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今日,是我休了他
寒風凜冽,兩旁的宮燈搖搖晃晃,壁畫上的龍形張牙舞爪,腳下這條長階好似沒有盡頭,沈宜安每下一層臺階,便覺得自己離無底深淵又近了一步。
她自幼長在紀王府,雖為公主,卻與天啓帝不親。郭美人本是好意,親手制了襪子,讓她給天啓帝送來太極殿,好維系一下父女親情。宮婢們都在外殿等着,沈宜安獨自進了內殿,本想叫太監通禀一聲,誰知內殿門口守夜的小太監犯了懶,竟靠着門站着睡着了,她也因此聽到了父皇和曹公公的對話。
“漠北屢次進犯,聞人烈死後,我大齊無人可挂帥。”
天啓帝那聲沉而冷的嘆息仿佛穿透層層宮牆朝她追來,沈宜安終于沒了力氣,捂上耳朵,坐在一層石階上,整個人團做一團,另一道聲音又在她耳邊響起:“陛下為何不派聞人決北征?”
燈珠快要燃盡,天啓帝的臉龐忽明忽暗,過了許久,他終于開口:“聞人決太年輕了,年輕啊,朕有些怕。”
怕什麽?沈宜安想不明白,父皇乃是帝王,富有四海,身後更有千軍萬馬,有何可怕?不過天啓帝接下來的那句話,讓她再也無心去想此話的因由。
“不戰也可,漠北王的意思是,要朕送一位公主去和親。”
曹公公大驚:“陛下,您膝下可只有一位公主!”
天啓帝神色不明,似無奈道:“朕不過随口一說,你急什麽?”
後來他們又說了什麽,沈宜安便不知道了,她坐在石階上,周圍冷風刺骨,但天啓帝那句随口說出的話卻比這夜風還冷。他們雖不算親近,到底是父女,沈宜安知道他的性子,但凡能輕易說出口,這句話定然已經在心裏思量過無數次了。
她坐了很久,身上最後一絲熱氣都被抽走,僵硬的像是要化成一座石雕。臺階下有腳步聲傳來,越來越近,然而沈宜安還深陷在絕望中,全然沒聽見,等她回神,那人已經停在她面前,低頭無聲地打量她。
沈宜安擡頭,目光所及是一身銀黑色冰冷堅硬的铠甲,那人手中虛握着懸挂腰間的一柄佩劍,劍柄上的狼頭雙目直直對着她的臉,仿佛下一刻就要咆哮着向她撲來,沈宜安克制不住地開始發抖。
她順着那只修長的手向上望去,随後便對上了一雙淩厲鋒銳的眸,那人冷峻的眉微微上挑,燈火搖曳下,他的眼睛竟像是閃爍着獸類的兇光。
沈宜安忽覺臉龐冰涼,冷風吹來,她才察覺到自己竟然在這人面前落淚了。此人的身份,無需猜測,憑那柄狼頭紋飾的佩劍,她便已經确定。
聞人決,已過世兵馬大都督聞人烈的獨子,少時便随父親征戰沙場,精兵善謀,武功超群,戰場上更是猶如修羅在世,單單與他對視,也能感受到他周身環繞的肅然殺氣。
沈宜安含着淚意和委屈的眼底漸漸變冷,正是因為眼前這個人被父皇認為太過年輕,不可挂帥,她才面臨着随時要去往漠北和親的凄慘境地。或許不該怪他,或許他也決定不了,但此時此刻,他變成了她心中委屈的唯一宣洩口,不僅如此,他還看見了她的眼淚和落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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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宜安緩緩起身,凍的僵硬的雙腳不太聽使喚,她的頭微微揚起。聞人決看向她,嘴角微動,卻什麽也沒說。居高臨下讓沈宜安找回了一絲驕傲和尊嚴,她忍住聲音中的輕顫,冷聲問道:“你是個将軍嗎?”
聞人決皺了皺眉,臉上沒甚表情,只是點了點頭。
沈宜安生平僅有的無理取鬧和倔強仿佛都用在了這一刻,她冷笑一聲,眼神輕蔑:“是嗎?你會打仗嗎?”
