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三十三

灞橋早已人跡罕至,柳樹随風雨飄搖,幹瘦枝條劃破護城河水。長安城中尚有華燈,穆玄英微微踮起腳想往裏看看,謝淵一手扶住他的腰,一手往自己肩上拍了拍。

穆玄英愣了愣,随即笑起來,輕巧跳了上去。視野陡然變高,望着城內萬千燈火,他驀然想起小時候師父背着他,讓他騎在肩頭去摘盟中的桃花,伸手碰了碰謝淵的鬓角:“師父有什麽感覺?”

謝淵道:“比小時重了不少。”

穆玄英忍俊不禁,兩人安靜聽了會雨聲,穆玄英方道:“我聽說,建寧王曾經遇一游方僧,問他一句,若以一國換人一笑,若以萬世換人一朝,可否?聽說那一句問話時我便想過,若是我深陷敵陣,師父正率衆抵禦叛軍,師父會不會抛下大事來救我。”

謝淵還未作聲,穆玄英已笑着接道:“應當是不會的……”他這一句話只是簡單的敘述,并未有失望悲傷的情緒,也并未顯得多麽激動。就仿佛是……他原本就在心底深處,深刻地明白這個問題在謝淵處會是什麽答案。

謝淵點了點頭,亦是十分平靜地道:“若是這個問題立場相反,我亦希望你與我是相同答案。”

穆玄英清澈的眼睛穿過黑夜雨簾,心中如同這不斷的雨水一般潮濕而漲滿,仿佛有什麽蓬蓬然,勃勃然的東西不斷滋長,使他年輕的、也許不再有長成希望的生命在這一刻變得無比圓滿豐盛。

“大戰在即,師父想必要去天策助陣。”穆玄英掰了掰手指,笑道,“還有三日。”

“這三日……”他點了點手指,仿佛多點幾次便能多出幾日一般,“也不用做什麽,師父便如我小時候一般,握着手摟着我睡覺罷。”

謝淵喉頭輕輕應了一聲,握住了他的手。

臘月初一,安祿山集結狼牙軍。東都百姓均聞到不安的氣味,然而狼牙軍未來,洛陽卻多了許多外鄉人,他們都風塵仆仆,卻眼神堅定,朝着同一個方向而去。

東都店家酒肆均盡早關門,陳鐵匠的兒子小犁頭剛收起了店幡,便有一個沉穩的青年聲音道:“店家,等我一等。”

小犁頭道:“要關門咯。”

青年誠懇道:“急事,勞煩了。”

陳鐵匠在屋裏說:“費時的活先不幹了。”青年默默無言,跨入鐵匠鋪,從随身的巨大包袱中取了一支鐵槍頭,道:“就磨一磨。”陳鐵匠拿起槍頭,道:“這槍多年不用了。”青年點頭道:“上一次用我才十五歲,參加天策府團練。”

陳鐵匠愕然:“小兄弟是天策将士?”青年道:“不是,我是團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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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設置團兵意在農閑時期将青壯年集合起來操練以備不時之需,團練過後團兵便會回去繼續農耕,天策府擁有江湖與朝廷的雙面立場,多次派出府中将領前往各地組織團練。

陳鐵匠頓了頓道:“去哪兒?”青年道:“回去守天策府。”

陳鐵匠拿起槍頭打磨,慢慢道:“小犁頭,去打杯熱水給大哥喝。”

陳鐵匠的活兒向來細致,将槍頭打磨鋒利,又給青年找了趁手的槍柄。青年頗有些受寵若驚,接過鐵槍道:“多少錢?”

