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這是處上好的溫泉眼,修成院落獨獨放在公主宮殿內,專供她一人使用。夢言不知道是恰好到了公主該來泡泉的時候,還是這裏一直都準備好放着,不管公主什麽時候有興致都能直接享受。夢言進來時,水面上漂了大把的花瓣,把一池水給染成粉嫩的紅色。

室內旖旎的空氣中,還有清新的香甜味道。

夢言一頭紮進水裏,蜷成一團蹲在石椅下的狹小空間裏。水波蕩漾帶起碰撞,柔嫩的花瓣散開,和長發糾纏在一起,夢言擡手将頭發攏到胸前,花瓣又慢慢平複,在上方鋪灑開,投出斑斑駁駁的陰影。

隔着溫泉水,腳步聲變得模糊不清,以至于夢言開始猜測他們是否略過這間屋子繼續往前搜查了。等門外的撞擊聲響起來時,夢言知道自己沒那麽好運,他們還是進來了。

公主的體力差,肺活量也小的可憐,撐不了多久。這些花瓣是很好的遮擋物,但也要求夢言一動不能動,不然很容易露出破綻。

然而那些人破門而入,卻并不往深處去,只在外邊巡視一圈。

“這門是裏邊上的鎖!”

“八成又是……”

話沒說完,彼此都心照不宣。接下來換成一個女聲,夢言在腦海中迅速将這把聲音那那張豔麗的臉給對上號:“你們繼續往前!仍舊以殷正青為名——斷胳膊斷腿無所謂,必須留她一條命!”

“是!”

侍衛齊聲應道,轉身散開了。停頓片刻,一個單獨的腳步聲緩慢地踏進來,步步都透着謹慎的意味。夢言渾身緊繃,就快要化成一具雕像。

缺氧使大腦都開始發懵,心跳在鼓膜上劇烈敲擊,吵得夢言快要崩潰了。身邊的水突然開始蕩漾,夢言斜眼望去,見一折長槍伸到水下,攪得光影變幻,折射出異類的光芒。

夢言趁機輕輕呼出一口氣,把自己縮得更小,深埋在石椅下。

就快堅持不住了,再多兩秒就要悶死了。

長槍突然拔出,轉了個角度,槍尖朝夢言這個方向刺來。夢言瞪大了眼,捂在口鼻上的手緊緊按着,似乎已經能感受到水面之上那兩道目光。

預想中的尖銳刺痛并沒有發生,只是水下傳來轟裂聲,水波全部拍打在臉上。那臺石桌裂成幾半,在水下倒塌。

水徹底亂了。

花瓣随水波搖搖晃晃,一起律動的,還有……

從深處完全的黑暗中随水漂過來,突破光影的過度界段,一點一點展現在夢言面前。

是被泡到浮腫,開始發白的——

女屍。

渾身□□,黯淡的水下看不清狀況。唯獨黑色的長發在水中飄飄蕩蕩,是唯一的遮蔽物,覆蓋住整張臉。越神秘的東西越能激發人的想象力,夢言幾乎在瞬間就看到一張慘白、猙獰的臉,眼眶中黑洞洞的,要把人吞噬進去。

自己和這具屍體在同一個池子裏泡了這麽長時間!

這對十八歲的少女來說,比被人襲擊更可怕!

夢言頓時覺得身邊的水徹骨寒冷,凍得人骨頭縫都是涼的。根本沒有思考的餘地,夢言瞪着眼往後漂浮,所有的行為都在本能之間,毫不停留地鑽出水面。

“嘩啦——”的水聲,水珠被帶到半空,又砸回水面。夢言大口地喘息,眼睛盯着那具肌膚□□的女屍,唯恐她突然翻過來,将面孔露給自己看。

空氣湧進肺部,刺拉拉的疼。頭發貼在臉上,衣服也濕漉漉地裹緊身體,這些水珠曾經從屍體身上淌過,現在就沾在自己身上。夢言抓着胸前的衣服,腦子裏一片空白。

這個地方什麽事情都會發生!簡直是太詭異了!

夢言驚懼不定,只想趕快從這個池子裏出去,連平衡也顧不得,手腳發軟地在水裏亂撲騰。等她好不容易摸到池緣,弓着背幾乎要把內髒咳出來的時候,陰影在燭光的照射下換個方向,籠罩在自己身上。

夢言才想起來這邊還有個“想要自己胳膊腿”的女人存在,拎着長槍,随時都能在自己身上開個窟窿。

但這也是必然的,讓她保持鎮定和那具裸屍多呆一秒鐘都是不可能的事情,夢言欲哭無淚,第一次在這場混亂中萌生出認命的妥協感。

随便吧,反正她說了留自己一命,以後再想辦法逃也行。現在要先保住自己的胳膊腿,真被她給砍了,逃命這回事兒就不用想了。

夢言心念轉得快,立刻擡手保住腦袋,整個人埋進胸裏大喊:“我投降投降!”

