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三十
“這瓶藥是我與父親精心制得,可以将毒屍一舉清除,然而有一個弱處,便是需以人屍為引。此處村民毒發身亡後,屍體中的毒液随風雨而入江,滲入泥土,半年之後,此處寸草不生生機斷絕,對岸的毒屍卻也會因此得以一舉剿滅。”
十年之前蒼白羸弱女子于南屏風聲中細細說的話又一次回蕩于耳,穆玄英心中一凜。肖家的毒,這種毒,他甚至曾經擁有過。似要印證莫雨所說的話,雨中毫無預兆地落下一只幼雀,羽毛淩亂地僵死在地。莫雨涼涼看了一眼,道:“流毒已發,再無阻止可能。”
穆玄英道:“世上之物相生相克,有毒必有解法。”
莫雨看了他一眼,沉默許久,擡起手拍了拍他的頭,似是想嘲他天真,最終仍是未能出口。穆玄英笑了笑道:“不過我倒有些奇怪,毒王父女豈非也是惡人谷中人,為何要行此毒計令惡人谷一夕傾覆?”
莫雨沒有回答,此事說出來極為諷刺,即便他不想承認自己與肖家父女是一路人,然而惡人谷中人的心思,竟是只有惡人谷中人能夠明白。十大惡人若有一個共同點,便是都只見得到自己眼中之物……王遺風只見得文小月,肖藥兒只見得以己毒術之精令人痛不欲生,莫雨眼中,亦只見得一人。
穆玄英見他不答便也不再糾纏,灑然一笑,道:“算啦……那我走了,莫雨哥哥再會。”莫雨微怔,卻見他當真轉過身,雖因負傷而身形并不靈便,卻毫不猶豫地幾個起落便走遠了。
穆玄英邊走邊用牙齒咬開衣衫下擺,将肋下傷處另行加固,走向的位置卻只有一個,便是安氏軍營。毒王父女想必在安氏軍中,師父之前中了無名之毒,現今又有這等流毒落于長安,解鈴還須系鈴人,要尋解毒之法,只能前去找施毒之人。幼時與肖天歌的寥寥數句對話讓他有了一個隐約的猜測——當日肖天歌誘他下毒毒害南屏村民,以使流毒剿滅毒屍,卻從頭至尾未對他下手。若肖天歌當真想令南屏山寸草不生,暗中對一個毫無防備的十歲幼童落毒根本不費吹灰之力,然而肖天歌直到擄他去惡人谷,都未曾傷他一絲一毫。也許……毒王父女覺得留他一命另有用處。
安氏軍營雖只是簡單駐紮,卻也在外圍布好了巡邏兵隊,以二人為一隊,按甲乙丙丁各自劃分巡邏地界,來回搜尋可疑人等。己字小隊所巡最為隐蔽,乃是靠山一角,背面靠山,近處是一個低窪水潭,因連日大雨而積得水勢頗大,難有人從此地侵入。
天又已見黑,己字小隊的兩人百無聊賴地打了個呵欠,取了兩只羊皮燈籠,點起放在身前,沒過多久,在雨中也仍然燃得太太平平的燈籠忽地便滅了。兩人剛适應燈光的眼睛瞬間一黑,還未來得及反應,便膝彎一麻,撲的一聲跪倒在地,剛張大口遇喊,一團破布便及時塞了進來。
穆玄英迅速取出火折子将兩只羊皮燈籠點燃,要知此事安氏軍營中四處都已掌起燈火,此處若是漆黑一片反倒惹人懷疑。他将兩只燈籠放到一旁山壁突出的岩石上,蹲下身來看兩名巡邏兵,作了個噓聲的手勢,道:“問你們點事,老實說了放過你們。”
兩名巡邏兵登時搖頭,穆玄英笑道:“還沒問!”兩人仍是不停搖頭,穆玄英道:“你們什麽性別?”兩人快要搖下來的頭頓時一停,其中一人點點頭,穆玄英笑道:“可是我看得出來。”說着便斜坐在水潭邊,一腳翹在一旁,手中一拍一帶,将其中一個眼睛都快瞪得突出來的巡邏兵帶在水潭邊上,想了想,将他外衣剝了個幹淨,努力獰笑道:“不說就用刑了啊?”巡邏兵仍是拼命搖頭,還沒搖上兩下,腦袋便被按進了水潭裏。另一人在旁看着夥伴雙手在岸上來回撲騰,口中嗚嗚做聲,看向穆玄英的目光極為懇求。穆玄英道:“這位英雄,做人不要這麽實在嘛,也許我只是問你名字叫什麽呢。”說罷松了按住人頭的手,手下的巡邏兵如死狗一般癱在岸上,眼耳口鼻中全是水,微弱地點了點頭。
穆玄英取出他口中布團,道:“營中有沒有一對父女,姓肖。”巡邏兵猶豫了許久,終于還是搖了搖頭。
穆玄英笑道:“猶豫這麽久,看來是有了。他們在營中哪個方位?”
