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衆人一起扶着老夫人進了府, 侍立在謝老夫人的身側的一個媽媽詢問道:“小娘子是?”

“她是救我的人,而且她很會……”成哥兒頓了頓,把到了嘴邊的‘她很會紮人’給咽了下去, “很會治病!我前頭感染了風寒,都沒吃藥,一下子就被她治好了!”

後頭謝府的大夫也過來了,給出的診斷結果同江月一般無二。

又過了一刻多鐘,謝老夫人眼皮顫抖,口中還在念叨着‘成哥兒’。

成哥兒乖乖地守在他祖母床前,立刻拉住她的手, 應道:“我在呢,我回來了!”

很快,謝家老夫人醒轉, 看着成哥兒呼出一口長氣, 說:“不是做夢就好!”

她雖然才暈倒,但卻是堅持立時起了身, 一頭銀絲攏的一根不亂,而後拄着拐杖從內室出了來。

花廳裏, 江月正在品茶。

方才謝家老夫人暈倒, 場面頗有些混亂。

但很快, 下人們就各司其職,請大夫的請大夫, 待客的待客。

她被引着到了花廳,也不曾被怠慢,下人們依次呈上燃着紅羅炭的炭盆和上好的茶水點心。

一盞茶還未吃完, 謝家老夫人便出了來。

“小娘子,老身這廂有禮了。”臉色仍不算太好的謝家老夫人進了花廳之後, 便對着江月行謝禮。

江月連忙起身,讓謝家老夫人不必客氣。

兩人再次落座,謝家老夫人給了身邊的媽媽一個眼神,很快十兩黃金也裝在托盤裏呈送上來。

謝老夫人不悅地蹙了蹙眉,而後對着江月歉然笑道:“家中下人不懂事,我讓他們兌成銀票,小娘子再寬坐坐,稍待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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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看江月打扮的普通,又是孤身前來,怕她揣着鼓鼓囊囊的一兜子黃金出門,招來觊觎。

換成銀票,則确實輕便的多。

江月在心中暗贊一聲,眼前的老夫人不止通身的氣度讓人不敢小觑,心思也委實玲珑!

左右她也要跟老夫人提一提蒙汗藥的事兒,便說等一等也無妨。

随後謝老夫人又問起江月是如何尋到成哥兒的。

方才在屋裏的時候,她已經簡單地詢問過成哥兒,但成哥兒固然早慧,到底也只是個五歲的孩子。且遇到江月等人的時候,他已經暈死過去。

所以只說自己醒來的時候,就已經到了江家宅子裏。

江月既不誇大其詞,也不準備大事化小,就把當日的情況如實相告。

聽完,謝家老夫人的臉色沉了沉,又致謝道:“得虧你家人警醒,若換成個粗心大意的,我家成哥兒怕是真的要喪命于馬蹄之下了。”

而就在這時,謝家其他主子也陸續從外頭回了來。

打頭的是兩個身披鶴氅的男子,年歲相當,看着都不到三旬。

便是謝家大老爺和二老爺了。

後頭回來的,是兩個婦人,也是二十幾歲的年紀,便是大房繼室陶氏,和二夫人金氏了。

四人都是風塵仆仆,尤其是謝家大老爺和二老爺,估計是前頭日夜兼程從外地趕了回來,而後便開始四處尋人了,所以連胡茬沒空刮,瞧着頗有些狼狽。

他們雖然都得了消息,知道成哥兒已讓人送回家裏,但并沒有因此就敢态度輕慢,進來後依次給老夫人問了安,見了禮,便低着頭垂手而立,大氣都不敢出。

“你們好,很好,好樣的。”當着江月這外人的面,謝家老夫人并未發作,只是肅着臉,以威嚴的目光掃視過他們幾人,最後視線停留在陶氏和金氏兩個兒媳婦身上,語氣平常地說了這麽一句。

也就是這麽幾個字,吓得謝家兩房主子個個都面無人色,立刻都跪了下來。

“都起來!”謝老夫人用拐杖拄地,“當着外人的面,成何體統?!”

兩房人也不敢争辯,又乖乖照樣,立刻從地上起了來。

謝老夫人此時又身形晃動,江月就坐在她旁邊,再次伸手去扶,順帶給她搭了個脈。

“您別動怒,雖說您前頭确實無恙,但若是情緒再波動,恐有偏枯之症。”

偏枯,也叫大厥、薄厥,最通俗的稱呼便是中風了。

算是年長者裏頭十分高發的病症之一。

聞言,謝家兩房人都齊齊變了臉色。

謝大老爺此時才說了進門後的第一句話,“如今府中只有跟着成哥兒回來的王大夫,王大夫擅長的也是兒科。現下母親身體不虞,是不是去請善仁堂的大夫來為您調理身體?”

