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初雲還在無意識地抓外衫,企圖用那件殘破的衣服遮擋住自己露在外邊的半邊肩背。侍衛已經高舉起刀,初雲驚恐地挪開視線,毫無目标地在人群中掃視。她目光渙散,根本沒有對焦,視線從夢言身上掠過而不自知,只是在口中喊着“救命”。

從一開始她就不如晚煙鎮定,情緒就一種,簡簡單單,全放在臉上。大概也是和年紀有關,她看起來不過十三、四歲。

自己十四歲的時候,還在想怎麽把烏雅閑的零花錢騙出來去買肉串吃,吃飽喝足之後就要琢磨該怎麽把作業混到烏雅閑的卷紙中間讓她順手替自己寫了。活了十八年,十七年都順風順水,沒受過半點磨難。

相比較起來,初雲也是可憐。

可是可憐之後呢?生死之間,人人都是平等的,誰都幫不了誰。

初雲吓得根本不知道往後躲,環視四周之後,又把虛空的視線放在面前高大的男人身上。侍衛的手臂向下,夢言也忘了繼續保命逃竄,站在原地觀看。

身上那些早就涼透的血液像是又回了溫,貼着皮膚,開始發燙。心被揪到了半空中,捏着那麽一個小尖尖,吊着,也開始疼。

侍衛的刀向下,初雲一直紅通通的眼眶中終于有淚開始滢暈,只要眨個眼就能往下落。

說“你們是我的人”,還說“誰都不能死”。

但是現在晚煙已經死了,剩初雲一個。

夢言手指插|進雜亂的頭發中,将擋在臉前的發絲攏到腦後。視野驟然開朗,夢言拼盡全力吼道:“初雲!”

初雲回頭的動作猛烈,頭發在空中打出些微的弧度,雙眼終于聚上焦,在看到夢言的瞬間,淚全部湧出來。

那是……希望。是歡欣,激動,以及毫無保留的信任和依賴。

初雲嚎啕大哭起來:“公主救我!”

侍衛聽聞,驚疑不定地順着目光看過來,刀的去勢略緩,卻未停止。夢言揮着手臂大喊:“躲開!”

初雲才手忙腳亂地蹭着地面往後退,動作笨拙緩慢。有烏青明光甲的侍衛挑起長槍,在離初雲兩掌的地方,格擋下那一刀。初雲松了一口氣,癱軟在地上。

夢言急得跳腳,沖她大喊:“跑啊!快跑!”

四周開始有人高呼:“言公主在此!殿內是假的!言公主在此!活捉言公主!”

與之相對應的是幾乎相同的語調:“保護公主!”

夢言抽出匕首,反手握住,同樣嘶吼:“暗紅細鱗甲的人頭!奪得一顆賞黃金百兩!”

最近的人先聚到自己身邊,刀劍一致對外,将夢言團在中間。也有細鱗甲的侍衛先靠近,激戰越發慘烈。一個長臉細眉的侍衛拉住夢言的手臂,發音铿锵有力:“我等護公主離開!”

夢言點點頭。細眉打了聲口哨,尾音高挑,尖利刺耳。圍成圓圈的侍衛迅速變換隊形,有另兩人靠過來,背對夢言站在另一側。另有幾個人往同一個方向聚集,圓圈變得松散,破開一個口。

夢言拽着裙擺,率先往那個缺口走去。細眉高呼一聲“擋住他們!”,和那兩個侍衛護夢言左右,一同往前走。

夢言往側邊看過去,一個明光甲侍衛拉着初雲疾奔。身後,那些不認識的侍衛,拼死給自己斷出一條路。

這些,都是要記住的。如果有可能……嗯,等有可能的時候再說。

後來的那兩個侍衛開路,細眉一直跟在夢言左後方。這宮中地形複雜,夢言一眼看過去分不清哪兒是哪兒,但走過一遍之後又覺得好像是熟悉的。不知道這是不是留在公主身體裏的記憶,要再觸發一次才能為自己所用。

細眉揮刀斬了一個想靠過來的太監,血濺三尺高,夢言的裙擺已經完全變成紅色的了,沉甸甸的。

夢言疾走中,氣喘籲籲地開口:“你殺他幹嘛?他就是個太監!”

細眉斂目:“保護公主是我等的職責!任何人不得靠近公主半步!”

夢言氣怒,偏又不能不分好歹地怪他們,做足了威嚴下令:“那我現在告訴你們,遇上逃命的人用刀警示一下,不聽話的再砍不遲!”

“是!”

夢言沒力氣再多說話,只能跟着往西,方向不對,但人卻是越來越少。夢言換了口氣,費勁兒地問:“現在是去哪兒?”

