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三十一
中軍營帳除大帳之外,其餘普通士兵百人一帳,百夫長十人一帳,小都統二人一帳。穆玄英所尋的內應名叫林祺,竟是一名小都統。
“另一名小都統昨天正好被殺了。”林祺指了指空着的床鋪,仿佛很是慶幸地說。
“……”穆玄英語塞,心中猜測說不準是莫雨下的手,倒也不好多說,将鞋墊遞給林祺,問道,“長安安氏軍如今是誰坐鎮?”
林祺道:“是個胡人,複姓令狐。”
穆玄英心知肖家毒王父女于長安布屍毒一事絕非普通兵士能耳聞的機密,因此如何解決此事還是得着落于安氏軍當前的統領。他江湖經驗不多,複姓令狐的胡人從未耳聞,只得繼續道:“是什麽樣的人?”
林祺道:“遠遠看過一次,眼睛是綠的。”
“……”穆玄英哭笑不得道,“還有呢?”
“不愧是胡人,長得甚為高大……”
穆玄英噴笑道:“林大哥,我的意思是,此人是什麽來歷?”
林祺摸了摸腦袋,為難道:“這我就不知了,安大将軍任命的高階統領均是胡人,我們平日也很少見到。”頓了頓又道,“不過明日你應當有機會看上一看,明日朝中似有重要人物來軍中,想必要整頓軍容以迎接。”
穆玄英知道他多半也不會再知道更多,好奇心太重反而徒增麻煩,便不再多問,林祺見他沒話了,這個頗為老實的年輕人便欣欣然去吹了燈火,兀自躺下睡了。
其時已近子時,穆玄英數日來幾乎未曾安穩休息,腦袋一沾枕頭便要睡死過去,也不知睡了多久,逐漸被身上寒意凍醒,不由得打了個寒顫,将被子裹得更緊了些,身上卻絲毫不見暖意。他尚未清醒,心中卻已明白連日奔波與肆意動用內勁武功,多半已引發宿疾,只是此次來勢不猛,尚可忍受,當下平穩心神緩緩調息,朦胧之間覺得有人将另一條被子加在了自己身上,模模糊糊地喊了聲師父,身上寒意未減,胸口卻細細密密地鈍痛起來。
天微微亮,穆玄英被林祺叫醒洗漱,林祺頗為擔憂地看着他,道:“浩氣盟的其他英雄呢?怎的讓你一個人來,看你年紀還不及我兄弟,身子骨也不太好……”
穆玄英笑着打斷了他的唠叨,自去洗漱完畢,林祺将他全身軍服檢查一遍确認沒有破綻,道:“走罷,那位大人物馬上便要來了。”
軍中響起軍號軍鼓,穆玄英在層層整齊劃一的士兵之中微微擡頭往前看,幸而林祺和他假扮之人都是小都統,所站位置尚算靠前,尚能清晰看到前方一個高大的男子背影,那男子并未着普通統領服飾,仍是一身胡服,似為顯示身份不同,披散着一頭與漢人極不相同的長發,想必便是林祺所說的令狐統領。
胡人統領紋絲不動地站了許久,終于動了一動,向前邁了幾步,道:“末将令狐傷,恭迎建寧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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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玄英一愕,便見前方的車碾之中下來一個華服青年,後面跟着一個氣質沉郁的少女,果然便是李倓與趙涵雅。
李倓站于車碾旁,對令狐傷的迎接卻視而不見,只是一雙清明的眼睛沉靜地望着令狐傷。穆玄英站于令狐傷身後,看不見令狐傷表情,半晌之後,方見李倓微微扯起嘴角,不着痕跡地笑了笑,道:“令狐統領好風采。”
令狐傷并不答話,右手一引,引着李倓與趙涵雅進入大營。李倓跟着他的腳步走了數丈,忽地停步,轉頭望向穆玄英處。
穆玄英心中一凜,令狐傷察覺到異樣,轉回身道:“建寧王有何吩咐?”
