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随着話音落下, 江月循着聯玉的視線看過去。

只見本空無一人的拐角後頭,默默走出來一人。

來人一襲書生袍,手上拿着幾本書, 不是宋玉書是誰?!

被人察覺到自己躲在暗處窺視,宋玉書也鬧了個大紅臉,忙解釋道:“月……江二姑娘,抱歉。我是來尋恩師的。”

“是認識的?”聯玉斂起肅穆防備的神色,輕聲詢問江月。

江月點頭,而後問宋玉書道:“既是偶然遇到,你直接上前便是, 為何躲起來?”

宋玉書臉紅脖子粗的支支吾吾半晌。

自從和江月退親後,他便回了縣學一邊求學一邊接下各種散碎的活計,想着早日把江家的聘財歸還。

或許是他的努力感動了江河, 江河沒再對着這個從前的門生冷言冷語了, 還幫他介紹了一些私活兒。

關于這些私活的事兒,自然不方便在縣學裏說。所以他才趁着午休的時辰, 出來了這一趟。

而到了江宅附近,近來總是失神的他才恍然想起, 江河說過, 讓他無事不要去家裏尋他。

于是他站住了腳, 擡頭就看到江月跟一個少年從宅子裏頭出來。

兩人并肩而走,雖然未做出任何親密舉動, 可大庭廣衆之下,能挨那麽近說話,便已經證明關系匪淺。

更別說, 那姿容出衆的少年,身上穿着的還是他退回江家的那件袍子。

鬼使神差的, 他就不敢上前了,縮到了拐角處。

江月看宋玉書的眼神不住地往聯玉身上掃,這才後知後覺地感覺到了些許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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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任未婚夫穿着前任未婚夫退回來的衣裳這種事,也得虧她是換了個芯子的修士,不然換成臉皮薄的小姑娘,怕是已經羞臊得恨不能找個地縫鑽了。

江月摸了摸微燙的臉頰,道:“既沒什麽事兒,我們就先走了。”

“等等!”宋玉書忽然出聲,又看了聯玉一眼,“江二姑娘能不能借一步說話,我把銀錢……”

是了,再尴尬也不能不要銀錢。

總不能欠債人主動還銀錢,她這債主還不要吧?

江月便颔首,跟他往旁邊走了幾步。

宋玉書從懷中掏出一個小銀锞子,“這裏是五兩銀子,本是想湊十兩,換成小額銀票再送上門歸還的,但沒想到今兒個會這麽湊巧遇到。二姑娘若是信不過,可以找附近的商鋪借戥子……”

江月說不用,信得過他。

畢竟那秦氏為人很差勁,宋玉書的為人卻在為數不多的接觸裏,很讓人放心。

而且若不是真心籌備還債,這才半個月,他也籌措不出五兩銀子。

“我身上也沒帶個紙筆,不方便寫收據。”

宋玉書也說不礙事,“我也信得過二姑娘的為人。”

江月掂了掂到手的銀子,臉上的神色輕松了一些,再次提出告辭。

沒成想,宋玉書又出聲道:“容我多嘴問一句,這位面生的小公子……”

是了,宋玉書日常都在縣學,最近都未回南山村,所以并未聽到江家放出去的消息。

這上頭沒必要遮遮掩掩的,江月就坦然道:“他是我父從前聘親過的武師,也是即将與我成婚的夫婿,喚作聯玉。今日我們就是來給大伯父送喜帖的。”

她倒是淡定,但宋玉書的反應則激烈多了。

他方才還脹得通紅的臉頓時變得煞白,不敢置信道:“這……這麽快?”

“百日之期近在眼前,也不算快。”

“可是……”宋玉書神色糾結,嗫喏了半晌才痛心疾首道:“可是他的腿……二姑娘怎可為了保全家産,委身于一個殘廢之人?”

