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無論什麽場合都有謝又安出沒,這件事讓夢言挺心塞的。原是想把她支開,少了一個貼身監視自己的人,不管做什麽都會自在一些。三天雖少,也足夠自己确認烏雅閑的身份,順便敘個舊。
但是現在……
謝又安對門外的守衛交代了一句什麽,一邊往裏走一邊朝上座看,見座位空着沒人,愣了下才四下裏張望尋找。
看樣子是很着急。
旁邊就坐着自己朝思暮想的人,不管是不是烏雅閑本人,單說外貌長相,也夠自己睹人思情,有個精神寄托。
夢言撇開頭,當做沒看到謝又安,轉眼看到烏雅閑嘴角一抹譏諷,瞬間有些無地自容,手足無措似的,不知道該怎麽應對。
以前跟烏雅閑胡鬧耍賴時臉皮也挺厚的,被罵也不覺得有什麽不好意思,照舊要黏着她。一到了這裏竟然知道什麽是羞赧了。感覺像是脫離出去,換一個角度來看烏雅閑,也就看到了她身上冷傲不可侵的氣質。
難怪自己那些朋友都不愛跟她打交道,原來是這種感覺。
女皇當側,侍婢不敢替烏雅閑布菜,僵硬地站在一旁。夢言灌下一杯酒壓自己的情緒,烏雅閑眸光流轉,視線從空掉的酒杯上掠過,然後又看着謝又安的方向:“陛下,你的忠犬來了,何以如此不快?”
是問句,但一點關切的意思都沒有,完完全全是在反諷。“忠犬”二字成了一根刺,戳進耳朵裏,然後狠狠紮在心上。
夢言在瞬間惱怒起來,對上烏雅閑那張臉卻發洩不出來,胸腔憋悶不已。
謝又安恰好趕到。
謝蒙,謝又安。朝中權臣,手握邊關幾十萬大軍,控制內廷所有侍衛。自己坐在龍椅之上,身邊的侍婢噤若寒蟬,但自己手中到底有幾分權,她們這些人懂多少?
如今的苦難折磨來得毫無道理,誰才是誘因?
兩杯酒下去,人就開始情緒化。理智上清楚自己不該怪任何人,私心裏卻想為這一場刑罰找到一個罪魁禍首,如此才有出口,才能發洩,自己才會好受一些。
唯一的矛頭只剩下謝家父女。
謝又安穿着裙裝,步态搖曳裙角輕擺,有了女子的柔和,行至跟前卻還是行了侍衛的禮,看起來十分違和。
夢言因為突如其來的煩躁,眼睛也開始挑刺,看她哪兒哪兒都不順心。
穿什麽黛藍色,你這種面相适合淺淡素雅一點的顏色好不好!
明明是女孩子,行事之間舉手投足幹嘛要仿着男人的模樣!一點都不美了好麽!
還有還有,好不容易穿次女裝,不知道打扮一下?這麽糙真得合适麽!你還是女孩子麽!
腦子裏的觀點一下子炸開了,夢言指着謝又安厲聲道:“以後都不許再穿男人的衣服!還有,這件衣服也不能穿,現在就脫掉!”
謝又安還未來得及說話,迎頭砸來這樣的命令,完全不能理解這是什麽狀況。
烏雅閑冷眼旁觀,晁千兒笑盈盈地朝這邊走來,幸災樂禍着,唯恐熱鬧不夠多。
夢言一拍桌子,小指帶翻了酒杯,滾動着到桌子邊緣,堪堪停住。有什麽東西從內裏爆發出來,呼嘯着,卷着風将衆人裹進去,然後狠狠肆虐。晁千兒腳下頓住,人有一瞬間的失神,眨眼之後眼底帶出來一絲驚訝。連烏雅閑一臉的嘲諷都熄滅,轉成另一種晦暗不明的神色。
夢言側仰着頭看面前的謝又安,卻如睥睨一般,從未有過的高高在上。用詞沒有什麽變化,語調卻帶了淩然的寒氣,壓在人胸口上,沉重得讓人透不過氣。
“我說,脫下你的衣服。”
任憑誰都不看好言公主,卻也不能抹殺她的皇室血脈。她是先皇的親女,她骨子裏帶着帝王家的驕傲,是一國之君,是天子。她可號令天下,做昏君也好,使人世間塵土變成自己想要的樣子。
她該是如此高傲,不受人約束。
酒宴之上的熱鬧漸漸壓低,最後趨于安靜。樂曲聲止,翩翩廣繡垂落,人人自危地縮在角落,低着頭不敢言不敢看。公主皇子們還保持着舉杯對飲的姿态,沒能從這氣氛中脫離出來,有不解有驚奇。
謝又安愣愣地反問:“為何要脫衣服?”
夢言定神,張口道:“禦前失儀!你進宮就這副打扮?”
