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二十九
如今食物匮乏,婦人家後院柴房中也并無多少木柴堆積,顯是許久未曾開夥。穆玄英随便撿了一塊沒有漏水的地面半坐半卧着閉目休息,阿麻呂那顆藥丸暫緩了熱度與炎症,如今又不用再淋雨,已比适才好受了許多。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已睡得有些迷迷糊糊,忽覺身體猛地被人一拉,還未反應過來,已聽到奪的一聲,睜開眼來,一支羽箭正插在自己适才躺着的位置。
這一支羽箭似號令一般,接着箭如雨般流水價射入柴房,拉着他的那人手中挽了外衣,将箭盡數攬去,放握住他的手低聲道:“那女子将你賣了,跟我走。”
一切變故盡在眨眼之間,穆玄英此刻方來得及辨認出莫雨,還沒說話,便被他拉着出了門,前來圍剿的數十官兵一見有人出現便将箭上弦,莫雨随手一甩,數十人被羽箭穿喉而過,手中箭再也無法出手。
那婦人抱着小女孩在後門處抖抖索索地看,莫雨目光一掠,穆玄英已知他心思,急道:“不要傷她!”話音未落,莫雨手中箭已甩出,穆玄英情急之下徒手去接,箭自他手掌擦過,右手登時鮮血淋漓。莫雨怒極揚手,手掌揮至穆玄英臉頰時終是放緩,只輕輕打了他一下。
“若不是我在安氏軍中正巧聽到他們派人前來搜查,你現在已經死了!”
婦人眼神呆滞,緊緊摟着女孩,也不知驚怕亦不知閃避,口中喃喃地不知在說些什麽,穆玄英走近前去摸那女孩額頭,方知小女孩已然停了呼吸。莫雨将他受傷的手握住,皺眉道:“走罷,什麽人都可憐,怎麽不可憐可憐你自己。”
“安祿山已派人逐家逐戶下懸紅,若遇浩氣盟服色之人落單,向安氏軍中通報,可獲糧十石。”莫雨冷冷道,“如今十石糧早已價比黃金,也只有你這個傻子……”
穆玄英讪讪一笑,道:“她不過是手無寸鐵的弱女子,亂世之中不過是想方設法自保。我既然比她多會一些武功,便也該比她多受一些難。”
“都因在浩氣盟呆久了,沾染上那股叫做俠義的臭氣。”莫雨拿着布條給他裹着傷的手狠狠一系,穆玄英吃痛地嘶了一聲,聽莫雨續道,“跟我走罷。”
穆玄英道:“稻香村,不是已經沒有了嗎。”莫雨淡淡道:“我們再找個。”
穆玄英笑道:“那我也去不了。”莫雨皺眉道:“為何不去,稻香村哪裏不比這裏好。”他頓了頓,因留戀而讓自己的言語第一次帶了過于豐富而甚至不像莫雨的感情,“我這一生,都不會再有比在稻香村快樂的日子。”
穆玄英登時語塞,之前想說的許多話就此咽下,再也說不出口。
莫雨瞟了他一眼,嘲道:“也是,當年的傻毛毛如今已前程遠大,亦是人人稱頌的少俠……不需我保護了。”
穆玄英道:“小雨哥哥,前程我從未想過。少俠什麽的……千百年之後,又有誰會知道穆玄英?毛毛的世界裏曾經只有小雨哥哥相依為命,但是我遇到了一個人,從此之後我便想同這個人,做許多毛毛做不到的事。”
“小雨哥哥,你或許會覺得如今身懷絕技名揚天下亦不及當年稻香村的平靜寧和,但是我遇到一個人,從此之後我便與他一樣寧願舍棄平靜,背負一些沉重的,你看來是臭氣的東西。”
“小雨哥哥……你待我很好,若是沒有你,我早已死了,毛毛欠你一條命。你若要拿走,我絕無怨言,但你若不拿走,穆玄英這條命,尚有許多超出毛毛的責任要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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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盟主,便是此處找到了玄英帶去的傘,還有這個記號。”