那巡邏兵口中嗚嗚做聲,示意不能說話。穆玄英道:“無所謂,你點頭搖頭就行……前帳?中帳?後帳?”
巡邏兵始終搖頭,還跪在岸上的那個嗚嗚了兩聲,在地上劃出兩個字,不知。穆玄英“哦”了一聲,毒王父女這般較為重要的人物,所在方位确實不是普通小兵能知曉。他三下五除二換上巡邏兵服,将那個還未受過刑的扶起來,卻不解他腿上穴位,順手點了他啞穴,将他口中布團取出,道:“若是巡邏中發現異常,前往哪裏彙報,你總知道?”巡邏兵點了點頭,穆玄英道:“若是引我去不該去的地方,我一定會保住你不死……”巡邏兵滿眼疑惑,聽他繼續道:“我的點穴之法沒人會解,保住你不死,留着你一輩子跳着走路。”“……”
兩人取了羊皮燈籠,穆玄英便跟着巡邏兵以燈籠指向的方向走。尚未走出幾步,便覺手中一重,那巡邏兵竟毫無預兆便軟軟倒了下去,他未及出聲,幸而反應極快,感覺到腦後一股勁風襲來,轉過身去揚起手中燈籠一兜,便見燈籠上紮了一根黑色長針。他怔了一怔,一手擋開來人襲擊,一邊低聲叫道:“天璇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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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人掌風頓息,鬼魅般身影停于他面前,穆玄英喜道:“原來你來了,營地中情況如何?師父他——”
啪。
穆玄英話未說話,臉被影一巴掌扇得歪至一旁,影這一掌未帶內力,然而他自小習練暗器,手勁極大,穆玄英的一邊臉登時紅腫起來。穆玄英愣怔着看着他,說不出話,影一言不發,轉瞬一把将他緊緊摟入懷中。
“你……沒死……”
影向來并不多話,然而但凡說話皆是冷靜平穩的語調,穆玄英頭一次聽到他的語音裏帶了一絲顫抖,擡起手摸了摸生疼的臉頰,仍是微笑道:“天璇叔叔……”
影豎起一根手指噓了一聲,帶着他走回己字小隊原本巡邏之處,那個被穆玄英剝光的巡邏兵仍凄涼地躺在水潭邊,穆玄英莞爾道:“看來天璇叔叔比我晚到半步。”
影點了點頭,将羊皮燈籠放好,低低将浩氣盟衆人前往郊外尋他的事說了一遍,沉默一會兒,終于籲出一口氣,幾乎是帶着欣喜般地道:“你沒死……”真是太好了。
穆玄英道:“師父中了毒,現在如何?”
影冰冷面具下的唇緊抿,似是想說別的,終于放棄了那個念頭,率先回答他道:“并未中毒,否則萬花弟子不可能看不出酒中古怪。是那葫蘆酒本身……是以一種帶有麻醉之效的草木果實釀成,後勁極大,發作時令人失去行動能力,心髒瞬間有麻痹之感,極似中毒……過後就好了。”
穆玄英一直提着的心終是放了下來,欣然道:“那麽營地中也沒有內應,太好了。”
影欲言又止數回,心知穆玄英并不知道浩氣盟衆人誤識了他的“死訊”,也無可怪責,然而終究還是忍不住,道:“你既然安全,便應先行回營,孤身闖入敵營,置盟主于何地。”
穆玄英無言,苦笑着摸了摸臉頰,道:“天璇叔叔剛見面便賞我一巴掌,我知錯了。”
影眸光閃爍,緩緩道:“盟主遣我來此調查營中屍毒一事,臨走前我聽盟主與軍師說起你,軍師言是否要分出營中盟主說,玄英許是一心求死。”
羊皮燈籠啪的一聲爆了個燈花。
穆玄英瞳孔收縮,手掌握緊。他沒有親耳聽見,但是他能想象到師父說這句話時的頹然與絕望。
影緩緩道:“什麽時候?”