謝又安的眉頭稍微皺了皺,不明顯,很快就掩飾過去了。顯然她對夢言這一場突如其來的刁難很不贊同,卻說不出口,只好妥協三分,堅持自己的立場道:“事發突然,臣來不及換衣服。陛下,現在——”
如畫中景一樣靜止的大殿忽然動了一下,謝又安回頭去捕捉那個正在不合時宜地移動者。
烏青光明甲,內廷侍衛的裝扮。
謝又安心下大驚,再看那個瘦長臉,和宮外小巷中的人是同期入宮,大約還是老鄉。
長劍出鞘,夢言後仰身體,皺眉呵斥:“你做什麽?”手肘碰到酒杯,顫動兩下終于滾落,碎裂聲炸起。
但聲音遠比青瓷酒盅該有那一聲響得多,硝煙騰起,刺鼻的味道直竄而來。熱浪之餘,衆人尖叫起來,丢下手中的筷子、酒杯起身逃竄。大殿着起火,有土礫簌簌落了下來,砸進羹湯之中。
上座處,只餘爆破之後的漆黑慘烈。
夢言難以置信地看着那堆碎裂燃燒的木頭,再回頭看謝又安的長劍,努力将自己的猜忌壓回去,不在表情上有所洩露。
不應該是謝又安。她要殺自己早多少次機會都能神不知鬼不覺地下手了,完全沒必要搞得如此複雜,算着時機,還未能成功。
是有其他人。二皇子現今重傷,黨羽被剪,連他自己都沒有翻身的欲|望了,只求自己放過他。殷正青一脈發配邊疆,兵權回收以後,他就沒其他能耐了。
那還有誰?
算着這一出,恰到好處,将謝又安也拉進來。
還以為敵人只剩謝家,沒想到還藏有其他人。
要是這樣……就有人能牽制謝家了吧?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夢言立刻搖搖頭,否定自己。還未及細想,又有兩處爆破聲傳來,原本已經在尖叫的人叫的聲音更尖更利,大殿之中更加混亂。
埋伏的人是有了心,除了第一處是在上座,要置自己于死地,餘下幾次都避開了宴桌,不求傷到其他人。偏偏這群人四處亂跑,有個把人自己往埋好的火藥上站,巨響之後抱着傷處四下打滾,哭爹喊娘的。
身邊也有低呼,不像那些人一樣失态,短促的一聲之後立刻壓回喉嚨間。夢言回頭看到烏雅閑原本白皙冷清的臉此刻更顯蒼白,連唇色都淡了下去,沒一點血氣。
她是吓壞了吧……
夢言擡腳在謝又安屁股上踹了一下,顧不上謝又安回頭呈現一臉精彩缤紛的羞赧,大吼道:“愣什麽!救人,捉賊,該幹嘛幹嘛去!”
謝又安尴尬地收回捂在屁股上的手,神色變化莫測,說出的話卻很堅定:“這夥人是沖着陛下來的,我的職責是保護陛下。”
夢言覺得這句話在這種場合下太适用了,自己完全不應該和她打辯論,應聲道:“行,先出去,這火一會兒就要大起來了。”
夢言踩在青瓷碎片上,轉身将手伸給烏雅閑,彎着腰問道:“你還好吧?”
烏雅閑看看她攤開的手掌,換了相反的方向,将手搭在婢女手上站了起來。夢言的手掌在半空中不自在地撚了兩下,若無其事地收回來,轉頭交代謝又安:“閑公主受了驚,護好公主,送她回怡景宮。”
“可是——”
夢言打斷謝又安的話:“我跟你一起去,安置好閑公主之後再說。”
許是謝又安在進殿之前已經做好部署,兼之平日裏侍衛訓練有素,這一出裏鬧的也就是那幾個嬌生慣養的公主皇子,連樂伎的反應力都不如。夢言回頭看這些吃幹飯不辦事兒的人身邊都有至少兩個護衛,地上打滾的也都有簡單的包紮,才放下心來。
夢言突然覺得自己讓謝又安脫衣服有點可惡,氣歸氣,但她真是這皇宮之中最聽自己話的人了,讓做什麽做什麽,任勞任怨,無條件配合。
她不會無緣無故地違抗命令,突然跑回來大概也是因為聽到了什麽風聲。自己卻因為烏雅閑在身邊,迷了眼徹底失控。
完全不占理了。
夢言偷偷拿餘光瞥謝又安,裙裝不比平日的勁服方便,行走間多少會受些拘束。夢言想說“你随便想穿什麽穿什麽吧”,話到嘴邊繞了一圈,覺得還是找個正經的時刻認真點說比較合适。
經歷過宮變的兇險,這一場暗殺僥幸逃脫之後算不得什麽,夢言還在邊走邊琢磨着該怎麽就剛剛的事情跟謝又安賠禮。緊張感是有,但比之一同的烏雅閑,夢言和謝又安都顯得太淡定。
倒不是烏雅閑有多慌張,她确實受了驚吓,到這會兒臉色都沒緩過來,依舊慘白無血色。侍婢扶着她,将能邁開步子不倒下而已。夢言懷疑那個丫頭一松手,她就能禿嚕下去。
想她活到這麽大估計也就是被冷落被欺壓,沒經過什麽大災大難。這個年紀本就是平和地生長,自己何嘗不是。要不是穿越直接面對逼宮,這輩子也就是摔破膝蓋磕腫嘴唇的程度。
這麽想,夢言看着那副纖瘦的身體就更能感同身受,更多了一絲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