江月一直對他感觀不差,因此才願意跟他多說幾句,聽到這話卻是蹙了眉頭,也不由轉頭看向聯玉。

雖然她跟宋玉書走開了幾步,但練武之人本就耳聰目明。

是以縱使他唇邊還噙着淡淡的笑,江月也确信他是聽到了,并且不高興的。

正如江月所料,聯玉本不好奇他們二人私下說甚,沒有刻意去聽。

但那姓宋的書生,眼神卻一直往他身上掃,想讓他不注意都難。

眼下他臉上的笑容未變,卻在江月看過來之前,已經用足尖踢了一顆小石子在手裏。

……以他現在恢複的內力,一顆石子自然是打不死人的。

但打傷眼前這文弱書生的筋脈,也讓他也當上十天半個月的‘殘廢之人’,卻是不難。

不過他這假未婚妻似乎是跟這文弱書生有舊,而且為醫者,自古都有一副好心腸,好像當着她的面出手也不大好。

畢竟後頭還得仰仗她治傷,還是得給她幾分面子。

聯玉心思百轉,這才沒有直接出手,卻聽江月不悅地出聲道:“他是殘疾,不是殘廢。”

“這……這有何區別?”宋玉書未曾想過昔日的未婚妻不止變得處事沉穩鎮定,不怒自威的模樣更是比縣學裏最威嚴的夫子還讓人忌憚。

“他眼下身負殘疾是事實,卻并不‘廢’。”江月骨子裏繼承了師門護短的傳統,比起眼前的宋玉書,當然是跟他達成協議、且默契合作的聯玉更親近,所以說完更接着道:“而且有句俗語叫‘打人不打臉,當面不揭短’,縱然是事實,你這般言語,也實在侮辱人。我和他即将成婚,辱他等同辱我。宋公子請同我未婚夫婿道歉!”

宋玉書慌忙解釋道:“抱歉,我、我……”

見他已經致歉,江月也不跟他廢話什麽,轉身朝着聯玉微微颔首,招呼他一起走了。

宋玉書這才回過神來,讷讷地追了兩步道:“二姑娘,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麽呢?不過是覺得昔日的未婚妻,該尋一個起碼比自己好的夫婿。

亦或者說,他也是個普通男人,很難接受未婚妻在堅持跟自己退親之後,卻甘願嫁給一個腿腳不便的人。

說到底,不過還是不甘心罷了。

那邊廂,在聽清江月的話後,聯玉便已經随手丢開了手裏的石子。

江月這次沒再不顧他了,陪着他慢慢地往城門口走。

一路上,她也用餘光偷看了好幾次聯玉的臉色。

直到快到城門口了,聯玉才無奈道:“有話就說,學那書生的鬼祟樣做甚?”

“那個書生,人有些迂腐,其實也不算壞,而且……”

話還沒說出口,聯玉接口道:“而且他還跟你定過親。”

之前那秦氏上門,只在堂屋停留了一會兒,後頭他就陷入昏睡了。

等他睡醒,她那門糟心的親事也已經退掉了。

因為這也不是什麽好事,所以江月并未對他提過,許氏和房媽媽也只提過一嘴江月定過親、又退親了的事兒。得了聯玉‘不介意’的回複後便也不再多提,未曾具體告知對方是誰。

因此江月愕然道:“我不是要說這個,不過你怎麽知道?”

問完,也不用聯玉回答,江月自己想明白了。

也是,她跟聯玉交流起來一直很輕松,就是因為兩人都不蠢笨,且觀察細致。

方才那宋玉書那反常的反應,自然逃不過他的眼睛。

“他就是我父親在世時給我招的贅婿,不過我父親去後,他又考中了秀才,他母親便反悔了。因此親事作罷,我才需要百日內另外尋個贅婿……”

“好繼承家業。”聯玉翹了翹嘴角,語氣略帶幾分促狹。

江月不由又想到那個破爛到令人發指的小飯館,怨怼地瞪他一眼。

不過瞪完,江月也分辨出他這會兒的笑是真實的,便也跟着彎了彎唇。

“那你方才‘而且’後頭想說什麽?”

“我是想說,而且他還欠着咱家一百多兩聘禮沒還呢。你可別因為一時口舌之争,把人打壞了,那他可還不上咱家銀錢了。”

江月說着,卻看聯玉臉上笑容更盛,這時候她都忍不住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了——

難道他不是真的笑,而是怒極反笑,憤怒到極致的反應?

不然怎麽讓人罵了之後,越笑越厲害?

