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三十二
浩氣營中營帳被紛紛拔起,在七星安排下有序啓程,末了仍餘下不少營帳,謝淵着翟季真輕點人數,方發覺除來此歇腳治病的百姓之外,浩氣盟下弟子,随後來七星前來的七星衛竟無一人離去。
謝淵嘆了口氣,昂首道:“列位!”
“浩氣盟身在江湖,只涉江湖事。如今天下将亂,兵燹将起,挫軍隊鋒芒,非我武林中人可行之道。浩氣盟應竭力接應各地仁人義士,以解救流民饑民,而非留在長安等候大戰。天策府于謝某有知遇之恩,東都洛陽即将起戰,謝某無法獨善其身,玄英乃謝某弟子,謝某無法棄之不管。此二事均是謝某私事,不敢以盟中衆兄弟性命圖謝某一己私利。”
翟季真等默默聽罷,心中均知長安洛陽局勢絕非謝淵所言不過是“私事”,然而謝淵所慮也并非杞人憂天。無論浩氣盟在江湖中有多高聲望,始終不可能撄正式軍隊的鋒芒。江湖朝廷互不相犯,幾乎是百年來的約定俗成。
可人淡淡道:“那是自然,我們留下絕不是為了盟主的私事……”其餘人等都不禁擡頭望向她,可人頓了頓道,“乃是我們自己好戰。”
衆人忍俊不禁,司空仲平大笑道:“自七星戰十惡一役之後,尚未有機會再與衆位并肩而戰!”
浩氣弟子齊聲道:“不懼一戰!”
“師父不過是當局者迷,你們不要這樣如同好鬥公雞一樣嘛,好歹是浩氣七星,要注意風度,風度很重要!”
衆人眼睛一亮,月弄痕最先歡喜叫道:“玄英!”
穆玄英微微捂着腦袋走過來,從指縫裏看謝淵,道:“師父你看,我的壞毛病都是你教的,遇到什麽事都當成自己的私事,只知一人單槍匹馬不要命地亂闖。”
謝淵手指微微顫抖,擡起手臂,穆玄英閉了閉眼,十分勇敢地道:“打罷,天璇叔叔都打過了……”他等了半晌,終于等到謝淵粗糙的手指輕輕撫摸他的臉頰,手掌勾住了他的後頸,将他按進了懷裏。穆玄英的臉頰貼着謝淵胸口的铠甲,金屬堅硬而冰涼,卻似乎被他的皮膚熨得微微發燙。
他輕聲嘟哝道:“師父你還真是老了,沒有年輕人的膽量,浩氣盟哪是軍隊便可以輕易抹殺的,只要你在,只要七星在,再不濟只要有我在,浩氣盟就算只剩下一個人,也始終是浩氣盟。”
謝淵許久都沒能說出話來,終于微笑道:“是,師父老了。”他寬厚的肩膀攏住懷中這個終于長大到足以與他并肩的孩子,低下頭,在寬大的披風掩蓋之下,給了他一個吻。
浩氣營地中營帳被拔除了部分,然而離去的人卻不多,為照顧平民及病人,軍師重新分配了營帳,七星不再分營而居,除可人與月弄痕是女子外,其餘數人均擠在一處。
夜雨仍是沙沙,穆玄英原本已經習慣了這個聲音,貼着身旁高大堅實的身軀分外安心凝定,然而衆人都卧于一室,小齊湊在司空仲平身邊,睡得咕咕咕流口水,這小子流口水倒也罷了,偏偏睡夢中仿佛還有知覺似的,口水流下來了便一刺溜給吸回去,司空仲平也配合得極為到位,小齊一刺溜,玉衡壇主便一呼嚕,一刺溜一呼嚕的節奏保持不變,穆玄英硬生生睡不着了。
謝淵無聲地笑了笑,右臂摟着他的肩,輕聲道:“太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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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玄英亦笑着搖了搖頭,正是要這些聲響,才讓他覺得人世竟如此嘈雜也如此美好。他聳了聳腦袋,将頭枕在謝淵胸口,師父的身上一直有一種堅硬而溫暖的味道,像于火中淬煉過多年,于兵燹中出生入死後的,血與鐵的味道。謝淵拍了拍他的肩膀,與穆玄英此刻想的卻是一樣,他們曾經都對當年那個于紫源山下撿回性命的小小童子寄予日後能夠長成偉岸丈夫的希望,只是此刻少年的肩膀仍舊單薄。
謝淵輕輕按住他的胸口,低聲道:“心之所向,以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
他掌心的溫度灼熱,穆玄英在一瞬間便明白了他的意思,道:“過幾日……我便動身去少林。我恨不能在這幾夜之中便長大、老去,也同師父一般有漸白的鬓角與須髯,收一個像我小時候一般頑劣的徒兒,然後同師父一起迎來這場大戰,便如同相約白首、同生共死……”謝淵沒有讓他說下去——他吻了他。
“還記得你剛到浩氣盟的那一夜麽,現下既然睡不着,我們便一道去灞橋。”
灞橋早已人跡罕至,柳樹随風雨飄搖,幹瘦枝條劃破護城河水。長安城中尚有華燈,穆玄英微微踮起腳想往裏看看,謝淵一手扶住他的腰,一手往自己肩上拍了拍。
穆玄英愣了愣,随即笑起來,輕巧跳了上去。視野陡然變高,望着城內萬千燈火,他驀然想起小時候師父背着他,讓他騎在肩頭去摘盟中的桃花,伸手碰了碰謝淵的鬓角:“師父有什麽感覺?”
