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入劍境(1)

薛沉景沉思片刻, 竟罕見地贊成它道:“你說得有道理。”

他轉身回到純焱閣的掌事大堂,掏出靈石租賃了一間與虞意挨得很近的煉器樓,拿了開樓的令牌重新折返回去。

薛沉景憑借令牌入樓, 一入門便看到一墩沉鐵打造的巨大器爐矗立在天井正中,那爐子幾乎只比四面環繞的高牆矮上一點,因尚未開爐, 爐身摸上去還是冷的,這樓中亦沒有絲毫火氣。

器爐頂修築得形如樓閣,四面皆有開口,用以往裏添加淬器材料,上方寶蓋和尋常樓閣屋頂相似, 坡度還要更加和緩一些。

薛沉景縱身躍上器爐, 倚靠到最高處,從這裏揚目望出去,正好可以看見虞意那座器爐上方波動的火氣。

薛沉景就地躺下, 雙手枕在腦後,單腳屈起,另一腳翹到膝蓋上,閑适地抖動腳尖, “此地正好。”

看他這架勢,是幹脆把自己當成攝影蟲,打算親自盯着了。

比起以前,就算女主跑了他也毫不在意, 現在他的表現着實令系統欣慰。不過,在系統看來, 他現在的舉動實際上對攻略任務進展并沒有什麽實質性的幫助。

更重要的是,這裏一天五百塊靈石诶!宿主租賃了一個上品器爐, 就躺在它身上睡覺,還不如把這些靈石花在女主身上,想辦法讨取她的歡心。

不過薛沉景倒也不全是為了租個器爐躺着睡覺,他雖相繼取回了體內缺失的民火和尾骨,卻一直都奔波在攻略虞意的任務中,還沒有時間将它們徹底與自己融合。

趁着現在這個機會,他正好閉關修煉,好好提升一下自己這具脆弱的身軀。

薛沉景雖在無遮樓給了裴驚潮等人一個下馬威,短時期內,對方摸不清他的實力,不敢再有什麽大的舉動,卻也沒有放棄盯梢他。

據他所知,純焱閣所屬的焱華宗和離山劍派的關系并不怎麽樣。十二仙門雖然表面其樂融融,以守護天下正義為宗旨,但其實并非是鐵板一塊。

姬家覆滅後,修真界的資源流向了原是姬家家臣的三大世家手裏,發展至今,形成如今十二仙門的格局。

十二大仙門中有八個宗門皆與那三大世家有着盤根錯節的關系,剩下的四個仙門則屬于後來崛起者,這四家仙門為了抵禦世家勢力的侵蝕,聯合在了一起。

焱華宗便是其中之一,所以純焱閣裏絕不會有離山或者照花宮的眼線,薛沉景呆在這器爐的結界中,反倒要安全和清靜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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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炎的火氣使得純焱閣上空的天幕時常都是晴空一片,偶有修士開爐之後的異象在天空閃現。

虞意在器樓中只見得日月輪轉,偶爾爐中火氣過盛,會讓她辨不清晝夜,早已不知外面時日流逝。

渴了便喝點靈泉水,餓了塞一粒辟谷丹,她得随時随地都控制着自己的劍火,幾乎不曾合眼休息過。

爐中劍火最終熔煉了剩餘的七把上品靈劍,天井當中的器爐被青焰燒得透紅,巨大的火膛口內,正中懸浮一柄青竹劍。

青竹劍上雷光纏繞,四面環繞七把不同形制的靈劍,現今那些靈劍的劍形正一點點消融,化作流動的金光彙入當中的青竹劍中。

青竹劍身開始鍍上金屬的色澤,劍身被淬煉成了一種似木非木的材質,劍鳴聲在爐內回旋。

一線白光忽而自劍柄射出,順着劍身中縫一寸寸豎直而下,四面靈劍湧流的金光便如江河歸海,同時彙入中縫那道白痕中。

虞意坐在器爐旁,雙手結印,催發着爐內劍火。她的眉心同時生出一線豎直的白色痕跡。@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她周身劍意與爐中青竹劍遙相呼應,眉心的豎痕似有火焰燃燒。