李倓自寬袍大袖中伸出手來指住穆玄英,道:“你——”
穆玄英躬身,将頭埋得更低,卻聽李倓繼續道,“讓一讓——”穆玄英莫名其妙,側過一點身子,方聽李倓饒有興致道:“将後面那株珍珠白梅擋住了。”
長安于大雨中再次入夜,穆玄英站了一天精氣神頗為頹喪,所幸這一天之內已将營中地勢布局看了個大概,一見天色已暗,将頭盔拉低遮住臉,便循着心中拟劃好的路線繞過一隊巡邏兵,接近建寧王營帳。
他于建寧王始終并無深交,然而李倓在南诏時談及大唐江山時的眼神,總令他覺得此人不算太過黑白不分。甫一靠近營帳,便聞帳中一粗聲喝道:“來者何人?”這聲音絕非李倓或趙涵雅,穆玄英念頭于電光火石般一轉,身形急往後掠,避過了迎面來的一槍。
“天璇影?”持槍者沉聲問了一句,穆玄英頓時打定主意讓影背黑鍋,照葫蘆畫瓢地用似是而非的唐門身法騰挪躲閃,偶爾以手中長矛格擋,就是不出手。然而持槍者槍法精湛,并非多麽精妙的招式,卻是經歷了沙場生死沉澱出的最為有效直接的克敵之法。穆玄英本就不擅長輕巧功夫,片刻間便已左支右绌,持槍者手中長槍末端往地上一頓,穆玄英竟感覺到腳下地面微微一震,持槍者左掌拍出封住他去路,握槍的手上翻刺出,長槍來勢仿若滄海龍吟,穆玄英瞳孔收縮,天策龍牙!
情急之下無法再考慮隐瞞自身師承,以矛為槍,橫過胸前,淵渟岳峙,正是守如山的起手。持槍者“咦”了一聲,一記龍牙半路而回,望着穆玄英驚疑不定。
“此是本王小友,多謝楊将軍手下留情。”李倓聲音自帳中傳來,穆玄英微微喘氣,未料此人是名滿天下的天策府總教頭天槍楊寧。楊寧點了點頭,他向來不愛說話,淡淡掃了穆玄英一眼,沉吟一會,似是已想通了什麽,道:“末将先告辭。謝淵自己苦頭吃多了,不會教徒弟。”穆玄英臉一紅,頓時羞赧無比。他練武一直不刻苦,謝淵也并不特別督促于他,然而武功不是萬能的,但是武功太差确實也不行。
楊寧在李倓親兵引領下離開,李倓望着穆玄英,眼中頗有揶揄,道:“本王原本已着人送信至浩氣營中,頗為擔心謝盟主不肯接受本王建議,現下單獨遇到你,倒也是極佳之事。”
穆玄英微凜,趙涵雅朝他點點頭,示意他坐下,望了一眼李倓,見李倓并無反應,方輕聲道:“穆少俠可聞龍脈之說?”
“安氏龍脈,自長安始,穿洛陽,終于少室。安祿山野心勃勃,身畔亦有能人異士點龍尋脈,固以屍毒控住長安,趁此田雨連綿,鑄成水龍之首,其後貫連洛陽,少林,大舉起事。水以土克,神算趙氏點龍尋脈祖傳三把困龍箭,由天人鬼射出,當可釘住龍脈。”
翟季真默默看着傳至手中的信紙,低聲重複了一句“天人鬼。”
可人還未想明白這一句有什麽值得軍師重複,張桎轅已道:“人還好說,天與鬼所謂何人?”