謝淵接過月弄痕遞過的傘,看着瑟縮在一旁的婦人,盡力和顏悅色道:“這位夫人,可曾見過一個二十歲的少年,約有這般高,藍衣……”
婦人喃喃道:“死了,死了……”
月弄痕雙手顫了顫,向婦人柔聲道:“夫人,你再仔細想想,那少年在……”
婦人格格笑道:“不就是這般高?肩膀上還流着血,昨夜睡在柴房……”
月弄痕并未發現婦人已然神志不清言語颠三倒四,聽她說的肩傷與阿麻呂所言的穆玄英傷勢相同,微覺眼前一陣暈眩,忍不住叫道:“盟主?”謝淵微微一頓,直起身來,平靜道:“我們去看看……柴房。”月弄痕應了一聲,卻見謝淵轉過頭去,臉上在仍未停息的雨中有兩道隐約的水痕。
今日小月說撿了一個小娃娃,只會哭。關我什麽事,哭得我頭疼,頭疼我要發病,發病了說不定一把捏死他,小月快去哄好,哄不好?趕緊帶走帶走。
小月說要去采藥,讓我哄他。小娃兒真是麻煩,這麽小的身體哪來那麽多眼淚,會不會脫水?別哭了我去弄點水給你喝。
好不容易今天沒哭,給了他個包子當獎勵。
逗他玩拿了他的布娃娃順手丢在旗杆上,哭得好兇。板着臉跟他說了一句別哭,哭得更兇了。小月說布娃娃是他娘留給他的?唔……那也沒什麽好哭的,我娘長什麽樣我都不知道呢。算了……哭這麽厲害,偷偷給他拿下來好了。
布娃娃拿給他又給了他個包子,就笑了。小孩子真難理解,說哭就哭說笑就笑的。小月說我也是小孩子……我怎麽會跟他一樣。這小娃娃看着乖巧,其實可奸詐了,別的小孩哭起來都閉着眼睛瞎嚎,他哭起來不停咽眼淚,還睜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你,看到你心軟……
今天頭又疼了,不知道會不會發病。小娃娃說自己叫毛毛,也不是什麽正經名字。我說我叫莫雨,他咧開嘴笑嘻嘻叫我小雨哥哥。
別開玩笑了,我哪有那個福氣會有個弟弟。在稻香村不過是喜歡這裏安靜又跟江湖沒什麽關系,沒人認識我我也不想認識別人。忽然多個弟弟……真是麻煩,我又沒惹你,哎別過來了,給你個包子一邊玩去,跟你不熟啊,真是的。
還是發病了,肖家老不死的毒真是厲害。把毛毛吓到了吧。平時那麽愛哭的,這次怎麽沒哭。乖了,過來摸摸頭……傻毛毛。
一夜之間稻香村毀了。總覺得是因為我天生不祥才把這個村子帶衰了。毛毛怎麽不見了……小月也不見了。
頭疼得不知道做了什麽,還好醒過來的時候毛毛在旁邊。走罷,不留在這裏了。稻香村沒了。
布娃娃不見了?以後再給你做個。包子……包子我們出去找地方買。
他問我他爹爹什麽時候來接他。傻毛毛,你和我一樣,也沒有爹爹了。以後我們便一起相依為命,來,教你一招可以保命的招式。一般也用不上,有我在就行了。
我以前從沒在意過錢。現在才知道沒有錢真的是一件很難的事。随便挖了幾朵蘑菇,聽說野蘑菇大多有毒,先嘗了一口,嘴巴麻了半天,被毛毛問怎麽臉腫了,有點丢臉,不能告訴他。
躲在廚餘車裏進別人的廚房偷了幾個包子吃,毛毛人小藏得住。一直這樣也不是辦法,我想想以後該怎麽辦……我也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發病,會不會認不得毛毛連他一起殺了。也不知道我還能活多久。