細眉一路帶着個拖油瓶拼殺,到這會兒氣息也有些不平穩:“西門有人接應!”

“接去哪兒?”

話音剛落,身後又追來一批人,腳步聲踏得夢言心慌。他們一路連躲再戰,中途有人加入又有人落下,到這會兒就只剩細眉一個人了。聽聲兒就知道這次來的人又不少,能不能脫險全看細眉有多能打。

夢言擔憂地看過去一眼,細眉定了定神,把手中的刀塞給夢言:“匕首以出其不備來用,拼殺還是用刀——公主只管往西門去!”

說完,細眉就拔出腰間另一把刀,折身殺了回去。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說得也不全對,自己是被逼到絕境了,但也有人護着自己護到這種程度。

也算幸事。

夢言一直握着匕首的手指終于松開一些,長久保持一個姿态,到變換時才覺得酸痛僵硬。夢言一邊跑,把匕首插|回中鞘,胡亂地塞進懷裏,雙手提着長刀繼續奔。

即使是相似到可以完全适應的地步,但運動起來就發現這具身體根本不是自己的。嬌弱,無力,提把刀都費勁兒。那個細眉夠衷心,但是忽略了公主的嬌貴程度。估計她活到這麽大連自己穿衣服都沒有過幾次,喝個茶、吃個點心都要別人伺候着,給自己一把刀,能提起來也不見得能揮動。純屬是個累贅。

但是夢言也舍不得丢掉這件死沉巴腦的東西,握在手裏就感覺自己不是一個人,後方有真心為自己好的人在幫自己。這樣會安心一些。

臉上的汗浸到被指甲戳破的傷口上,蟄得生疼。夢言想起來以前烏雅閑總嫌自己幼稚,媽媽就會替自己說話,說十五歲就該有十五歲的固執,那些理智、考量是留給成人的。

要是自己這副樣子被她們看到,媽媽還會這麽說麽?烏雅閑大概會露出鄙視、不屑的神情吧?

夢言胡思亂想,路途就不覺得那麽漫長了。眼瞅着西門近在眼前,夢言心下大喜,腳下更快了幾分。

但……夢言眯起眼往那邊看,見烏青明光甲的侍衛之中有一個身着戎裝長發束起的女人。身姿高挑,目光銳利,偏偏左眼下有顆淚痣,襯得一雙冷厲鳳眼多了絲妩媚之态。很惹眼的一個女人,即使站在一群男人之間也絲毫不遜色。

不對!

夢言心念急轉,這人……好像見過。跟二皇子無關,跟那個殷将軍也無關。

腦子裏似乎殘留有公主生前的記憶,但卻琢磨不清,只有一股模棱兩可的感覺——公主與這人似乎曾糾纏不明,這個人,不是善類。

夢言立刻停下腳步。女人的目光循動靜而來,在看到夢言的剎那眯起眼睛,充滿危險的味道。夢言心跳漏了半拍,見那個女人盯着這邊擡起上臂,掌心向前,食指并中指,手腕晃動,做一個“出發”的信號。

身邊立刻有人朝這邊迅速移動,全程都沒有發出聲音,只是一雙雙眼冷漠狠絕。

果然是被騙了!

那個細眉做的一場好戲!自己還說他是禍中福,來幫自己的!

夢言松開手,長刀落地的時候她轉身就跑。原先只是疾走的侍衛也破了僞裝,緊跟了上來

夢言悶着頭,只要有岔路就拐,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去哪裏。肺部被擠壓得刺痛,呼吸都變得艱難。身後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夢言沖開一扇小門,進了一個偏靜的院落,繞着九曲回腸的庭廊躲躲藏藏。

這院子裏有不少屋子,夢言就近選了一間,進去之後立馬關緊門。

插|上門栓之後,夢言才顧得上回頭打量這間屋子。入目是一道珠簾,穿過柔潤光滑的顆顆珠子,面前是一堵牆。繞過去之後還有兩道珠簾,越往裏玉石的色澤越發豔麗,沁了水似的,蒼翠欲滴。

最後是一道精致的玉雕屏風,密閉的室內光線昏暗,看不清上邊的圖案,只隐約覺得是很多人。夢言走進去見到一個百合花開精心雕琢的池子,邊緣同樣嵌了牙白玉石,池中修葺了石椅、圓桌。這裏沒有窗戶,只點了幾盞燭火。水還氤氲着熱氣,蒸騰着整間屋子都如夢潮濕,像是入了世外仙境。

沒有時間猶豫,夢言撫平呼吸,深吸一口氣,一頭紮進水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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