陳鐵匠揮了揮手,道:“算了,去罷。盡量活着回來,大叔給你打副好犁頭,回鄉種田。”

青年赧然一笑,向他抱了抱拳,拎起槍走了。

小犁頭道:“最近來磨槍、修铠甲的人好多。”

陳鐵匠道:“這些人的錢不能收。”他屈指算了算,這些天來,連适才那個青年在內,已至少有十數人過來說要磨槍。有在外游歷的天策将士,有普通團兵,有已退役的軍人,年紀大小都不等,只是說起天策府時,都有如狼的眼神。

天微微亮,穆玄英毛手毛腳托着铠甲,謝淵笑道:“在幹什麽?”穆玄英不經大腦随口道:“在找頭在哪。”說罷反應過來,羞紅了臉,道,“這個……這東西,怎麽穿?”

謝淵伸手過去,單手扶着铠甲轉了半圈,道:“這樣。”說罷張開雙臂,示意他過來。穆玄英輕手輕腳為他着好铠甲,踮起腳尖環着他的肩膀,道:“這東西自己能穿得起來?”

謝淵笑道:“是不太容易,許多年前在天策軍中時多是同帳兄弟互相幫忙,在盟中多勞煩七星衛。”

穆玄英稍稍出神,過了一會兒輕聲嘆了口氣,嘟囔了一句“以前怎的沒有想到過”。謝淵知道他心中所想,反手握住了他的手,道,“等日後罷。這場浩劫過去後,總還有機會。”

不久浩氣營地衆人均整裝洗漱完畢,軍師代盟主傳令啓程往洛陽。天氣仍雨水不斷,穆玄英傷勢未愈,與謝淵同乘一馬,謝淵便将他裹于披風之內。穆玄英晚睡又早起,精神頗為不濟,靠着謝淵寬厚的背脊極為安心,不多時便打起了瞌睡。也不知過了多久,被謝淵輕輕拍醒,方發現自己不知何時被謝淵抱到了身前摟着,想是怕他在後面打瞌睡不慎滑落,便得逞似的笑了笑,接過謝淵遞來的幹糧和水。

“今夜能到武牢關外,據探子來報,安祿山已在武牢關外建軍械庫,只待破天策府後與其接應。”謝淵道,“我便在武牢關送你去少室山。”

穆玄英點了點頭,不由得擡頭看了看天色,懊悔自己就這麽白白睡過去了半日。謝淵微笑看着他的神色,溫言道:“抱着睡覺便挺好,不用特別說些什麽。師父在武牢關外等你功成歸來。”

武牢關上燃着澆不息的松油火把,關門外挑起一面安氏大旗。翟季真道:“安氏狼牙軍人數不多,不過不知軍械庫地形。”謝淵道:“武牢關易守難攻,破軍械庫總要先拿下武牢關。”

他看向穆玄英,便見月弄痕給穆玄英備好馬,又将他全身裹得嚴嚴實實,遞給他一個燈籠,眼神微黯道:“燈籠攏着些……淋到雨……也容易濕。勿要逞強,少林的大師們多是得道高僧,有事便求助于他們……”穆玄英笑道:“我知道,月姐姐不要擔心。”他轉頭望了眼謝淵,嘴角揚了揚,又笑了笑,道:“師父,我走了。”

謝淵點了點頭,忽似想起了什麽,道:“我們即刻便要破關毀軍械庫,你來不及了,走之前師父給你拔個頭籌。”說着擡手,從系于馬背的包袱中取出他的重劍,擡頭,眯眼看了看武牢關離此的距離,手随意揮了揮,朝穆玄英一笑,忽地大喝一聲,重劍擲出,如飛火流星般帶着迅捷而短促的破空之聲,穩穩釘于大旗旗杆。

武牢關城頭大亂,浩氣弟子彩聲雷動,可人拔劍揚聲:“浩氣兒郎!随我破關!”

穆玄英側過身去,飛快地與謝淵一吻,調轉馬頭,勒了缰繩,照夜白嘶鳴一聲,在泥濘中揚起馬蹄,絕塵而去。

天策府外戰鼓喧天,李承恩起身握起長槍,道:“現下是誰在叫陣?”