如果我死了,毛毛一個人在世上多半也給人欺負。我死前殺了你罷,就這麽說定了。
從沒有這樣過。天地之間我只能聽到風聲。毛毛就這麽跳下去了。
王遺風說只有力量才是一切,但是有了力量也不會有毛毛了。毛毛都死了,我為什麽還要力量。
……不過毛毛跳下去,也是為了我。我還是活着罷,等報了仇再說。
今日惡人谷裏幾個沒眼色的又來挑釁,似乎發病了,記不清楚。死了好些人……關我什麽事,反正不是毛毛。
今天才聽不滅煙說,原來毛毛去了浩氣盟。
……怎麽會去浩氣盟呢。
算了,沒死就好。我在惡人谷根基還不穩固,自己都可能保不住自己。等我穩固了地位,就來接你。惡人谷雖窮山惡水寸草不生,不過我倆一起也就可以了。
長大了。唔,還是跟小時候一樣奸詐。委屈的時候睜大眼直勾勾看你,看到你心軟。
不肯跟我走,定是跟着謝淵久了,沾上了俠義道的臭氣。俠義道?逼你跳崖的就是俠義道,長大就忘了。
他本來是想怪我殺了人的是罷。可是他不知道,我殺人也不是從今天才開始的……小時候我讓他偷包子就偷包子,讓他踩人腳就踩人腳,什麽都聽我的,現在滿口仁義道德,也不聽我話……都是謝淵教壞的。
莫雨還是莫雨,毛毛卻叫穆玄英了。
算謝淵有眼色,沒告訴你血眼龍王是你殺父仇人的事。罷了,最後幫你一件事,替你料理掉。
料理掉蕭沙後我去哪?也只能回惡人谷了。讓我想想,回惡人谷後要做什麽。我才二十五歲,往後若再活個四五十年,四五十年裏什麽都沒有,将要何以為繼。
“小雨哥哥……你待我很好,若是沒有你,我早已死了,毛毛欠你一條命。你若要拿走,我絕無怨言,但你若不拿走,穆玄英這條命,尚有許多超出毛毛的責任要付。”
“不用了。”莫雨淡淡道,“這場浩劫尚不知過不過得去,別提命不命的。”
“肖家有一種藥,毒死人之後屍身中毒性不散,随雨水河流入土,十年內當地寸草不生,人畜飲水即亡。浩氣盟營地中出了幾個看似以我的武功殺了的人,便是毒母。等浩氣盟死完,将下毒一事嫁禍給惡人谷,江湖人士與朝廷軍隊一同圍攻惡人谷,一石二鳥,從此兩大陣營都煙消雲散。”
穆玄英眼睛慢慢睜大:“所以安祿山派人擄走阿麻呂先生,是因為怕他看出這種毒?”
“如今大雨連綿,流毒無窮,帶有此毒的屍身毒母只能焚燒,然而大雨連月的長安,又到何處去找幹淨木柴?”莫雨頓了頓,仿佛想做一次最後努力,道,“走罷,長安已不能呆了。”
“盟主!柴房中并沒有……”月弄痕說到一半,只覺自己的聲音都因緊張局促而斷續發抖,靜了靜才能繼續說,“并沒有玄英……也沒有血跡。”
謝淵握着長槍的手不易察覺地顫了顫,一時之間甚至無法說話。月弄痕吩咐人分頭去尋穆玄英,回頭看看謝淵,竟生出一種錯覺,那個從來英武挺拔的身形在那一瞬間幾乎垮了下來。
注:
1、歷史記載因大雨而饑荒的年份是天寶十三,安祿山起兵是天寶十四,這裏面時間線有點問題,但是也改不了了只好含糊處理,文裏寫到這裏,差不多已經是安史之亂開始時了。大雨饑荒楊國忠騙唐玄宗雨多不害稼,導致盛唐轉衰,安祿山從而有了類似殺楊國忠“清君側”的理由起兵,歷史上是隔了一年的。
2、這一章裏對莫雨寫得比較多,主要是給莫雨毛毛的感情來個總結性的線索。相信我我其實真的是個惡人谷黑和莫雨黑(……),在我看來莫雨和毛毛到如今已經整個三觀和抱負都不同,兄弟情仍在,但是終究不可能再并肩面對整個世界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