謝老夫人拍了拍江月的手背以示感謝,轉頭道:“不必,這江小娘子須臾之間就能診脈斷症,有她在就好。”

診脈斷症雖是每個大夫都必須會掌握的技能,但大多都需要一個略顯漫長的過程。

甚至講究一些的大夫,還會要求四周環境安靜,不能有半點兒讓他分心的動靜。

是以懂行的人光從這個,便能知道江月醫術不差。

謝大老爺應是,而後便不再多言。

老夫人既發了話讓她來診治,這也就代表自家年前還能再來一筆進項,江月自然也不推辭。

為老夫人詳細的診過脈後,江月便要了紙筆,開了一副調養身體的方子。

謝老夫人也不提讓府裏的兒科大夫來掌掌眼,直接就讓身邊的媽媽去按着抓藥。

江月又上頭給老夫人推拿了半晌,确認她的情緒已經平複,加上謝家人也已到齊,便開口道:“您老莫動怒,其實今遭成哥兒走失,并非純粹是家人的疏忽,而是有人刻意為之。”

說着她便道出那蒙汗藥來。

謝老夫人雖威嚴,但對江月一直很和顏悅色,此時聽說一家子都是讓人藥翻了,才差點讓成哥兒走丢。她沒再看向兒子兒媳,而是蹙着眉若有所思。

她思考事情的時候,屋子裏就越發安靜了。

過了半晌,謝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背,說:“你有心了,這事兒我明白了,後頭會查。時辰也不早了,留下用個飯可好?”

若換成其他人,江月肯定會腹诽這是真明白還是假明白?別跟前頭家裏其他人似的,只以為是盜匪作亂。

但對着精神矍铄、眼神清朗的謝老夫人,江月便不會有這種想法。

因想着聯玉還在外頭等着她,江月便推辭道:“家人還在等我,今日便先回去了。”

中風可不是小事,需要悉心調養,江月和謝老夫人說好,翌日再來為她診脈,便起身告辭。

謝老夫人力有不逮,便沒有相送,只讓兩個兒媳婦送江月出去。

先前陶氏和金氏一直一言不發,江月便下意識地以為她們妯娌二人都是寡言少語的性子。

但從謝家老夫人跟前離開後,陶氏和金氏不約而同地呼出了一口長氣,就打開了話匣子。

陶氏雖是家中長房媳婦,但因為是續娶,所以比金氏還小幾歲,如今才剛到二十,她圓眼鏡圓臉,長得十分可愛讨喜,拉上江月的手,對着江月千恩萬謝,“若成哥兒真有個三長兩短,我可真是沒活路了!多虧小娘子仗義相助,我真的特別特別感謝你。”

說着就要把手腕上的金镯子捋到江月手上。

江月忙道不可,“酬金我已經拿到了,大夫人莫要再客氣。”

鵝蛋臉、桃花眼的金氏也連忙拉住自家嫂子,倒不是不舍得給個金镯子,而是提醒道:“這镯子是年前母親特地讓人給你打的!”

陶氏連忙住了手,感激地看了金氏一眼,“還好你提醒我,不然回頭讓母親知道了,又得吃通挂落。”

說着陶氏又要伸手摸頭上的金釵。

金氏越發無奈,“那也是母親給的!嫂子別找了,咱們回來祭祖,你又是咱家的長房媳婦,從頭到腳的首飾都是母親使人打的!”

陶氏這才悻悻地放了手,眨巴着水靈的眼睛跟江月致歉。

金氏無奈地看她一眼,然後也親切地拉過江月的手,說:“小娘子莫同我大嫂計較,她雖然看着比你年長幾歲,但心性兒還不成熟。”

江月忍不住彎唇笑了笑,說真的不礙事,她反正本也沒準備再要陶氏的首飾。

兩人一左一右把江月往外送,因謝家宅子實在闊大,比穆家的宅子還大不少。

是以說了會子話,也不過才道二道門。

金氏怕小嫂子再惹出笑話,便由她開口和江月攀談道:“我們很少回縣城,從前便也不知道縣城中還有江小娘子這樣的妙人,不知道您師從哪位大夫?如今在哪家醫館坐診?往後尋小娘子,也便宜些。”

“家父從前在京中做藥材生意,為我請過先生,但更多的還是自己摸索。所以若是兩位夫人信不過我,其實也可以讓府中大夫檢驗我開的方子,我是無礙的。”

金氏忙道:“我不是那個意思,小娘子千萬莫要誤會。母親都信得過你,哪兒輪的到我來置喙?只是我倆身上也有些不好,也吃了不少藥但都不見好,而且一些事也不方便和男大夫說。是想請小娘子為我們二人看看,這才多提了一句。”

“那我為您二位診診脈?”