“我說真的。”江月認真地再次重申,“他說錯話固然惹人厭煩,但你要真把人打了,我還得給他治,沒得平白耽擱他還債。那小飯館你也見到了,想重新修葺到能住人的地步,且得花不少銀錢呢……你別笑了,我說認真的呢!你聽到沒啊?”

“聽到了。”聯玉總算止住了笑,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順勢把手裏一直拿着的絹花往江月發上一插,說:“回家了。”

江月摸索着把絹花摘下,從懷中拿出帕子包好,“我還有孝在身呢,等成親那天再戴。”

聯玉又笑了笑,說随你。

二人複又去城門口坐牛車。

又是半個時辰左右,二人回到了村子裏。

上午出去時,出了日頭,天色還算不錯。

此時卻是忽然陰沉了下來,還起了大風,隐隐就要下雨。

房媽媽已經拿着傘和披風在村口等着了,一見到二人,房媽媽上來先給兩人一人裹上一件披風,再一手攬一個,擁着他們往家回。

宅子裏,寶畫已經生起了炭盆,許氏則去盛出姜湯,一人給他們手裏塞一碗,讓他們快點喝了驅寒。

江月和聯玉一個是身體弱,另一個則是重傷未愈,确實都凍得不輕,臉色發白。

熱辣辣的姜湯下肚,兩人才緩過來一些,吐出一口長氣。

房媽媽心疼壞了,說:“早知道突然變天,說什麽也不讓姑娘和姑爺外出了。沒過幾日就是婚期,在這檔口生病就不好了。”

江月說還行,“城裏真的不冷,路上的行人還都只穿夾衣,沒穿襖子呢。是出城以後才忽然變了天,起了風。”

她們肯定想知道自己進城半日做了什麽,所以江月又把自己去巡鋪的事情說與她們聽。

“祖父留下的鋪子還帶個小院,倒是挺寬敞。格局和這老宅差不多,雖荒置了許多年,但好好收拾一下,卻也能住人。尤其是那鋪子從前畢竟做的是吃食生意,是以竈房比咱家現在的還大一些,竈眼也有三個。也省的像現在似的,我有時候用大鍋熬藥湯,房媽媽便不方便做飯了。”

說完,江月沒忘了自己的‘道友’,一邊說:“聯玉也挺喜歡那裏的,是吧?”

一邊用手肘拐了拐坐在自己身旁、正捧着姜湯慢慢喝的聯玉。

聯玉被他拐的嗆了一下,卻還是配合地違心道:“那是确實還不錯。”

他們說話的時候,許氏和房媽媽又拿起針線在做女紅了。

江月的嫁衣是江父還在時就為她準備的,但男方的喜服卻得現做。

而且聯玉的替換衣裳也不夠,到現在還穿着宋家退回來的外衫,暫時對付幾日還好說,總不能天長日久的只這麽一件衣袍。

因此兩人便分工明确,針線好些的許氏給他縫制喜服,針線粗糙一些的房媽媽便給他縫中衣和常服。

聽着江月這話,許氏和房媽媽便明白過來她是要搬到城裏去。

許氏其實覺得住在村裏也挺好的,雖冬日裏确實有些冷,但搬到城裏去花銷真的要高出不少。

但馬上女兒成了家,便也是大人了,又是當着女婿的面,不好一下子駁了她的話,便看向房媽媽。

房媽媽停了手,想了想道:“姑娘說的是,夫人和姑爺的身子都不好,冬日這村裏确實冷的不成。不如老奴帶着寶畫去打掃一番,等姑娘和姑爺成婚後,就帶着夫人一道搬進城裏住。老奴和寶畫就守在這老宅裏。每隔一日或者兩日,去做一次活兒。”

江月和許氏立馬都不說不成!

母女倆再沒把房媽媽和寶畫看成下人的,哪兒有他們自己搬到城裏去,留房媽媽和寶畫在老宅挨凍的道理?

再說房媽媽和寶畫這還背着她們不肯吃細糧呢,怕是等她們一走,她們更舍不得吃喝。

許氏難得地有了一次主見,堅定地道:“要搬一起搬,要留就一起留。一家子哪兒有分開的道理?”

