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受傷

于是半柱香後,我領着一個身形瘦削的人出現在他面前。他搓着下巴打量一番,而後大手一揮:“不錯,挺有為師的風範!”

馬車搖搖晃晃地走出城去,我攤在角落問他:“你的風範是什麽?”

他似有些不滿:“你竟連這都不知道了麽?”

這話說得我心中一個咯噔,可想了許久,仍是沒想出個所以然,遂十分實誠地搖了搖頭。

“哎……”他低嘆一聲,一副悟透人生的悲涼模樣,“師門不幸啊,從小帶到大的徒兒,竟然……”

“所以,師父……”我打斷他,“你先告訴我,我再去忏悔可以麽?”

他似對我的說辭甚為滿意,又狠狠地搓了下下巴,道:“為師甚為欣賞你精打細算的習性!”

……

直白一點說,他是很喜歡我的小氣。

我幽幽地看了一眼簾外趕車的人,雖然很不想承認,可不得不說,我确實為了省些銀子,找了祁城中最沒有技巧,最沒有身板,也最沒有力量的最便宜的車夫。

馬蹄噠噠,日漸西落。

左赤峰喚停了馬車,在包裹裏摸了摸出一個馍馍。我伸手接過,剛咬了一口,那人一個指頭豎在我面前道:“一兩銀子!”

我含着一嘴的渣擡起頭來,他一手拿着蓮米糕咬得歡實。

“師父……你這也太趁火打劫了吧?”

他将手指搖了搖,囫囵道:“俗話說,親兄弟也要明算賬,這怎麽能算趁火打劫呢?”

“可……”我将嘴角的渣舔了舔,“它不過才值三文錢……”

“這你就錯了!”他幹脆把手搭在我肩上,苦口婆心道,“事務的價值其實不止在它本身,比如你手裏這個馍馍,它的原材料連一文錢都用不到,可它賣到了三文,這其中就要加入一些制作它的器材損耗費,人工費,運費,以及攤位費……”

“可……”

“你先別急,聽我說完!”他又咬了一口蓮米糕,“如果在城裏,我自然是要三文錢賣給你的。可現在,咱身處這荒郊野嶺,天又馬上要黑了,再走遠些是沙漠,要到下一座城池怎麽着也得大半日的光景,這吃的喝的也就跟着金貴了起來,這樣算來,我賣你一兩,已經是看在師徒情分上給了折扣價了!”

他說得不無道理,可怎麽聽着怎麽邪乎。我狠狠地将那馍馍啃了一大口,兩手一攤道:“可我沒有錢!”

他将手收回去:“無所謂,先欠着,之後讓你爹付!”

“既然這樣……”我翻身到他另一側,将他悉心藏起的芙蓉糕抓出兩塊來,一邊往嘴裏送一邊道,“反正我爹也不差錢,我幹嘛要吃那些粗食受罪!”

他驚愕地看過來,剛似要說什麽,車外不遠處就傳來那車夫的驚呼。

左赤峰神色一凜,将手中未吃完的糕點往嘴裏一塞,提起劍便掀開車簾往外去。

我緊跟其後。

旁邊不遠處躺着那車夫,身上沒有血,看起來像是被人打暈了。而他們此刻,連同馬車,皆被一群人圍在中間。

為首的是一灰色錦袍男子,他肩扛一柄大斧,腰配一塊玉牌,看我出來,他音色洪亮地喊了聲:“呵……小師妹,咱們又見面了!”

——可不就是那日山谷間,被蒼柘悉數迷暈的赤霄門弟子麽?

我嘿嘿一笑:“是啊,世界還真是小啊……”

“這你就說錯了!”他晃着腦袋向我走近一些,“老子可是等了你好久了,怎麽樣?跟我走吧?”

我脖子一縮,連忙躲到了左赤峰身後。

他的武功我見過,雖招式略顯遲鈍,可氣勢和殺傷力都很強,上次青玄與之對打,也是半點好處沒有讨到,若不是有蒼柘在,指不定我的祁延門一游就變成了赤霄門一游。

左赤峰像護小雞一樣将我攔在身後,凜聲道:“陳莽,你這眼裏,是已經沒我這個長老了麽?”

陳莽停下腳步:“原來是赤峰長老,我剛沒注意,還請長老不要怪罪。”說的雖是道歉的話,可那語氣卻全然沒有歉意,便連眼神,都似帶着輕蔑。

“好說好說!”左赤峰将周圍人掃視一圈,“現在既然看到我了,是不是該解釋一下,你這是要做什麽?”

“阿嚏!”陳莽打了個噴嚏,揉着鼻子道,“門主下了命令,讓老子把她帶回去,你說我想做什麽?”

要說剛剛那話還帶着些歉意,這話便連最基本的尊重都沒了。

左赤峰的臉色沉下來:“若我說,我不讓你帶走她呢?”

陳莽揉着鼻子的手一頓,繼而将那斧頭拿下來,依然聲音洪亮道:“這人,我勢在必得!”

左赤峰将劍舉到眼前:“既然如此,那就來吧,反正我也好久沒有動過筋骨了!”