萦繞在劍身的劍火因為這道白痕而有了微妙變化,青色的劍光如同被洗練,顏色漸淺,外洩的鋒芒一瞬收束,歸入劍身那道中縫,鋒芒歸鞘。

劍修的劍階以修出劍氣為始,之後築成劍基,當劍氣凝成鋒芒是為出鞘境。虞意先前便一直停留在出鞘劍階,是以出劍之時,劍身流轉青焰雷光。

再上一個境界,便是藏鋒入劍。出劍時可外放劍火,亦可不露鋒芒,返璞歸真。

這就好比,好些大能劍修,看似平平無奇的一劍,雖不見什麽霹靂流光,卻可引得風雲變幻,劈山斬海。這樣藏鋒的劍招能更精準地掌控自己的劍氣,不易被敵手看穿。

當然,虞意才剛剛跨入這一劍階,還遠遠達不到一劍劈山斬海的水平。

煥然一新的青竹劍懸于器爐中,它通體仍是質樸的木色,可劍身亦有金屬流光,樸拙中內斂鋒芒,中縫一條白色豎痕格外醒目。

丹頂鶴劍靈從龜裂的舊劍中脫出,展翅飛起,一頭紮入懸空的長劍內。舊劍散做齑粉,流光綴在丹頂鶴尾羽之後,一同遁入新劍。

看來劍靈挺喜歡它的新居。

虞意睜開眼睛,正欲收束劍火,開爐召劍,卻見爐火中的長劍忽而震顫起來,劍靈自長劍頂端脫出,展翅立于劍柄之上。

劍身中縫的白痕猛然大盛,噴湧出熾烈到發白的火焰,白焰瞬間舔上劍靈的翎羽,裹上它的全身。

虞意大驚失色,匆忙掐出劍訣想要抑制劍火,可已經為時已晚,丹頂鶴的半身都化在火裏,昂首長嘯一聲,翅羽上裹着燃燒的劍火從器爐裏飛撲出來。

等到它撲至虞意面前,劍靈的身形已經在火焰中化盡,她揚手去接,卻只從火焰中墜落出一片火紅的翎羽。

翎羽落到她額上,虞意眉心一痛,意識有片刻的渙散。

冷風刮在臉上,驟然從熱浪之中席卷而來這麽一股沁涼的風,虞意的皮膚上被激起一片雞皮疙瘩,她猛地睜開眼睛,驚訝地發現自己不知何時竟已離開了那座器樓。

她現在正坐于丹頂鶴的背上,仙鶴展翅翺翔于天際,帶着她穿過一片輕薄的雲霧,往前方一座巍巍青山中飛去。

虞意四下一掃,低頭去看身下仙鶴,喊道:“鶴師兄?我們這是要去哪裏,我不是在器爐淬劍嗎?”

但她目光落在仙鶴修長的頭頸時,一眼便認出它不是鶴師兄,激動道:“是劍靈,劍靈你沒事?太好了,我還以為我淬劍時出了錯,讓你消失了。”

丹頂鶴劍靈回過頭來,朝她鳴叫一聲,突然收斂翅膀,朝着下方雲霧缭繞的大山俯沖而下。

虞意被撲面的狂風打得睜不開眼睛,衣袖在狂風中獵獵振響。丹頂鶴沖進山巒雲霧中,片刻後,從雲霧另一端飛出。

前方景致霍然開朗,出現一座斷崖,崖上一人身量纖纖,憑風而立,手挽一柄長劍背于身後,揚首朝她望來。

有那麽片刻時間,虞意還以為自己又回到了竹林秘境,闖進了師父懸挂在畫室正中的那一副畫中。

畫中女子也是這樣一身雪白衣衫,秀發高挽,持劍立于崖邊,山風卷起她的衣擺,她自巋然不動,仿佛已經立于崖邊百年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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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意眼前所見,和青玄道人筆下那一副畫卷一模一樣,是師父衆多的自畫像中,唯一一副畫着別人的畫像。

只不過,畫像并沒有清晰地勾勒出五官,但現在虞意看清了。

她與女子目光對上,心髒撲通一跳。那是一張極其漂亮而又不失英氣的面孔,眉細而長,猶如裁切,上挑的丹鳳眼,轉眄流精,玉顏光潤,眉心一道形如芙蕖的劍紋。

虞意一時間看得有些怔了,直到丹頂鶴帶着她落于崖上,抖動身軀提醒,她才慌忙從劍靈背上跳下。

丹頂鶴立即邁着長腿歡快地奔向那名白衣女子,長頸搭在她身上嘤嘤叫喚,鶴鳴之中透出無盡思念之情。

白衣女子卻未理丹頂鶴的撒嬌,轉眸看向虞意,看她的目光中隐含審視。@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此乃大青山傳承劍境,我為青山之主明昭君遺留此地的一縷神念,等候在此傳承她的劍道。你能被鶴靈選中帶來此處,便是你我有緣,你可願跟我學習劍法?”