天策弟子回報道:“前鋒席庶雲。”楊寧一哂:“妖魔小醜,不值一提其名。”說罷脫下兩個鋼鐵護手,執起戰鼓鼓槌,鼓點無韻,卻硬生生被他敲出點熟悉的節奏來。鼓聲渾厚,穿透安氏狼牙軍,輕描淡寫地将其餘轟然作響的戰鼓壓制于下,仿佛森林之中只須有猛虎一聲輕吼,便壓得各類飛禽走獸從此不敢做聲。

李承恩挽起鎮于秦王殿的古弓,道:“這是太宗昔年用過的弓。”他右手擡起,戰鼓聲中城牆之上的天策将士齊齊将弓拉如滿月。

一個未滿弱冠的天策少年道:“這是什麽曲子?聽着甚為熟悉,只是鼓點沒有五音,倒是辨認不出。”

李承恩挽弓,射箭,道:“秦王——”箭如飛雨齊射向狼牙軍中,“破陣樂!”

打仗的事情……随便看看!不要在意這些細節!

玄正在子夜起身,看了浩氣盟軍師的手書,雙手合十看着面前清瘦單薄的少年,溫言道:“如此,老衲這便安排弟子領小施主前往藏經閣。”

穆玄英對這位寶相莊嚴的少林住持很有親近之感,不由道:“據說藏經閣乃少林重地,大師倒是放心讓我這個外人去。”玄正微笑道:“方外之人雖不問紅塵,然而天下興亡并非只是紅塵俗事。”

穆玄英轉了轉眼睛,忽起戲弄之意,道:“大師們都說我佛慈悲,然而生靈塗炭之時從未見佛祖顯靈,大師覺得佛祖究竟存不存在?”

玄正微笑不語,只派沙彌去傳領路弟子,待沙彌端了茶水上來,方道:“佛說每碗水中有八萬四千條小蟲,小施主可看得到麽。”

穆玄英怔了怔,雖然明知看不到但還是忍不住仔細看了眼茶水,道:“看不到。”

玄正道:“在佛祖眼中,人與小蟲都是一樣的。”他緩緩起身望向少室山下的山道,“少室山下尚有太宗皇帝禦賜碑文,因當年太宗皇帝尚是秦王時,破王世充軍得少林武僧臂助,太宗皇帝為示嘉獎而立。達摩祖師傳下少林武學,為的是以武修心而非争勇鬥狠,少林僧人身在俗世,順應的并非皇權,乃是天道。”在少室山上,往下看時将大地盡收眼底,甚至能夠南望洛陽,頗有一種一覽衆山小之感,玄正道:

“算起來,老衲若不在方外,尚算是當今天子的叔叔,與皇室也有些幹系。然而皇權再厲害,都不是普通百姓所真正尊崇的,普通百姓關心的,只是他們腳踏的這方土地。”

穆玄英頓收了戲弄之心,滿心慚愧,道:“玄英莽撞了,大師見諒。”

玄正微笑道:“老和尚活到這把年紀還不是太小氣,施主盡可開玩笑。”穆玄英忍俊不禁,卻見玄正伸出手來搭在他手腕上,許久後收手,拿起穆玄英放在桌上的小小玉箭端詳了一下,嘆了口氣。

“原來如此,所謂鬼箭,竟是要年壽不永,一腳踏入鬼門關之人來執箭。”

穆玄英道:“是。因此天人鬼三箭,倒是執鬼箭者最占便宜。”玄正端詳他一會,道:“如今離布困龍陣尚有半日,如果施主有閑餘,不如去藏經閣頂看看達摩祖師留下的一面石碑。”

穆玄英不解其意,只是恭敬一禮應了,玄正微笑道:“望小施主達成所願,多福多壽。”說罷兩人無言,也不知過了多久,沙彌方領了一個年近花甲的老僧來,玄正道:“道信,你帶小施主前往藏經閣罷。”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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