江月也點頭附和。

房媽媽便沒再多說。

不過江月也知道房媽媽心中的顧慮,說到底還是擔心搬到城裏開銷太大,加快坐吃山空的速度。

“那這樣吧,”江月換了個說法,“等我和聯玉完婚,咱們先搬到城裏去過冬。這期間呢,我就試試看能不能在城裏尋摸到營生。若營生能開展了,咱家有了進項,便在城裏安家。若不能,開春再搬回來就是。”

這法子倒是不錯,左右只是去城裏過個冬,花銷再大也不會多到現在的江家難以接受的地步。

許氏和房媽媽便都點了頭。

正說到這兒,大門就有了響動,原是大房那邊送給江月添妝的東西到了。

這份添妝裏頭有鴛鴦喜被兩床,料子兩匹,小銀簪子兩支,銅鏡兩塊,木梳子一雙,紅燭一對……

都是些雖不名貴,卻很實用、且成雙成對,代表了各種好意頭的東西。

一眼就能看出了花了心思的。

核對過禮單沒錯之後,房媽媽把人送出了老宅。

許氏看着難免有些自責地道:“早知道不該聽你們孩子說一切從簡,如今看着,咱們自家準備的,竟還沒有你大伯家給的多。也是我這當娘的不夠盡心。”

江月挽上許氏的胳膊輕輕晃了晃,“娘怎麽這樣想?不應該說咱家幸虧沒有準備很多東西嗎?不然好多相同的東西,也不知道哪年能再用上,擱在家裏也是落灰,沒得浪費了。”

說完她又習慣性地用另一邊胳膊去拐聯玉。

聯玉這次早有防備,敏捷地躲開了,穩穩地端着湯碗,帶着笑意道:“小姐說的是,您別自責。”

許氏的情緒來得快也去得快,被他們幾句話哄好了。

轉眼就到了江月和聯玉的婚期。

成婚前一日,江月在屋裏試了一下嫁衣,确認沒問題之後,便把嫁衣在床頭堆疊好。

房媽媽領着寶畫忙進忙出的,借了附近村民家好些個桌椅,留作明日待客用。

許氏幹不得體力活,便把喜糖、紅雞蛋、喜餅等東西一一看過,确認萬無一失。

江月從屋裏出了來,有心要幫忙,卻被她們以‘哪兒有新娘子成親前一日還幹活的道理?’給擋了回去。

她無所事事,便晃到了後院。

聯玉正在劈柴。

這幾日家裏都在籌備婚禮,江月只需要琢磨往後的營生,其餘時間都沒什麽事,便每夜都能在不影響自己休息的前提下,于空間裏接出滿滿一杯靈泉水。

在靈泉水的加持下,又經過又一旬多的服藥和休養,他的身子又好了一些,行動越發自如,也不至于行走站立的稍微久一些就難以支持。

只是內傷還得來日方長的調養,眼下還正處于通過咳嗽排出體內淤血的階段。

于是便能看到容貌俊美、身形颀長單薄的少年,一手拿着帕子捂嘴咳血,一手拎着斧子舞動得虎虎生風劈柴的奇異場景。

江月抱着胳膊靠在門框上看了會兒,道:“我确實說過,适當的鍛煉有助于你身體的恢複。但你要閑不住也尋些別的事情做,等明日完婚後,咱們便要搬進城裏去了。這麽些柴火也帶不走。”

聯玉沒吭聲,只擡眼看了她一眼。那眼神裏也滿是無奈。

江月這便懂了,估計他這也是遭遇過‘哪兒有新郎官成親前一日還搶着幹活兒的道理?’這句話,所以才無所事事到在這裏劈柴消遣。

果然話音未落,寶畫已經從前頭過來奪聯玉手中的斧子了,又把兩人各自趕回屋,說:“就算是我,也知道成婚前一日,新娘子和新郎官不得碰面呢!姑娘也別盯着姑爺瞧了。你倆再有話說,也等着明日洞房慢慢說。”

這丫頭說話依舊直來直往,即便心知肚明是假成婚的江月和聯玉,都被她這大辣辣的話說的有些發臊。

江月笑着啐她一口,便回了自己屋裏。

沒多會兒,許氏也進了來,挨着江月坐下,而後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冊子放到江月手裏。

并不懂凡人成婚規矩的江月随手接過一翻,頓時鬧了個大紅臉,又騰的把小冊子給合上,“您怎麽給我這個?”