翟季真慢慢道:“陛下為天子,天子至親,可視為天。”謝淵輕聲嘆了口氣,不久起身道:“煩軍師與其餘七星,帶領營中浩氣弟子,七星衛,江湖俠士,速速離開長安。”
“鬼?真鬼自然是不能來射出那一箭的。”李倓慢慢道,“所謂鬼,便是絕症之人。”他站起來看地圖,手指劃過洛陽長安,“凡人困龍逆天改命,自然要付出代價,困安氏這條水龍,一箭消一半壽數。”他擡眼道,“本王便是天位,人位有本王親信死士,所餘鬼位……”
穆玄英笑道:“鬼位其實最為輕松,本來就沒多少壽數,減了一半也并未損失過大。”
李倓道:“神鬼之說終究渺茫,所以這三箭有沒有用本王也不知道。”
穆玄英:“……”半晌之後方道:“既然鬼神之說渺茫,那一箭消一半壽數想必也并不準确。”
趙涵雅緩緩道:“我祖上困隋朝龍脈得以延續我趙氏神算血脈,當年的天人鬼三位,都未活至而立之年。”
穆玄英嘴角抽搐,道:“你們逗我玩?”
李倓一張始終板着的冰塊臉終于忍俊不禁,道:“并不是。本王不想欺騙于你,因此要将此事詳細分說,此事便是以十成博一分可能,若穆少俠不願,本王也不能強迫。”
穆玄英沉吟,總覺有一事不對,望了望趙涵雅,這個少女始終如初見時一般沉靜默然,他靈光一閃,道:“困龍箭只有三支,若此次用于安氏龍脈,神算家的豈非……”
趙涵雅眼神松動,未料到他能注意到此事,看着他的眼睛,思慮良久,終于道:“是。神算家到我這一代,血脈便斷了。”
“臘月初三,安氏軍将自範陽起兵取東都洛陽,欲取洛陽,安祿山第一個要攻打的便是天策府。适才天槍楊寧已親來見過建寧王,天策府上下将士具将拼死守衛,但餘一兵一卒,便與安氏軍死戰不休。屆時我與建寧王在長安掠陣,将天箭釘入長安龍脈。少林龍脈所在乃是藏經閣頂,鬼箭奉上,屆時不管穆少俠是否前往,我與建寧王都會在長安。”趙涵雅奉命送穆玄英出營,手中一支短小玉箭遞出,玉箭上生滿玉鏽,在黑夜大雨中瑩然聖光。
穆玄英伸手接過,趙涵雅道:“玉石屬土,土克水,即便到時困龍陣不成,拔除長安毒水,也是好的。”穆玄英望着她,少女的眼神無論何時都如平靜無波的湖水,談論生死之事亦如平常,不由問道:“你今年……幾歲?”
趙涵雅微微一愕,眼神中微有笑意,道:“怎麽了?”穆玄英道:“我看你比我還小一些,你說你家血脈從你這裏就要斷了,多麽可惜。”
趙涵雅道:“趙氏血脈以困龍陣借隋朝龍脈而得以延續,這麽多年已是偷來的,天地之間不過因果循環。”
穆玄英對這個比自己小卻滿口玄機的妹子有點難以溝通,只得直白道:“天下安危與你并無多大幹系,不必作此犧牲。”
趙涵雅微微擡頭,似乎沉入了什麽思緒,許久方道:“建寧王曾見一游方僧,問過李沁公主的事。”
“游方僧聽罷,只問了一句話:若以一國換人一笑,若以萬世換人一朝,王爺可願否?”
穆玄英一震,心中不由得默念了一遍:若以一國換人一笑,若以萬世換人一朝?
趙涵雅道:“建寧王并未回答,不過拂了拂袖,與那游方僧相視着笑了很久。李沁公主以一身和親換取大唐安寧,建寧王自她死後便有些喜怒無常捉摸不定,我一直不清楚他對李唐究竟是友是敵,于當時方知,建寧王想求的,僅是一場以一人換一國的死。他想他日到地下後,告訴他親姊,此生并未有負這萬裏江山。”她微微一笑,“趙氏血脈本就要斷的,用于黎民百姓,豈非比在我手上茍延殘喘不得善終的要好許多。”
穆玄英沉默良久,笑道:“未料到此刻,才發覺建寧王與我說不準能成為知己……不過可惜時間可能不夠了,我先行告辭,但願後會有期,還有把酒言歡之日。”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