虞意尚未從這番變化中回過神來,不過卻也懂得抓住時機,她毫不猶豫地點頭,“我願。”

“好。”明昭君滿意颔首,當即便要拔劍開始。

虞意連忙問道:“前輩,我師父……青玄道人也曾來過嗎?”

明昭君卻如同無視劍靈一般,無視了她的疑問,徑直持劍起勢,說道:“此劍法名為逐春,乃是心劍,一共九劍。心劍難學,真正能學完九劍者寥寥無幾,你能學到哪一步,全看你自己造化。”

逐春劍法?果然她師父也曾來過這裏。

虞意在青玄道人留下的劍本裏見過逐春四劍,也練過。她拿到的時候,那本劍譜的墨跡還很新,想來是師父壽命将盡,又沒找到傳人,無法親自教授才會繪于紙上。

虞意照着劍譜練過很多回,每到中途劍氣就會逆行,心念難寧,以至于她連第一劍都沒有學會。

明昭君聽後搖頭,“逐春乃是心劍,此劍法非親授不能學會,照着劍譜修煉,是學不會的。”

“前輩既是我師父的師父,便就是我師祖,徒孫虞意拜見師祖。”虞意屈膝行拜禮,卻被明昭君再一次無視。

虞意又試探着問了一些問題,發現只有當問及劍法有關的疑問,她才會給予回應,無關問題皆會被她無視。

想來也正如她最開始所說,這一道神念等候在這裏,只為傳承明昭君的劍道。

虞意跟着明昭君開始修習逐春第一劍,破心役。對于劍招,她在竹林秘境中時已經練過無數次,所以剛開始并不費力氣就能跟上明昭君的動作。

但漸漸的,練至中途,她心中雜念再次紛至沓來,劍氣開始凝滞。

明昭君的劍尖叮一聲敲在她的劍上,劍上氣旋纏繞在她的劍身,引導她的劍勢走向,同時在她耳邊道:“繼續,不要逃避你心中所念,這第一劍便是要你直面心之所役,才能破而後立。”

随着劍招行進,虞意額頭上開始冒出冷汗,被她壓抑在心底深處的東西仿佛決堤的洪流湧了上來。

她孤身一人,穿來這個異世界,不是不惶恐,不是不孤獨。她本來生活得好好的,有父母疼愛,有姐姐照拂,她原本是世上最普通也最幸福的一個女孩子,卻被憑空一道霹靂,斬斷了所有親情友情,來到這麽一個陌生的世界裏,當一個所謂的主角。

她害怕,她惶恐,她無比孤獨,每時每刻都在思念過往的一切,但是卻又不敢去思念。

虞意練到最後,感覺自己心髒都要這些翻湧的情丨潮撕裂了,她手都在抖,拿不穩劍,讓青竹劍從手中脫落,甚至有點害怕再去觸碰那把劍。

明昭君這才放過她,說道:“你可以休息了,明日再練。”

她轉身又走到懸崖邊上,臨風站在那裏,不知道望向虛空何處。

虞意蹲到地上,捂着臉默默流淚。劍靈跳過來,輕輕在她臉頰上蹭一蹭安撫她,繼而跟随到明昭君身邊,陪她一起站在崖邊。

她哭了一陣,發洩幹淨心裏的情緒,身心俱疲地走到旁邊一塊大石頭邊,靠着它坐下。

偏眸時才發現,這青山當中是有人家的,半山腰上有一間屋舍,屋舍前有一片平地,平地上正有十數名弟子在練劍,其中有長有少,有男有女,有布裙麻衣者,亦有錦衣華服之人。

下方的授劍之人與崖上的明昭君一模一樣,皆是一身白衣素服,長發用玉冠緊扣。

“那才是明昭君本人麽?”虞意心想着,揉了揉哭過之後有些酸澀的眼角,轉頭看到石頭上竟刻滿了字,頗像是許多景點中所見的“到此一游”的情景。

石上字跡各有不同,顯然出自不同人之手,看留下的名姓和世間,竟長達千年之久。

在久遠一些的時日,逐春九劍應該十分有名,能來此傳承劍境,獲得此機緣的人都十分激動。只是随着後來,這套劍法逐漸失傳,便少有人知道了。

不過大多數留言還是在哭訴這劍法難學的。

虞意在石頭上發現了她師父的遺跡,在其中哭得可謂別具一格。每學一劍他都要留下一片字跡,訴說自己學劍之艱難,難于上青天。一直哭到逐春四劍,他寫:再難寸進,鄙人死心了。