許氏笑看她一眼,“明日你就是大人了,自是該懂這些了。娘跟你說,你別不好意思,這種事上頭,我們女子容易吃虧受傷。所以得當心一些。”

江月心道她和聯玉自然是不會發生什麽的,但也不好和許氏明說,便只道:“那也是往後的事兒了,眼下他那身子,看着好像能下床了,其實且還得調養呢。”

“也是。”許氏說着,便沒再勸說江月現下就習看那避火圖,只讓江月收起來,來日圓房之前看。

江月把小冊子塞到枕頭下面,又發現許氏雖然滿臉的笑意,但眼神卻透着一股若有若無的憂傷。

也是,江父從前最寶貝女兒的,前幾年就不止一次說起往後嫁女時,他這當爹的要如何如何。

眼下,最在意這件事的人卻不在了。

而且即便她不是出嫁,而是招贅,完婚之後也代表長大成人,可以支撐門庭了,不再是從前那個事事都需要依附母親的小女孩兒了。

許氏這做娘的,心裏當然是既替她高興又有些糾結不舍。

江月便尋了話頭道:“今兒個天确實冷,咱們好久沒有一道睡了,不若咱們一起睡?”

抱着柴火來給燒炕的寶畫進了來,小小聲嘟囔道:“我也想跟姑娘睡呢。”

江月說成啊,“那咱們就都一起睡,喊上房媽媽一起,咱們晚上好好說話。”

要擱平時,按房媽媽持重的性子,未必肯同意,少不得勸着許氏和江月早些休息。

今兒個麽,家裏新娘子最大,她便也笑着應下了。

于是後頭四人排着隊洗了個澡,便都包着頭發擠到了一個炕上。

等待頭發晾幹的時候,江月就特地對房媽媽道:“有個事我早就想說了,媽媽別一口一個‘老奴’了。您總說是積年的習慣難改,但明日我成婚,母親又不能太過操勞,好多事兒都是您出面主持。到時候您在一口一個這樣的自稱,難免讓人看輕,覺得您還是我家的下人。媽媽就跟寶畫一樣,從今往後稱‘我’就行了。”

房媽媽連忙擺手,“是寶畫這丫頭沒大沒小,從前就胡叫一通,得虧夫人和姑娘不和她計較。再說老奴本來就是……”

江月不緊不慢地道:“剛媽媽還說新娘子最大呢,您這是想讓我明日成婚都笑不出來?”

房媽媽這才沒有堅持,笑着應承下來自明日開始就改口。

後頭一家子撿了些家常閑話聊了聊,很快便到了入睡的時辰。

因屋裏不止有睡熟後、就全完不知事兒的寶畫在,所以江月晚上就沒再進空間去接靈泉水。

一覺睡下去,剛到後半夜,房媽媽就輕手輕腳起來了。

天亮前,來掌勺的廚子、來給江月梳頭的全福太太和被雇來幫忙做活的婦人等便都要到了。

所以她得起來先把熱水燒上,燒好就得喚新娘子起來梳妝打扮了。

房媽媽一邊想着今日婚禮的流程,一邊去往後院抱柴火。

剛到後院,卻看小廂房的門居然開着,而聯玉正背對着她站在院子裏。

“姑爺怎麽這會兒就起了?”房媽媽一邊說話,一邊耳邊似乎又聽到了‘撲簌簌’的聲音,眼前更是依稀飛過一個小小的白影,納悶道:“再過兩日就要入冬了,怎麽這會兒還有鴿子?”