什麽時候?穆玄英默默想,也許是在裴元說,三陽絕脈須一人以畢生功力打通經脈方能痊愈的時候。裴元之後的針灸之法,用以封住他的內力,并讓阿麻呂也每日按此施針,其實并非醫治,亦非嘗試疏經活脈之法。因為在裴元問他願不願廢去內力得以續命,他回答不願之後,藥王首徒便知道他已無救,只是本着一顆醫者仁心,采取的強行封住內力為他續命的無奈之舉。
“你扛不起。”
“男兒生在天地間,若能守一時浩然正氣,數年已足;若茍且庸碌而生,縱百齡高壽,又有何用處?”
當日師父将他困在營中禁止外出,并非是因為師父徇私護他,而是因為師父已經知道……知道他已不介意生死,所以不給他機會。
師父原本什麽都知道。
他擡起手指,學着影适才的姿勢噓了一聲,笑道:“天璇叔叔,這件事我只說與你一人知道……萬花谷裴先生說,治好三陽絕脈的法子只有一個,便是承一人畢生功力以打通經脈……你知道就好啦,千萬別告訴師父和軍師。”
他低頭掰了掰手指,“天璇叔叔,我不想庸庸碌碌活到二十七歲便死了,在死前,多少也要對得起你們這二十年來澆築在我身上的心血,為浩氣,為蒼生做些什麽。我實在不想師父為我犧牲。浩氣七星多數仍正當壯年,我死之後,浩氣盟會有小齊,會有第二個穆玄英,然而浩氣盟卻只有一個謝淵。”
影微微出神,也不知有沒有在聽,半晌之後他方問道:“其實有件事我一早想問了,你也知道七星多數正當壯年,為什麽你從小叫月弄痕和可人姐姐,卻要叫我和司空仲平叔叔?”
“呃……”穆玄英愣了愣,“因為你不是白頭發嘛……”
“……”
“司空大叔頭發太長看不見臉。”
“……”
“你與盟主一樣,所學武藝多是正面迎敵,沖陣對峙之法,刺探暗殺等事,還是我比較在行。”影不再在此事上糾纏下去,伸手指了指中帳,道,“在浩氣營中休憩的百姓中,有一人的兄弟在安氏軍中服役,位于中帳。他給了我一件信物,讓我來找這位兄弟作為內應。你先回去罷,這裏交給我。”
穆玄英道:“你把你那邊掌握的消息告訴我了,我還沒把我掌握的消息告訴你。”
影“嗯”了一聲,示意他說。
穆玄英道:“我不告訴你。”
“……”
穆玄英笑道:“這邊是整個安氏軍營中最容易下手之處,但是天璇叔叔晚來了一步。地上這個人的軍服現在在我身上,另一個人被你打倒在外面,我們現在再回去剝他的衣服動靜太大,已然不可取。最好是由我假扮那人的夥伴,前往中帳報信。”他嘆了口氣,悠然道,“所以天璇叔叔你還是不要掙紮了,把那個信物給我,告訴我內應在中帳何處。”
影啞口無言,手伸入懷中取出了一只鞋墊。穆玄英“噗”了一聲收好,影道:“說是他們母親臨走前做的,兄弟倆一人一雙。”
穆玄英點了點頭,道:“那我去了。”頓了頓,“要是沒回來,就……別把在這裏遇到我活着的事情告訴師父了。”
注:三陽絕脈需要一個人的功力打通的事情是當年的任務描述裏有的……當年的文案多麽狗血啊。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