腳步頓了下來,夢言擡起頭,平視能看到一雙皮制長靴,繡了紋路細致的花樣,雖是勁裝,卻也保留了女性的柔美。夢言掃了一眼,沒敢再觀察這人的其他裝扮,直接仰視着她那雙淩冽卻飽含風情的眼,略帶讨好的意味:“我不跑了,真的。”

女人沒說話,但嘴角動了動,露出一個譏諷的笑。她彎腰靠近夢言,長發從側邊垂下來,發梢從夢言臉上掃過,略顯幹燥。像是觸發了身體裏的某個開關,夢言竟然打了個哆嗦,想伸手去捉那一縷頭發。

不由夢言失神,女人在夢言肩膀上抓了一把,拽起她的衣服,直接把人從水裏掂出來,随手扔到一邊。

跟丢垃圾似的,輕而易舉。

夢言為了印證自己的保證,落地的時候悶哼一聲,硬生生忍着一動不動,什麽姿态着地就保持什麽姿态趴着。

女人閑閑地轉個方向,腳步不慌不忙,頗有點貓捉到老鼠之後要先玩弄一番的感覺。

夢言緊張得要命,心中叫苦不疊,弱聲開口:“我……這樣,我也不想做女皇,給……”

“二皇子”在嘴邊繞了一下,差點暴露。這些人假冒殷正青,那一定是二皇子的人,被她知道自己已經發現了,那肯定先封了口。

夢言适時改口:“皇帝給你們當,随便你們誰想來做就來吧!我也不會管理國家!給你們!”

“呵……”

短促低沉的一聲笑,和着冷風吹在濕漉漉的衣服上,夢言立刻汗毛倒豎,頭皮都炸開了。

女人繼續說:“女皇一生功績顯著,臨到了了留下你這麽個敗筆,可惜啊……”

夢言趴在地上裝死,盤算自己要是反抗的話,勝算能有幾分。

餘光看到她挺拔的身姿以及手中的長槍,夢言覺得,這勝算……完全是負數。

根本就是分分鐘惹惱她然後引來狂虐的節奏!

女人走到夢言面前,單膝蹲下,拉起夢言的頭發,迫使她擡頭跟自己對視。風水輪流轉,不久之前自己剛這樣對待初雲,立馬就要糟報應。但是關系卻有實質性的不同,自己現在是被人捏住了小命。

女人的淚痣突兀顯眼,襯得這張臉精致美豔。她沖夢言咂咂嘴:“真是可惜——不過陛下她在你登基之前駕鶴仙去,也算是保住一世英名——她如果泉下有知,應當感激我們才是。”

女皇死了?她們逼宮篡位成功了?

難怪自己宮中亂成那樣,一點防備、章法都沒有!

現在最強大的屏障也沒有了,斷了一條路,夢言重新開始思考這個局勢。指望女皇派兵來救已經是天方夜譚,要救命還得靠自己,耍小聰明也行,能保暫時平安,往下總會有辦法的。

夢言抿着嘴不再接這些話,只是趴在地上瑟瑟發抖,拼命轉動腦子。

女人站起身,嫌髒似的拍拍手,繼續低嘆:“真不知……哎,也罷!女皇大興土木建造宮殿只為慶賀你生辰,做到如此地步,會因你失措遇襲也該是在情理之中。只是……可惜啊,可惜。”

等等!這話是怎麽個情況?

這女人到底是誰?

女人站直之後,挽起長槍耍了個簡單的花式,纓絡随之舞動,飄向水池的方向。然後槍頭朝下,對準夢言的肩膀:“如花的年紀,就被你虐殺抛屍在此。你可知……普天之下,最令我厭煩的人,唯獨你——言公主!”

字句咬在牙齒間,全是恨意。

這個公主到底做了什麽孽!被人記恨到這種地步!

寒涼的槍頭逼近,未及皮肉都能感受到冷飕飕的風。夢言墜入黑暗,閉緊了眼來麻痹自己。

我還沒想好對策!這次要來真的!逃不掉了!

夢言差點咬破自己的下唇,耳邊傳來兵刃相接的聲音,險些刺破耳膜。

女人一擊被格擋開,爆出驚詫的低呼聲,随即壓在喉嚨間,不想暴露身份的樣子。也就是電光火花的剎那,周身的空氣急速流動,有冷兵器追擊,打在長槍的槍身上,碰撞出木頭斷裂的敗勢。

夢言睜開眼。

冷風攜殺意襲來。

面前人仍着烏青明光甲,卻不再是淚痣點綴的豔麗面孔。來者長身玉立,單一乏味的黑色皮靴包裹着小腿,線條明朗清晰。劇烈的動作帶動烏黑長發,在站定之後慢半拍的落回肩膀,露出飒爽英朗的面容。

居高臨下,眸中寒意森然。

而更讓人心驚的,是堪堪停在脖間的長劍,只要再送出去半分,就能要了自己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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