謝淵道:“比小時重了不少。”
穆玄英忍俊不禁,兩人安靜聽了會雨聲,穆玄英方道:“我聽說,建寧王曾經遇一游方僧,問他一句,若以一國換人一笑,若以萬世換人一朝,可否?聽說那一句問話時我便想過,若是我深陷敵陣,師父正率衆抵禦叛軍,師父會不會抛下大事來救我。”
謝淵還未作聲,穆玄英已笑着接道:“應當是不會的……”他這一句話只是簡單的敘述,并未有失望悲傷的情緒,也并未顯得多麽激動。就仿佛是……他原本就在心底深處,深刻地明白這個問題在謝淵處會是什麽答案。
謝淵點了點頭,亦是十分平靜地道:“若是這個問題立場相反,我亦希望你與我是相同答案。”
穆玄英清澈的眼睛穿過黑夜雨簾,心中如同這不斷的雨水一般潮濕而漲滿,仿佛有什麽蓬蓬然,勃勃然的東西不斷滋長,使他年輕的、也許不再有長成希望的生命在這一刻變得無比圓滿豐盛。
“大戰在即,師父想必要去天策助陣。”穆玄英掰了掰手指,笑道,“還有三日。”
“這三日……”他點了點手指,仿佛多點幾次便能多出幾日一般,“也不用做什麽,師父便如我小時候一般,握着手摟着我睡覺罷。”
謝淵喉頭輕輕應了一聲,握住了他的手。
臘月初一,安祿山集結狼牙軍。東都百姓均聞到不安的氣味,然而狼牙軍未來,洛陽卻多了許多外鄉人,他們都風塵仆仆,卻眼神堅定,朝着同一個方向而去。
東都店家酒肆均盡早關門,陳鐵匠的兒子小犁頭剛收起了店幡,便有一個沉穩的青年聲音道:“店家,等我一等。”
小犁頭道:“要關門咯。”
青年誠懇道:“急事,勞煩了。”
陳鐵匠在屋裏說:“費時的活先不幹了。”青年默默無言,跨入鐵匠鋪,從随身的巨大包袱中取了一支鐵槍頭,道:“就磨一磨。”陳鐵匠拿起槍頭,道:“這槍多年不用了。”青年點頭道:“上一次用我才十五歲,參加天策府團練。”
陳鐵匠愕然:“小兄弟是天策将士?”青年道:“不是,我是團兵。”
大唐設置團兵意在農閑時期将青壯年集合起來操練以備不時之需,團練過後團兵便會回去繼續農耕,天策府擁有江湖與朝廷的雙面立場,多次派出府中将領前往各地組織團練。
陳鐵匠頓了頓道:“去哪兒?”青年道:“回去守天策府。”
陳鐵匠拿起槍頭打磨,慢慢道:“小犁頭,去打杯熱水給大哥喝。”
陳鐵匠的活兒向來細致,将槍頭打磨鋒利,又給青年找了趁手的槍柄。青年頗有些受寵若驚,接過鐵槍道:“多少錢?”
陳鐵匠揮了揮手,道:“算了,去罷。盡量活着回來,大叔給你打副好犁頭,回鄉種田。”
青年赧然一笑,向他抱了抱拳,拎起槍走了。
小犁頭道:“最近來磨槍、修铠甲的人好多。”
陳鐵匠道:“這些人的錢不能收。”他屈指算了算,這些天來,連适才那個青年在內,已至少有十數人過來說要磨槍。有在外游歷的天策将士,有普通團兵,有已退役的軍人,年紀大小都不等,只是說起天策府時,都有如狼的眼神。
浩氣營地中營帳被拔除了部分,然而離去的人卻不多,為照顧平民及病人,軍師重新分配了營帳,七星不再分營而居,除可人與月弄痕是女子外,其餘數人均擠在一處。
夜雨仍是沙沙,穆玄英原本已經習慣了這個聲音,貼着身旁高大堅實的身軀分外安心凝定,然而衆人都卧于一室,小齊湊在司空仲平身邊,睡得咕咕咕流口水,這小子流口水倒也罷了,偏偏睡夢中仿佛還有知覺似的,口水流下來了便一刺溜給吸回去,司空仲平也配合得極為到位,小齊一刺溜,玉衡壇主便一呼嚕,一刺溜一呼嚕的節奏保持不變,穆玄英硬生生睡不着了。
謝淵無聲地笑了笑,右臂摟着他的肩,輕聲道:“太吵了?”
穆玄英亦笑着搖了搖頭,正是要這些聲響,才讓他覺得人世竟如此嘈雜也如此美好。他聳了聳腦袋,将頭枕在謝淵胸口,師父的身上一直有一種堅硬而溫暖的味道,像于火中淬煉過多年,于兵燹中出生入死後的,血與鐵的味道。謝淵拍了拍他的肩膀,與穆玄英此刻想的卻是一樣,他們曾經都對當年那個于紫源山下撿回性命的小小童子寄予日後能夠長成偉岸丈夫的希望,只是此刻少年的肩膀仍舊單薄。
謝淵輕輕按住他的胸口,低聲道:“心之所向,以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
他掌心的溫度灼熱,穆玄英在一瞬間便明白了他的意思,道:“過幾日……我便動身去少林。我恨不能在這幾夜之中便長大、老去,也同師父一般有漸白的鬓角與須髯,收一個像我小時候一般頑劣的徒兒,然後同師父一起迎來這場大戰,便如同相約白首、同生共死……”謝淵沒有讓他說下去——他吻了他。
“還記得你剛到浩氣盟的那一夜麽,現下既然睡不着,我們便一道去灞橋。”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