她是笑着問的,偏偏眼睛裏一絲笑意也無,滿是嘲諷。
聞人決目光驟冷,擡腳踩上一級臺階,兩人位置變換,沈宜安的驕傲揚首變作仰視,氣勢頓時變弱。聞人決冷厲的氣息逼近,她心中不安,不由向後仰,想跟眼前的男人保持距離,奈何下身不穩,竟直接向後倒去。就在她屏息預備迎接即将到來的疼痛時,聞人決一只手勾住她的腰,不顧她的反抗,順勢将她往懷裏帶。
趁她迷茫時,聞人決湊近她耳邊,低聲說了一句話:“我會不會打仗,公主很快就會知道。”
沈宜安回過神,心中又羞又惱,她伸手将人推遠,恰在此時,聞人決先她一步放手,看起來倒像是嫌棄。沈宜安一站穩便怒聲說道:“你放肆!”
聞人決撚了撚手指,輕笑着上前,與她擦身而過時,轉頭說道:“聽聞公主近來頗愛詩詞曲賦,不知強敵來犯時,公主那些只會舞文弄墨的學兄們該當如何?抱在一處哭嚎求饒嗎?”
這話委實過分,沈宜安只覺此人毫無氣量,陰陽怪氣,更認為他是在諷刺自己只會無能的哭泣,怒火竄上來,她回頭便要找他理論,誰知一腳踩上自己的裙擺,竟朝着石階下滾落而去……
“啊……”
睜開眼之前,沈宜安只來得及看見聞人決向她伸出的手。
宿醉之後,她頭疼的厲害,喝了解酒的藥好了一些,剛睡了沒多久,就被拽進了一場噩夢。沈宜安仔細回想,确實是噩夢,不只因為那一次她摔得重,在床上養了許久才好,還因為這夢裏聞人決竟然伸手想救她……
聞人決會救她,滑天下之大稽。
他和她是夫妻,更像是糾纏了幾輩子的仇敵,沈宜安細數嫁給他這三年,沒有一日是快樂的。前日聞人決去了軍營,離開前他們吵了一架,沈宜安受夠了,早打算撕破臉。和離書拿出的那一瞬間,她眼看着聞人決平靜的臉上浮現了一絲裂痕,可她心裏的快意沒能維持多久,聞人決當着她的面把和離書撕得粉碎。
“沈宜安,等我回來,給你一個交代。”
聞人決把他的佩劍留給她,走之前威脅她不要離開府中。沈宜安不打算再鬧,她只想等聞人決回來,冷靜的與他談談和離之事,可架不住聞人太夫人又來找事。她本已不勝其煩,聞人決的表妹鐘月荷又上門找她說些有的沒的,為了躲開這兩個人,沈宜安只好悄悄回了宮。
宮裏新進貢的葡萄酒味道極好,她一時貪杯便醉了,睡到這時才起,正想喊人進來伺候梳洗更衣,外面卻忽然傳來一陣喧鬧,沈宜安披着衣衫往外走,與慌慌張張走進來的蓮香和冉姑姑撞了正着。
“外面發生何事,你們為何如此慌亂?”
蓮香臉色煞白,一看就是驚懼至極,冉姑姑勉強鎮定說道:“公主,有叛軍闖入宮門,咱們快逃吧!”
沈宜安心頭有一絲不好的預感,問道:“叛軍?哪來的叛軍?”
冉姑姑看着她,臉上有些猶豫,蓮香卻不管那麽多,流着淚說:“公主,是大都督麾下的黑雲軍啊。”
沈宜安身形不穩,仍不死心:“你可看清楚了?”
蓮香抽泣:“那身打扮奴婢天天看見,怎會認錯?”
