出盟中精英多處找尋都杳無音訊,偏是在此時此地,毫無準備地嘗到一種失而複得的欣喜。

“玄英……”謝淵緩緩道,“謝大叔幫你治好雙腿,你以後便留在浩氣盟中,做我的徒弟罷。”

盟主多年來終于又要收徒,卻是從楓華谷撿回的來歷不明的小瘸子。

軍師第一個表示了反對:“其一這孩子已經十歲,過了武藝啓蒙的年紀,此時方學也只怕是遲了;其二他與惡人谷雪魔有何瓜葛還未查清;其三……”

謝淵微笑,只輕聲說了一句話:“這孩子是穆玄英。”

軍師的一句“其三未知他資質品性究竟如何”就在這個仿佛帶有不可思議的力量的名字之下硬生生咽了下去。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司空仲平,他素來率性直接,聞言大笑起來,笑聲中帶着不可言說的狂喜,不跟任何人打招呼便徑直闖入內堂去,将腿上剛換完藥的穆玄英一把抱住舉起,大聲道:“玄英!玄英!原來你就是玄英,你還活着!”

穆玄英有些發懵,疑惑道:“叔叔你……認識我?”

司空仲平待要開口,已經趕來的謝淵拍了拍他的肩膀,輕輕搖了搖頭。穆玄英不解地望着兩人,卻聽謝淵道:“玄英先養好傷,過幾日師傅先看看你的武學底子如何,再教你武藝。”

回到正氣廳,司空仲平已經憋了一路的話終于問了出來:“玄英還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謝淵點了點頭,道:“眼下也并非告知他身世的時機。”他負手而立,略有些出神,“當年仁劍不幸身死,他的妻兒下落不明,這幼小的孩子,這十年來,也不知是如何過的……”

向來寡言少語的可人輕聲說道:“盟主此回,着實沖動。”

翟季真輕捋着胡須微微點頭,可人見衆人都看着自己,勉為其難地解說了一句:“恩要報,盟要守。”

翟季真道:“正是如此。玄英這十年想必都漂泊在外,飽受苦楚,自然值得同情。其父當年舍命救我等,此恩也自然要報。然而盟主這一收徒,無異于向外人宣告了玄英下一任盟主的身份。玄英剛來不久,年紀尚小,心性未定,此時便将浩氣盟的将來托于其身,并不妥當。”

謝淵沉默着不置可否,手指在握着的□□上敲了敲,道:“仁劍的兒子。”卻不再說下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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