聯玉轉過身來,咳嗽了兩聲,如往常一般乖順地笑道:“媽媽說的是,這天氣哪兒來的鴿子呢?我剛也是聽着聲響覺得稀奇,才出來瞧了瞧。”

“再稀奇也沒有姑爺的身子重要。”房媽媽說着也顧不得想太多,只催着他回屋裏去,回頭等她燒好了熱水,給他送水進去洗漱。

天邊剛泛起蟹殼青的時候,江月便被喊起來了。

她剛把柳枝叼進嘴裏,牙還沒刷完,負責梳頭的全福太太已經到了。

所謂全福太太,就是父母健在,丈夫和睦,兒女雙全的婦人。

“一梳梳到尾,二梳舉案齊眉……”全福太太一邊念着祝福的唱詞,一邊象征性地給江月通了一遍頭。

而後便有手巧的梳頭娘子接手,給江月梳起繁複的發髻。

江月雖有些不大習慣這些複雜的禮節,但看許氏眼眶發紅、唇角帶笑的看着自己,她也沒有露出不耐煩之态,乖順地配合着走完了流程。

不過等到上妝的時候,江月還是向許氏詢問說能不能把妝弄的淡一些?

畢竟她不是嫁為人婦的新娘子,大部分時間只需要待在喜房裏。

而是要出面招待賓客的主家。

到時候她忙進忙出,難免出些汗,這濃妝要是半脫不脫的,丢人不說,還得回屋重新再補,且得麻煩一遭。

桃腮杏眼的女孩兒在梳了個精致的發髻、換上大紅色的喜服之後,少了素日裏的幾分清冷,多了些許嬌憨妍麗。

許氏看着她,不自覺地出了神。

江月猜着她估計是又想到江父了,便也不再抱怨,讓梳頭娘子照常給自己上妝。

回頭丢臉就丢臉吧,今日說是她成婚,其實還是讓許氏高興更重要一些。

等她這邊裝扮完畢,外頭也開始的賓客也先後到了,人聲漸漸喧鬧起來。

于是幾人也不在屋裏待着了,江月扶着許氏出去待客。

因沒想着大操大辦,所以除了縣城裏的大房外,只邀請了族中五服內的近親。

但架不住江父在世時人緣太好,因此聽到江家二房辦喜事,村子裏、甚至其他村子裏上門來道喜的人也不在少數。

那麽些人,老宅裏自然是招待不下的,但房媽媽事先已經想到了這一層,便多準備了許多喜糖和紅雞蛋,正好派給他們。

很快到了天光大亮的時候,江月讓應酬個把時辰的許氏進屋去休息,自己則接着等在門口。

沒多會兒,五服內的族親都先後到了。

五服之內的親戚說是近親,其實平時來往也不多,也就婚喪嫁娶那樣的事兒才見一面。

所以其實也沒有太多話可以聊,江月按着房媽媽的指點一一喊過人後,再簡單的寒暄兩句,便請他們進屋落座。

本來氣氛還挺好的,卻聽一把略為熟悉的蒼老女聲忽然不冷不熱地問道:“怎麽不見你娘,也不見你大伯父,更不見新郎官?總不能這偌大的婚禮,只你這新娘子裏外忙活吧?”

江月轉眼一看,發現問話的正是前頭來過自家、逼迫許氏過繼的堂叔母孫氏。

大喜的日子,又當着滿堂賓客的面,江月再看一眼一旁老神在在攏着袖子的族長,便猜到孫氏此番發難不只是個人恩怨,而是族長拿孫氏當筏子,不滿自己招了贅婿,既沒有讓族中子弟過繼、又沒把家産充進入族中呢。

是以江月雖心中不耐,但也只能耐着性子解釋道:“我母親懷着身孕,前頭忙活了半早上,我就讓她歇着去了。大伯父住在城中,怎麽也得等早上城門開了才能出來,算着時辰也快到了。至于我那夫婿,身子也有些不好,也是我跟他說可以行禮的時候再出來。”

孫氏冷哼道:“這四裏八鄉的,誰家成婚像你家這樣啊?沒得叫人笑話。”

說完,孫氏臉上忽然帶起嘲弄的笑,“也是,我聽說你家這夫婿,從前是你父親聘請的武師,這種莽夫不懂禮數也很正常。”

她兒媳婦楚氏幫腔道:“或者是那武夫長得醜陋不堪,堂侄女這才不好意思讓她在門口待客,免得吓壞咱們。”