陳莽對後面人招了招手,于是下一刻,周圍衆人便一齊沖了上來。陳莽在最前,一柄大斧殺氣凜然,眼看就要落在眼前,左赤峰拔出劍,迎面攔住他的斧面。

刺耳的聲音傳來,旁邊衆人也已沖到旁邊。我翻身挑翻一個,趁其不備搶了他手中的劍,又一個翻身回到左赤峰身邊,正好替他擋掉背後的攻擊。

我功夫不如人意,可這一群人裏,除了陳莽,其他都是些小喽啰,我倒也能應付一下。

左赤峰将陳莽掀開,他又扛起斧子從側面砍來,左赤峰閃身躲過,我也從旁掠過,那斧頭落在我們中間,愣生生将那空氣砍出一道破裂之聲。

左赤峰皺起眉頭。

遇見他這些日子,除卻談及龍紋令時,他再未有過這般嚴峻的表情——他生氣了!

所以後果很嚴重。

他似風一般閃身到陳莽身後,陳莽笨拙地轉身,他又轉到另外一邊,一劍徑直朝他喉嚨刺去。

陳莽也非泛泛之輩,大約是感覺到背後寒意,他往前一撲,卻是反其道從左赤峰胳膊下鑽了過來,一斧子徑直朝我砍來。

我正與幾個喽啰酣鬥,一時沒反應過來,只覺殺意滾滾湧來。電光火石之間,左赤峰轉身沖到我身邊,抱着我一個旋身,卻仍未躲過他那一斧。于是下一刻,他的肩頭血流如注。

周圍人似都怔住了,陳莽則順着那沖擊力往前倒去。左赤峰松開我,複一個旋身,到陳莽身邊将劍架在他脖子上,冷聲道:“想活命,就老實點!”

陳莽頓住身形。

左赤峰的背上已被血沾濕大塊,他卻全然未管,繼續道:“我不想殺人,讓他們都退下!”

陳莽擡手朝後揮了揮。那群人依然神色戒備,手中劍也依然朝着我們。左赤峰手中劍緊了緊,陳莽道:“退下!”

那群人方迅速離去。

此處接近荒漠,視野便格外開闊。待衆人走遠,左赤峰用食中兩指在陳莽身上重重一點,而後手中一松,身子也跟着狠狠一晃。

我忙過去扶住他,卻見他唇色發黑,身子軟綿綿的,似完全沒有骨骼支撐,而他身後的血,也不似正常人的鮮紅。

——他這是中毒了!

他們這樣的名門正派,竟然也堂而皇之地用這種手段,還是對付他們的同門長老!

這江湖人的世界,我越發地看不懂了。

左赤峰支着我,虛弱道:“把我扶到車上!”

我聽話地将他扶過去,他剛靠到牆上,就封住了自己穴道。

“快走!”

“你這血流得厲害,我先給你包紮吧?”

“不必,我封了穴道!”他慘淡一笑,“若等他把穴道沖開,我們就走不掉了!”

我一驚,連滾帶爬地坐到車前,拽住缰繩道:“駕!”

車中人緩緩一笑,道:“卓琳,我又救了你一次,這一次,一千兩!”

我一時不知該哭還是該笑,只覺心情格外複雜,卻還是應道:“好,師父,下次回去,讓我爹一起結賬!”

他又是一笑:“你誤會了!”

“嗯?”

“我說的,是一千兩黃金!”

……

這個人,當真是名動江湖的左赤峰麽?

天色愈漸暗沉起來,路上情形也愈發地看不清楚,依稀間似乎還能聽見細細碎碎的腳踩在沙子上的聲音。我便更加不敢懈怠,幾乎屏氣凝神地往前行去。

天明時分終于到了下一座城池,在左赤峰的指引下,我扶着他進了他城東頭的房子。裏面有個正在為花草澆水的老頭,見我們進來,他忙放下水壺,扶住左赤峰道:“這是怎麽了?”

我将路上情形講了一遍,那老頭低罵道:“陳莽這小子,連尊卑都不分了麽?”

左赤峰面色更顯蒼白,可他仍是雲淡風輕道:“利益面前,六親都能不認,更何談這師侄之間的尊卑!”

那老頭點點頭,将他扶到裏間榻上,剛剛還義憤填膺的表情瞬時消失無蹤:“說得也是,要不我說,這燙手山芋般的徒弟,你管她幹嘛?”

顯然,他這說的是我。

若在平常,我定要與他理論一番,可今日,我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倒不是詞窮,而是想到左赤峰将我護在懷裏被砍得鮮血淋漓的場景,心裏就難過得無以複加。

那人将他肩上衣撕開,小心擦拭着血跡,又道:“你可別說什麽是為了錢,這麽些年來,也沒真在她這裏見着幾個銀子!”

左赤峰聲音有氣無力:“不是都說一日為師終生為父麽?我既然是他師父,就要有個師父的樣子不是?”

我詫異地看向他,卻見他趴在榻上,饒是秋日,額上也是細汗涔涔。

他竟說,一日為師終生為父?

之前在顏府時,顏石清待我尚且沒有一點父女情分,他不過是顏卓琳花錢拜來的師父,如今卻能待我如此好,甚至不惜以命相博,卻全是因了這句,一日為師終生為父麽?

那老頭将那毒血引出,拿到鼻間聞了聞,嫌惡道:“你且等着,我去研究研究,這到底是什麽東西?”

說罷,他便目不斜視地踏步走了出去。

我仍在旁邊發呆,左赤峰忽然喚道:“卓琳!”

“怎麽了?”我下意識回道。

他卻虛弱一笑,又換上之前和我讨價還價的表情:“為師餓了,你是不是該伺候為師用下早膳!”

我鼻子微酸,輕道:“我這就去給你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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