陶氏先把手腕遞送到江月眼前,江月剛把手搭上,就聽到後頭傳來腳步聲。

原是謝老夫人身邊的媽媽過來了,她也并沒有擺譜,只是笑着解釋道:“老夫人見兩位夫人久未回來,便使老奴來瞧瞧。”

其實倒也不怪謝家老夫人催的緊,而是她做事素來雷厲風行,這會兒已經開始查起那蒙汗藥來了。

陶氏和金氏作為受害者,自然也要被問話。

陶氏連忙把手收回,金氏也不敢再和江月攀談,腳步也比之前快了不少,很快就将她送到了門口。

江月請了她們止步,不必相送,陶氏和金氏連忙對她福了福身,見了個禮,便腳步匆匆地跟着那媽媽回去了。

此時前頭把謝宅圍得水洩不通的城中百姓聽說謝家的公子已經尋回,便都已經散了。

江月便很順利地出了來,而後在臨街的一個茶水攤上找到了聯玉。

“才說你不舒服,怎麽等人也不找個暖和的地方?或者是直接回家等我。”江月說着,語氣中不由多了一絲嗔怪。

聯玉情緒不高,沒有像往常似的打趣回來,而是神色淡淡地道:“無事,這裏能看到謝家門口。不至于跟你錯過。”

他這樣子可能是真的有些不舒服了,江月便也沒再久留,摸了幾文錢結了賬,而後拉上他的手腕,順帶給他把個脈,便和他一道往家走。

聯玉的脈象她是日日都在診的,也不過分開個把時辰,所以這次他的脈象依然沒什麽不對。

但他本就一身的內傷,平時他面上不顯,也不過是靠着強大的意志力,強行忍耐罷了。能忍耐也并不代表他真的感覺不到疼痛了,所以江月也沒有見怪。

想着他特地跟來,應也是覺得對謝家有些好奇。

所以不等他發問,江月就把謝家的情況講給他聽:“那位老夫人好威嚴,不茍言笑,真的是好氣派,謝家在她的治理下,委實是井井有條,規矩嚴謹。上到主人家,下到奴仆,都進退有度。”

想到活潑的陶氏,江月忍不住彎了彎唇,“應該說在老夫人面前都進退有度。不過既然謝家能養出性子跳脫的夫人,想來老夫人素日裏對待家中的小輩應也不算嚴苛,家中的氛圍非常不錯。”

說着話,兩人都快回到梨花巷了,聽了一路的聯玉才開口問道:“謝家……可有什麽怪異之處?”

“蒙汗藥的事兒?我看老夫人的意思是要先私下審問,我見老夫人心中有成算,便也不大想攙和他們的家事,又想着你在外頭等我,就先離開了。不過說好明日再上門去給老夫人診脈,明日應也知道結果了。”

“除了這個呢?”

“旁的……”江月思忖着道:“那就是謝家看着不像普通商戶人家?我家從前也算富裕,京中的宅子不比謝家的小,奴仆也不比謝家少。但總覺得哪裏不大一樣,我也說不上來。另外就是謝家兩房人對老夫人的态度,好似有些恭敬過頭,而親近不足。”

說到這兒,江月就看到了等在巷子口的寶畫。

寶畫也瞧見了他們,小跑着上前,說:“姑娘,您沒事兒吧?”

江月好笑道:“我不過是把成哥兒送回謝家,能有什麽事兒呢?”

寶畫道:“姑娘不知道,這謝家可不是一般人家!”

原來,寶畫他們雖然沒跟着江月和聯玉一道去謝家,但回到梨花巷,就聽街坊四鄰都在議論謝家丢了孩子的事兒。

那尋人啓事貼的全城都是,且還許諾了豐厚的賞金是一遭,另一遭是這謝家老夫人的來歷十分顯赫。

謝家從前不過是這小城裏裏的普通的人家,雖不至于窮的吃不上飯,卻孩子衆多,也沒有餘糧。

那年宮中小選,挑選良家女子進宮為宮婢,謝家人為了幾兩銀子,把最小的女兒送了過去。

後頭那小女兒好多年都沒有音信——宮女到了二十九歲就能出宮,她都沒有回家來,家裏人都只當她在深宮大院裏頭沒了。雖說是一條人命,但那是去皇宮當差,誰敢多問,誰又有辦法去過問?

一直到十多年前,芳華不再的謝老夫人突然歸了鄉。

原來她沒有被放出宮,是因為她在深宮大院裏差事辦得好,被提做管事嬷嬷了。

到了頤養天年的年紀,得了主子的恩典,這才榮養回鄉。

至于她那些年為何沒有跟家中聯系,那時候的謝家二老早就離世了,甚至老夫人的幾個兄嫂都前後走了,便也沒人能過問。

謝老夫人就從衆多侄子、堂侄裏頭選了兩個伶俐、有眼緣的孩子過繼到自己膝下,帶着他們去了府城,而後自立門戶,成了戶主。

宮中的管事嬷嬷,可能在身份高貴的人眼中并不值當什麽,但對于平民百姓來說,可不是顯赫非常?!