族親中還真有跟孫氏、楚氏這對婆媳倆臭味相投的,竟也都跟着笑起來。

江月的好脾氣也很有限,臉上客套的笑容淡了下來,她正要把話頂回去,卻看正哂笑的楚氏等人忽然止住了笑,兩眼發直地盯着她身後——

她轉過臉一瞧,原是聯玉出來了。

他換下了那件其實并不适合他的書生袍,穿上一身剪裁得體的大紅喜服,黑發也沒有束起,而是用紅色發帶紮成一個高馬尾。

這身更适合他的着裝打扮,将他襯托得意氣風發,顏色越發出塵。

所以也難怪連同楚氏在內的一衆媳婦看得愣住,連江月這素來知道他模樣好的,都忍不住多瞧了幾眼。

聯玉施施然走到江月身邊,模樣出挑的兩人并肩而立,仿佛畫中走出來的神仙眷侶,那更是讓人看的挪不開眼。

聯玉對着一衆族中長輩歉然一笑,“我确實身子不好,剛在屋裏喝了藥才出來,實在失禮。還請長輩們原諒則個,莫要同我計較。”

孫氏沒好氣地瞪了兒媳婦楚氏一眼,把楚氏瞪回神了,而後把聯玉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繼續雞蛋裏挑骨頭道:“這就是你那夫婿?倒不像是粗人莽夫,只是看着也忒文弱了些,看着走路都走不快的樣子。招個這樣的夫婿,你可別像你娘似的,年紀輕輕就克死了男人……”

說到許氏,那絕對是觸到江月的逆鱗了。

她沉了臉,下意識地把手伸進寬袖,恍然想起今日穿的是喜服,所以平時不離身的銀針并不在身上。

而聯玉快她一步,一邊說着:“您雖是長輩,卻也不能說這樣的話侮辱我岳母。”

一邊捂着心口咳嗽起來,咳的面色慘白,仿佛是因為太過着急而觸動了傷情,随時會背過氣一般。

江月見了,連忙道:“你別……”

孫氏又嘬着牙花子冷笑,這一支的二房眼看着是真不行了,雖說沒有成為絕戶,但這招來的贅婿卻是一看就短命的,還沒争上兩句就眼瞅不成了。而這江月,自己都罵到她親娘頭上了,這會兒了還只會喊着‘別’,估摸是還想着息事寧人呢,也是個蠢笨無用的東西!

孫氏的嘴剛裂開,卻突然眼前一紅,臉上一熱——

聯玉對着她兜頭兜臉噴了一大口黑血!

其他賓客立刻着急忙慌地圍了上來。

“不好啦,這老婆子把新郎官氣吐血啦!”

“剛我聽着這老婆子嫌這嫌那的,就覺得刺耳。只想着是江家的家事,才沒插嘴呢。”

“天殺的老婆子,這麽好看的新郎官,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可得把這老婆子抓去報官!”

“對,把這老虔婆抓去見官!”

在衆人一聲高過一聲的打抱不平中,江月穩穩托住站立不穩的聯玉。

那孫氏駭得面無人色,臉上的血污都顧上不擦,一邊後退一邊道:“不是我,不是我,是他自己本就身子差!我什麽都沒幹!”

而後撥開人群,逃也似的跑了。

而和孫氏一唱一和的楚氏等人,則也立刻跟着一并躲了。

連族長都吓的面若金紙,說去好好問責孫氏一番,而後也腳下抹了油。

等到這幾個糟心的親眷離開,方才還歪在聯玉便緩緩睜開了眼,神色迷茫又陳懇地道:“讓諸位擔心了,我這咳血之症也不是要命的毛病,只是方才氣急攻心,才看着駭人,讓諸位擔心了,實在抱歉。”

他病恹恹的還特地出來待客,此時也是只顧着拱手道歉,都來不及擦擦唇邊的血跡。

留下的都是真心來道賀的賓客,哪兒會跟他計較?

這個誇他有孝心,那個說他為人實誠,不愧是江月挑中的夫婿……

一籮筐的賀喜接踵而來,婚禮上随即又恢複了熱鬧。

江月也總算能在他耳邊說出了那尚未來得及說出口的話——

“你別點自己的穴位催着吐血啊,這要是沾到你身上,這喜服不就毀了?!我還想着這麽好的衣裳只穿一次,後頭留着也沒用,還能賣些銀錢呢。你且等我回頭拿針紮她不就完了?保管叫大夫來了都查不出任何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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