師父沒有留名,但在石上留了他的自畫像,刻畫得年輕而英俊,精細到将每一縷發絲的紋路都刻出來了,可見十分用心,他這一張俊臉,在石頭上極其顯眼。

因為他是唯一一個留自畫像的。

虞意指尖凝聚一縷劍氣,在青玄道人的自畫像下,留下了她的名字。想了想,又刻了一個“拜見師父”的火柴人。

她最後看了看自己的傑作,撲哧一聲笑出來。

逐春第一劍幾乎将她壓抑在心間的所有負面情緒翻攪出來,每日都要直面自己失去的一切,可她失去了那麽多,卻并未得到什麽。

虞意想到薛沉景,更想哭了。甚至對他懷有一些恨意,若是沒有他,她可能不會來到這裏。

心劍将她心底的陰暗照得無所遁形,纖毫畢現,讓她再也不能粉飾太平。

虞意初初學劍的那一段時間,幾乎每日都哭,但是宣洩過後的心境卻又無比明澈,她的劍招每日也在進步。

練劍之餘,她會在崖上四處探索,尋找前人在石頭上留下的痕跡,有些人會在這裏留下自己的修煉心得,還有人根據前人留下的信息及山下屋舍中人的表現,分析這座劍境成型于什麽時間段。

照這人的分析,這座劍境建立于明昭君死前十年,半山腰屋舍中的情景是大青山中最後十年的光景。

“聖元一百零三年。”虞意撫摸着那個年號,這個年號是仙盟設立之初定下的修真界年號,與俗世王朝裏的年號不同。

她掐指算了一下,距今有一千三百多年。

虞意回頭看了一眼矗立在懸崖邊的身影,這一縷神念在這劍境當中守了一千三百多年。

她再往山崖內側更深處探索過去時,卻發現一座警示的石碑,石碑上刻着很明顯的“勿入”二字,虞意目光越過石碑,只看到幾塊壘砌的山石和形狀怪異的松樹。

看岩石和松樹樹幹上摩擦的痕跡,明顯有人經常在那裏活動。

她走近了一點,在越發黯淡的天光下,看到警示的石碑上有不同人的筆跡,警告後來者千萬不要踏入山崖那一側。

碑上說,每逢朔月之夜,山下會有一人前來這裏以心劍自殘,他斬下的東西魔性極重,能污濁人心。

虞意透過枝葉,望了一眼天空,心道,今夜好像就是朔月啊。

她自覺往後退了一段距離,遠離了那一片古怪的區域,但在好奇心的驅使下,還是會不自覺往那一邊張望。

約摸半夜時分,她真的聽到了一點響動隐隐從山崖另一側傳來,虞意屏息凝神,将靈力集中到自己聽覺上,越發聽到了清晰的腳步聲,随後有衣袍被風吹響的獵獵之音。

劍出鞘的時候,她聽到了一個人的哭聲,很熟悉的哭聲,哀求道:“不要殺我,哥哥,求求你不要殺我……”

虞意在黑暗中睜大眼睛,不自覺朝着那裏走了幾步,看到石碑上的警示時,她才驟然停步。

視線越過石碑,虞意看到了坐在松樹下的身影,他背對着這邊,劍光從心口穿透,斜壓下的劍刃下硬生生地從他身上剖離出了什麽東西。

那東西像是一個極其扭曲的人影,見哀求不過,便立即原形畢露,張牙舞爪地朝他撲去,尖叫道:“你殺不盡我的!我們生為混沌之胎,誕生時便為神魔雙性,你永遠別想殺死我。”

松樹下的人側過身,長劍狠狠釘入剖離下的影子心口。那影子雙手握住心口劍刃,脖子往後垂下,長大的眼瞳正對着她的方向。

虞意在劍光中看清了持劍之人的側臉。

薛沉景。不,不對,應該是薛明淵。

……

純焱閣器樓,薛沉景驟然驚醒,翻身而起,往虞意所在器樓望去。燦爛的日光下,她所在的器樓上空熱浪翻湧,淬器的劍火将上方結界烘烤出瑰麗的流光,看上去并無什麽異狀。

系統疑惑道:“怎麽了?”

薛沉景擡手撫了一下眉,手落下時揉了揉心口,“我好像夢到她了。”

系統歡喜道:“是嗎?我聽說只有當對方在想你時,你才會夢到她。主人,一定是女主想你了,才會夢到你!”

薛沉景瞥了下嘴,“真的?”

“真的!”系統又問道,“你夢見什麽了?”

薛沉景閉眼回想片刻,惱怒道:“夢見她給了我一劍。”夢裏,他看見了她的臉,然後便心口刺痛。

系統:“……”

系統沉默良久,勸慰道:“主人,就是個夢而已啦,當不得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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