那可是服侍過皇帝或者妃嫔的人吶!

也就是因為從前謝老夫人帶着過繼的孩子搬到了府城,且謝家其他留在縣城的親眷都行事低調,更因是十多年前的舊事,所以平時沒什麽人提起。

此時謝家再次出現在人前,自然惹得議論紛紛。

聽人說了這些,許氏她們自然有些擔心,怕謝家在謝老夫人治理下規矩太過森嚴,江月像前頭去了穆家似的,不好脫身。

江月聽寶畫複述了一通,恍然地點頭道:“剛我還跟聯玉說,這謝家看着跟一般的商戶人家不同,原是因為這個。謝家确實規矩森嚴,但老夫人對我卻很是和顏悅色,并未為難我,我這不就全須全尾回來了?”

後頭回到鋪子裏,江月再具體說了說在謝家的見聞,再把那百兩銀票拿給她們看。

許氏和房媽媽也就放下心來。

房媽媽回來後就沒歇着,此時已經把家裏簡單的打掃過一遍,也做好了午飯。

江月幫着端菜上桌,動筷子之前她想起說:“熊峰怎麽不見人?別是迷路了。”

聯玉道:“方才你進屋跟母親說話的時候,他已經回來了,我有些事情讓他去辦,所以便又出去了,不用管他。”

江月也沒追問聯玉讓他辦的是何事,只接着問起:“他後頭是怎麽個章程?”

前頭被風雪困在村子裏,熊峰又為了救江月他們受了傷,自然而然地留他在老宅吃住了幾日。

現下回了城,熊峰雙手的皮肉傷也恢複的差不多了,就也該議一議這個了。

聯玉道:“他有些事情沒完成,還得在城裏留一段時間。等事情結束,我自會讓他離開。不過他沒有落腳的地方,前頭是住在城外,不大方便。所以可能要在這兒借住幾日,也不用為他騰屋子,讓他宿在前頭鋪子就成。稍後他會另外尋地方的。至于銀錢方面……”

許氏笑着擺手,“阿玉說話怎麽這般見外?熊壯士是你的朋友,前頭更幫了咱家的大忙。前頭鋪子年前也不開門,借住幾日哪兒還提什麽銀錢?”

江月也是這麽個意思,畢竟熊峰确實救人在先,自家又剛得了一筆百兩銀子的酬金,另外還有謝老夫人的診金也是板上釘釘的進項,短時間內都不必為銀錢發愁。

她只是好奇,聯玉的态度怎麽變了。

根據她幾日觀察,熊峰應該是想留在聯玉身邊的,而聯玉則不想他留下,甚至在進城之前,聯玉還不留情面地對熊峰直言,說進城後他就可以離開了。

進城不過小半日,他居然松口了?

看聯玉今日神色一直恹恹的,話也比平時還少,江月後頭倒也沒追問,只是兩人一起收拾碗筷的時候,她少不得提醒道:“夜間咱們還得睡一個屋,他知道了不又得發瘋?每次他那麽盯着我,我都莫名心虛,好像拱了人家地裏的好白菜似的。不然你直接跟他說,咱倆是權宜之計假成婚得了。”

聯玉被她這說辭逗笑了,露出了回城後的第一個淺笑,他一邊笑,一邊掃了不遠處的寶畫一眼,再對江月挑了挑單邊眉毛。

也不用說什麽了,江月就明白了——熊峰和寶畫如出一轍的直腸子,她能跟寶畫說這個嗎?

怕是前腳說完,後腳就叫家裏其他人給看出不對勁來了。

好在後頭熊峰也沒鬧出什麽動靜來,因為入夜之前,他都沒回來。

而到了第二日江月起身,到了院子裏,才隐約聽到了前頭鋪子裏傳來的呼嚕聲。

江月也不關心他夜裏出去忙什麽了,跟家裏人一道用完朝食之後,就出門去給謝老夫人複診了。

因聯玉看着還是有些沒精神,江月這次讓寶畫陪着她去,路上少不得提點她幾句注意禮數,莫要莽撞沖撞了。

寶畫點頭如搗蒜,一連保證自己一定規規矩矩的。

卻沒成想,兩人剛到謝家大門口,就聽到宅子裏頭吵吵嚷嚷的,跟寶畫設想的規矩森嚴的人家大相徑庭。

門房見到江月,也是如蒙大赦地道:“江娘子來了就好!老夫人晨間忽然又暈過去,到了如今還未醒,府中的大夫束手無策,正想去尋你呢!”

江月面色一凜,立刻便進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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