沈宜安說不上來此時心裏是什麽滋味,震驚、失望、心痛,還有一種果然如此的無力感。她雙眼四顧,目光有些空洞地在殿內尋找,終于落在了那柄佩劍上,聞人決離開前将佩劍交給她,她面上自是嫌棄,可悄悄回宮那日,仍舊讓蓮香帶上了他的劍,挂在她的寝殿裏,此時再看只覺得異常諷刺。
冉姑姑催促的聲音就在耳旁:“公主快走吧,太後那裏有親兵護衛,總是安全一些。”
沈宜安整理好衣衫,上前握住狼頭劍柄,利落的拔劍,決然道:“走。”
主仆幾個小心避開叛軍,路上不時能看見流血倒地的宮人和侍衛,索性沒出什麽意外,她們終于來到了郭太後的壽寧宮。
幾個親兵護送着她們進了殿內,郭太後滿臉驚慌,看見沈宜安來了,什麽也顧不得跑過來抓住她的手,神情激動:“宜安,你沒事吧?大都督怎會如此,不應該的,會不會有什麽誤會?”
沈宜安的搖頭打破了郭太後心裏最後一點僥幸,她退後一步,神色從害怕到堅決。
沈宜安總算想起那個最要緊的人:“阿昭呢?”
郭太後含淚道:“見勢不對,我讓人帶着他從密道走了。”
她頓了頓,過來拉着沈宜安的手,“你別怕,我這還有一條路,是給你準備的,你出去後,替我看着阿昭,他最聽你的話,你們姐弟兩個要好好的。”
沈宜安覺察她神色不對,問:“什麽意思?你不跟我們一起走?”
郭太後凄然搖頭:“不行的,咱們都走了,将來大都督坐上那把龍椅難免名不正言不順,我留下,替阿昭在那退位诏書上蓋個印,他也許不會對阿昭趕盡殺絕。”
不會嗎?他聞人決還有什麽不會的。
沈宜安心頭忽然生出一抹厭倦,這些年她囫囵的過着,自以為活的清楚明白,其實連身邊的人也不曾了解,就好像郭太後,那個最懂得自保的人,如今竟要以弱小的力量護着他們姐弟兩個人,阿昭是她的兒子,應該的,自己又算什麽?
“一起走吧……”沈宜安話未說完,便聽見外面喊殺聲四起,叛軍和壽寧宮的侍衛打起來了,眼下這處宮殿,飄搖動蕩,實在不是一個避風港。
郭太後催促着心腹太監帶她從後門走,沈宜安心下一橫,推開了那太監,提劍向殿外走去,她聽見郭太後焦急地喊着她的名字,聽見冉姑姑和蓮香的叫聲,推開殿門之前,她聲音冷靜:“帶太後娘娘暫避出宮,所有人,不得擅自離開大殿。”
大殿的門緩緩合上,沈宜安看着眼前熟悉的黑雲軍,目光在領頭那人身上停頓了一瞬,臉上譏諷一笑,轉而歸于平靜。
帶兵進宮的何遇之是聞人決麾下的中路将軍,更是他的心腹和兄弟,心裏最後一絲期待也被掐滅,沈宜安冷冷地問:“聞人決在哪?他既然造反逼宮,為何不親自來看一眼這由鮮血堆砌的龍座,再坐上去感受一番勝利的滋味。”
何遇之沉默不語,句句諷刺如同打在棉花上,不痛不癢。沈宜安忽然覺得累了,多餘的話,她一句也不想說了,聞人決想做什麽都随便吧。
她自嘲一笑,餘光裏瞥見何遇之對着身後做了一個手勢,沈宜安不及反應,便聽一道破空之聲傳來,風有些急,沈宜安只覺發絲被風掀起,下一刻,胸口劇痛傳來,不知何時,利箭已經穿透她單薄的身軀。
沈宜安捂住胸口,分辨不出那疼痛是利箭所致還是別的什麽,她緊緊地握着手中的佩劍,直到手心裏鮮血淋漓,此時此刻周遭安靜得不像話,只有她因為劇痛而急促的呼吸。
聞人決,原來這就是你想給我的交代。
她心裏仍保留着最後一絲理智,何遇之方才那個手勢不同尋常,或許不是聞人決要殺她……可那又如何呢?殺她的是聞人決的手足兄弟,三年夫妻,他們最終還是走到了這不可挽回的一步。
沈宜安用盡最後的力氣将那柄劍遠遠地擲出去,努力直起身,維持着最後的驕傲,揚聲說道:“告訴聞人決,我本欲與他和離,但他不忠不信,狼子野心,實在不配。今日,是我休了他,以後不論生死,永不相見。”